我去機場送人回國時,有時會懷念起國內。看到飛機昂著頭在轟鳴聲中斜刺著飛進天空裏去,思緒好像也會跟著穿越雲霧突然飛回國去。這樣的體驗重複過幾次,後來對機場前的那條路生出一種親切感,覺得那條路與家鄉相連接,由那條路我可以回家去。
初來北美移民時,一口氣住了三年沒回國。後來回國探親時,仿佛看什麽都好,原來看不順眼的,也看順眼了。好像在水裏憋著不呼吸,兩分鍾後,頭一離開水麵,空氣都變甜了,吸一口甜到肺裏,霧霾都是甜的。記得早晨去吃大餅油條鹹豆漿時,臨窗坐在小區外馬路對麵的新亞大包店裏,怡然自得,一邊吃一邊看窗外馬路上的車水馬龍,人行道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背著書包的紅領巾,還有晨練完畢,提著太極劍的老頭老太。出國前看見人多就煩的,此時卻有種人丁興旺,其樂融融的感覺。但那也許是因為自己在水下憋久了的緣故,我住的那個北美的城市人口少,大白天裏馬路邊上也是稀稀落落沒有幾個行人的。初來乍到時,感覺遠離塵囂,甚為清淨舒適;但清淨久了,又有點冷清,便懷念起國內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來了。
剛到北美的時候認識一個同鄉朋友,他那時在這裏已住了好幾年,娶了個台灣老婆,後來他老婆去了日本,時間一長,兩人就各奔東西了。他那時一個人呆在這裏,沒事時老拿個望遠鏡大老遠跑到機場去看飛機。他說躺在機場邊上開闊地的草坪上看飛機是他那段時間最開心的事情。一會飛來一架降落到地上,一會又飛走一架消失在雲層裏。彼來此去,循環往複,來來往往之中大半天眨眼就過去了。
聽朋友說他看飛機的樂趣時,我想起自己從前也有過類似的體驗,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中學畢業後去郊縣農村插隊落戶,那是自己第一次離開家開始獨立生活,住在離村落一裏地遠的打穀場邊上的一個小屋裏,附近周圍沒有人家,隔壁是個豬圈,到了晚上外麵漆黑一片,除了隔壁豬圈裏的動靜和外麵風聲中夾雜著的偶爾幾聲遠處的狗吠聲外,靜得心裏發慌。那時晚上抽煙,一個晚上一包,第二天早上醒來滿嘴煙味,手指也是黃的。由我住的那個村子通向外麵去的是一條狹窄的土路。由土路從村子步行到通長途汽車的公路需要四十分鍾。冬天時太陽落山後,土路開始凍結變硬,早晨在路麵上可以看到自行車車轍裏結著白色的冰;然而到了午後,太陽將冰融化,土路就變成爛泥路,在上麵行走,任憑如何小心翼翼,鞋底也會沾滿爛泥,變得十分沉重。但我冬季農閑時,喜歡由那土路走到外麵公路去。倒也沒有其他目的,就是背靠樹幹坐在路邊樹下看看開往回家方向去的長途汽車。長途汽車半個多小時一班,坐老半天也看不到幾班。公路的兩邊是成排的樹,沒有汽車時,顯得悠長而空空蕩蕩,來往經過的隻有騎自行車的農民,有的車後橫架一塊木板,上麵捆著嘴和蹄子都被捆住的豬;有的車上綁著青色的毛竹,車前車後延伸出老長一截去。看到長途汽車開來時,心裏莫名激動,且有乘上去的衝動,但終於隻是目送它朝著回家方向開遠,逐漸從視野裏消失。雖然由村裏去公路邊頗費時間,去了也不過路邊坐坐,並無所得,但我那時卻不覺麻煩,想來隻因為那是條通往家的路。
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曾說過他小的時候也很想家。聽他說他的父親死得早,他小時候與他母親孤兒寡母就兩個人。後來他十三歲時,村裏一個本家親戚帶他出去參軍,過了幾個月,他實在想家,又跑回家去。之後又過了一年,他十四歲,看他成熟些了,那個本家親戚又把他帶去了部隊。那一次他沒有再跑回家去。然而想家時,就會跑到通往家鄉的路邊一看老半天。父親後來隨軍南下到了上海,將他母親接去一起住。但沒過幾年,他母親病逝了。那時江灣那裏有墓地,他把他的母親葬在了那裏。可是後來那裏的墓地被平了。他母親的墓地就找不到了。我小時候有一次他帶我去江灣試圖尋找他母親的墓地,我還依稀記得他在那片長了很多枯草的荒地上轉來轉去的背影。但他到底沒有找到確切的位置,回家時,他沉默無語,帶我沿著一條鐵路踩著枕木走回家去。背後太陽在我們前麵的地上投射出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父親將兩手背到身後走,我也學他樣子將手背到後麵,父親便笑了,說:小孩子,老嘎(老氣橫秋的意思)。不知為什麽那情形我以後一直記得。而我當初坐在公路邊時也常會想起這些往事。
我在鄉下插隊,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在地裏幹活時,忽然看見遠處土路上有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是父親。父親走近我時,不知為什麽,我竟眼淚奪眶而出。雖然我覺得那樣很沒出息,竭力想控製的,但結果眼淚還是很沒出息地流了出來。父親以為我受到了什麽委屈,不禁有些擔心。但其實哪裏有什麽委屈,不過是太想家了而已。
我後來讀書,工作,出國,東奔西走,離家越來越遠,離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雖然依然想家,想念父母兄弟,卻不似少年時那般無法抑製了。等自己有了家,似乎更沒有太多閑暇去東想西想了。但在國外呆得久了,依然會時時想起國內,想起父母。現在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原來的那個家已不複存在,但我想起來依然無比懷念我那個家。當我去機場送人時,那個家常常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喜歡機場前麵的那條路,隻因為它與我心裏的那個家相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