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我們象葵花(2)

(2010-09-16 09:46:55) 下一個
  


一個星期後查理也搬進來了,他住的時間最短,卻與我最為相得。這哥們是黑白混血,除了額頭和嘴唇還有黑人特征,其他整個就是個拉丁,淡金的麵皮,油而黑亮的卷發,顯著的顴骨和眉峰,再加上兩撇髭須,看上去清臒瘦勁,讓人想起《說唐》中的秦叔寶;多年後我到西班牙南部安達魯琪亞一帶盤桓了一段時間,看到當地的男子,五官膚色都很類似,不由便想起這位不知所終的舊交。查理很四海,有美國政客的作派,一進門就像回到自家的廳堂,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張口一句What’s up? 眼角隨之浮滿狡黠的笑意,兩撇小胡子驕傲地往上翹,看去又象好萊塢辱*華片中的傅滿洲。乍一聽,我還以為回到了北京,聽到那一聲親切的“我*操!”,立刻也就縮短了距離,譬如是在白色恐怖中顛沛流離了好多日子,突然跟海外的組織接上了頭。

很快就對查理有了相當的了解。熱情洋溢的查理簡單明快,心中沒有多少溝壑,總是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身世。我便也知道,查理在南方阿拉巴馬的小鎮上長大,父親原是個落魄的爵士樂師,象中國以前的烏蘭牧騎,屬於走村穿巷、向偏遠鄉村送精神食糧的那種。有一天鬼使神差到了個鳥*不*拉*屎的村子,風流多情的老查理與村裏的漂亮姑娘小芳一見鍾情,一來二去珠胎暗結便有了查理。可是查理的老爹自身難保,異族通婚的事情在當時封閉的南方也不能見容,於是這可憐的孩子就被送到奶奶處帶養。常言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查理長到一十幾歲,已是牛高馬大,學也不上了,一個人辭別奶奶和老父,獨自離開貧困的南方到處闖世界。三百六十五裏路不知道走了多少輪回,象一個行蹤飄忽的俠隱,遊走於青山綠水之間,腳板在哪裏停下來,那裏便是安身的家。

查理的愛好廣泛,好鮮衣,好美女,好高車,好美食;隻是口腹之欲,對於他到底是可望不可即的一個理想。搬進來的第二天,就買了一套奇貴的音響,捎帶著一大摞CD。於是隻要有查理在,家裏麵就不由分說地山搖地動。那時候CD上市還沒兩年,價格高昂。同時期的我,過著寅吃卯糧的留學生活,隻能到音樂店淘換二手膠木唱片,為此眼熱的很。過了一兩個星期,發現查理的吉普不在了,正在詫異之間,卻看到他老人家貓在後院擦車。嶄新的尼桑跑車,裎亮的黑色,電門一開,一對大燈翩然翻轉,象一雙明晃晃的大眼睛,讓人豔羨得緊。在那個年代,這就是fancy的代名詞了。俗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輛車子很快就突顯出物質文明的優越性,成了他泡*妞的利器,既是接送辛德裏拉的南瓜車,情急之下,許多時候也成為他鳳凰於飛的洞房。

這個夏天我無所事事。冬季學期結束後已經沒有課可以上。碩士剛剛完成,研究還沒有開始,要等到秋季開學後考資格考試。翻了翻以前的考古題,心裏很篤定,覺得不過爾爾,也就沒有放在心上。漫長的暑假沒有了壓力,也沒有了追求。女友遠隔重洋,相見無日,既沒有Email可送,也打不起電話;叫她她不應,叫我聽不到。逢年過節約好時間,等幾個小時電話接通後,才說幾句話,一個月的夥食就打了秋風。隻好寫信,可是航空信也要等半個月才能到達,寫著寫著就隻有自勵沒有激情了:新聞總是舊聞,讀到一句思念,黃瓜菜至少涼了十五回,你說即使執著堅忍如西西弗斯,又如何能持之以恒?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那幾乎是個原始通訊的時代;Email還要等待四、五年的時光,才開始在大學裏使用開來,手機則還要在母腹中靜靜地蜷伏十年。我的學生時代沒有這些好東西,雖然他們讓生活變得更加忙亂,也讓人變得更加瑣碎。天可憐見,沒有互聯網的誘惑,使我有大量的時間閱讀和思考,由此產生很多想法和願望,然後我便身體力行地去驗證我的想法,實現我的願望。我無法想象,假若當時就有了網絡的話,我今天會是怎麽一付樣子。也許我獲得了許多知識,但是我將沒有時間思考;也許我的腦子可以成為一本百科全書,可那有什麽用呢,如果代價是讓我喪失最為寶貴的創造能力?

寂寞無聊之際,我開始整天泡圖書館,由此閱讀了大量的中文書籍,諸子百家,五行八門,撿起來就讀,真的是貧不擇妻,連選擇的意願都沒有。艱深晦澀如鹽鐵論,低俗頹靡如塘西花月痕,真是無不涉獵;反正見了中文書,就象他鄉故知。回想起來,我的中文倒主要是在美國學的了;出國前年少無知,沒有好好學中文,到了美國後無心插柳,卻歪打正著補上了這難得的一課。為此我對那所大學長懷感恩之心,它不但在一個關鍵的年齡幫助我樹立了一個開朗向上的世界觀,而且還無意中讓我充足地學習了自己母語的東西,無論是精華還是糟粕。那個遐邇聞名的亞洲圖書館,老中同學們嘴中的亞圖,是我那段寂寞人生中的慰籍。我把鄉愁、相思、自憐,以及所有少年的漂泊情懷都寄存在那些書架上,時不時翻開來,細細地檢讀,然後就感動了自己。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