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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與少女

(2010-09-16 09:43:29) 下一個
歲末懷人(3):荷花與少女



我曾經在網絡上見過一張少女的畫片,畫中的女孩子款款地著一襲古裝,白衣勝雪,領頷鑲淡紫的花邊,微微前傾著身,側於荷花叢中。女孩子古代的裝束,容貌卻是現代的氣息,一頭青絲光可鑒人,既規整又隨意地披在柔弱的肩上,鵝蛋形的臉皎潔如新月,一雙烏黑的眸子,並無笑容,也無意味,隻沉靜安詳地直視著你,有如一泓秋水。而那手,細指纖弱無骨,作蘭花狀,側伸腦畔。這樣一付素潔寧靜的表情,配上那古典淡雅的裝扮,一眼看去就讓人息氣凝神,內外通徹,覺得這一塵不染的女孩兒,映得她身後的荷花都失了顏色。

清水出芙蓉,果真是人比花還要解語。

那其實是一幅計算機製作的圖畫。後來我知道,諸如此類的畫甚多,網絡上俯拾皆是,一色的古裝倩女,冰雪般的容顏。然而,無數的日子過去之後,我為何獨獨記住了這一張,那一個荷花叢中翹指無語的女孩兒?

那時候我剛剛開始上網。適逢元宵節的時候,網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子,送給我幾幅畫,其中,便有這張荷花少女圖。那時沒有見過她,我便想,現實生活中的這個女孩,一定就和畫上的一樣,滿身水一般的澄淨寧和,沒有一點煙火之氣。甚至可能,比花中的女子還要嬌羞一點,不會敢那麽直勾勾地看人,而且嘴角,應該是微微地含一絲促狹的笑意吧。

我一直試圖找到一個詞,來描述初識時她給我的印象。輾轉反複,最終我覺得她就是“乖”—似乎沒有更準確、更完整的詞句了。

後來就分開了,不再聯係。各自有各自的因由,各自有各自的責任。我們相識的時間很短,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人海中的遭際,道一聲珍重便擦肩而過,或者還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鴻飛東西。走的時候,她一如既往的乖,乖得讓人不舍。

她的身影依舊是模糊的。於是想起她,我便想起那畫中的荷花與少女,想起春夏之交有著習習涼風的靜夜,那荷花低了頭在水麵照影的嬌憨,那荷葉在風中翩躚的飄逸,立時也便覺得,有一股不知來處的沁涼的芬芳,馨香襲人,幽幽地在我周身左右徘徊。我不由得玩味起吳梅村的句子: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也就想,那個女孩子,前生確應該是皓腕凝雪、粉臉生紅的采蓮女,盈盈一水之遙,她或曾斜倚蘭舟,在欸乃的槳聲裏,唱著綿軟的吳歌,出沒於田田的荷葉之間。

我甚至覺得能想象到,藍天和碧水之間她的企望和寂寥;她的心思,也必如水天一樣的空曠和遼遠。她既切近,卻又絕世,就象六朝的樂府民歌所詠歎的: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雙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那個清如水的女孩兒,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差不多兩年過後,因緣湊巧,我再一次看到這幅畫。那時候我已經不太上網,隻偶爾四處看看,從不說話,日子在無為中有些落寞而空虛。過去已經顯得很遙遠,恍如前世,我已習慣不去想它。然而很偶然的一天,我看到一個網站,一堆人在熱烈地討論,於是一好奇,就進去了。

赫然就看到那荷花少女圖。刹那間,心口好像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五內翻湧,不能自已。

闊別兩年,那個荷花中的少女,分明就站在我的麵前,依舊還是那副乖巧的模樣,依舊用同樣無邪的眼神直直地看著我。時光如流,人生如寄,多少情懷隨風而逝,多少世事已經改變,這畫中的女孩一成不改,那麽當時的送畫人,是否澄淨依舊?

一時之間時光倒流,萬千感慨湧上心頭。

伴隨這荷花與少女,網頁的背景響起法國電影Bilitis的主題音樂,幽深曠遠,迷離有如夢幻,憑空就讓人生出無限的追懷。一段逝去的美好重又姍姍地走到我的麵前,親切可觸,蕩氣回腸。此時的心情,真如那音樂中縹緲多愁的情調,悵惘而又感傷。

人生每如初相見,誰說不是呢?

須臾之間我甚至產生一種錯覺:這網頁的主人,是否就是當年送我圖片的女孩兒?當然我即刻就否認了這種巧合的存在。瀏覽網頁的同時,我比較著她們的異同。從前的那個女孩天然未琢,她的心象一顆蓮子,沁甜而又樸實,有一點淡淡的苦澀,又呈溶溶的透明;那心發出的聲音,因而也如天籟,讓聽者的靈魂,起清明的共鳴,仿佛被澄澈的山溪濯洗。而這個網頁的主人,看上去精雅細致,一絲不苟,那心思更象是蝴蝶的薄翼,纖巧得象一根琴弦,彈奏出的音響,也是輕靈飄忽的。

我沒有打擾這個網頁的主人,雖然在以後的另外一個場合和她不期而遇。為了與這圖片久違的重逢,此後的相當一段時間,我頻繁地訪問這個網頁。我並不他顧,隻把首頁打開,讓那荷花中的少女注視著我,也讓那旋律承載著我的心情。而我自己在伏案辛勞之後,就轉過身,靜靜地在那樂聲中遙望遠處黧黑的山梁。我在想山那邊的遠方,曾經是有那麽一個人,用她心裏麵的眼睛,這麽無聲地注視我的。在許多萬籟俱寂的夜裏,那荷花、少女,以及那惘然難以言喻的樂曲,慰籍著我的孤寂和寥落。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歲末懷想,我憶起往日的這一樁故事;因為一禎荷花少女圖,有兩位玲瓏剔透的女子,都曾或近或遠地走進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她們在哪裏,也無以回報,我所有的,隻能是對她們的感念。無邊的群山那邊,迢迢的煙水之外,或許那兩位女子並不知曉,她們給我留下了一段別樣的記憶,象歲末節日樹上的燈火,晶瑩閃亮。而記憶中的那個時期,依稀是我生命中一個綠色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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