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西出陽關(2)

(2007-03-28 05:47:17) 下一個

(2)回首夕陽紅盡處
by 五髭須






到達敦煌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然而天色依舊青明。太陽剛剛下山,極目之處,尚留一角玫紅,平和地浮在西天,恍如桃花扇底的胭痕。綿延千裏的祁連山到此已是尾端,莽莽的一線灰藍,消失於無邊無際的黃沙磧漠中。

空曠的機場上一時岑寂,隻孤零零停著我們乘坐的飛機。旅客星散,像一群歸巢的喜鵲,撲騰著四肢,連走帶跑地穿過停機坪,急切而又喧鬧。我停下步,緊了緊背後的雙挎包,凝目遠眺天邊那一抹殘暉。溫熱的風吹過來,撩起敞開的衣襟,又從墨鏡的邊緣拂過幹澀的眼睛,象那故事中沙漠深處的記憶,不離左右,既親切而又迷茫。是的,我無需急,我告訴自己:他們是歸人,在外麵迎接他們的是欣喜的笑顏;而我隻是過客,等待我的是無盡的長夜,我有充足的時間。

捱延到燈火初上的時候我進入敦煌市區。這個孤懸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城市很小,在暝朦的夜色中,滿是漫不經心、懶懶散散的氣氛,就連城市的燈光,也是參差淩亂,好像是一把黃豆,被隨意地撒在這長、寬二十多公裏的沙漠綠洲上,這裏那裏的星星點點,從樹叢裏探頭探腦地閃光。從機場到市中心隻花了十五分鍾,一路平野林蔭,到得城邊,路邊都是閑散的人,乘涼,擺攤,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我有點驚訝,又有點暗喜,這裏的遊客看來不多,有的,看上去也是獨來獨往背包的行客,鮮少看到成群結隊的團隊。我開始喜歡上這個地方;這樣一個閑散淩亂的地方,這裏飄散的塵土、青草、瓜果和香料各色氣味的空氣,還有嘈雜的人聲,是多麽真實而可親的塵世。一個漫無目的的遊子到了這樣一個地方,不啻回到了記憶中的家鄉。

不需要太長的時間,我的感覺便得到證實。飯後我漫步於街巷,半個小時就幾乎走遍了整個城區。這是個小小的縣城,由兩條十字交叉的大道輻射出去,市區的中心是敦煌的城標,紅花綠草,圍一座漢白玉雕刻的飛天,反彈琵琶的造型,婀娜欲飛。黨河緊掠城西而過,如所有黃土高原的河流一般,隻一股土黃的渾濁,凝滯地緩緩流動。這水從雪山而來,是沙漠中的生命源流,灌溉這城市周遭的萬畝綠洲。無需說,這個小小的地方也和所有其他的城市一樣,髒具齊全,甚至還有一條不及百米長的步行街,讓人忍俊不禁。還好的是,當地的商貿似還未曾受過多外來的侵蝕,尚留一種質樸的土氣;起碼,還沒有滿街滿巷四川人的菜館,也未見浙江人無所不在的禮品店,更少見濫俗的紅幅彩旗,毫無道理地侵犯人的視覺和心神。換言之,這裏還不象個“旅遊點”,沒有那些地方似乎法律一般標準、讓人麻木也讓人有反社會衝動的無聊。我感到很放鬆;麗江、九寨那樣的地方,在在都提醒我是一個遊客,讓我停不下步來,而敦煌是生活,是我旅途的家,盡管這裏的生活並不能提供足夠的選擇。

敦煌步行街的夜市,大抵是這城市夜生活的主要成分,除了兩邊的店鋪,中間還簇擁著移動的攤檔,顧客無疑都是遊人,出售的物品,大抵也都是本地的特產,如描摹的莫高窟壁畫、泥塑,大小不一的夜光杯、壺。這杯子,是用祁連山雪線上的墨玉琢成,有品質好的,雕工若又精細,則薄如宣紙,在燈光下發清涼的綠光,熒熒可喜,適合夜半時分一燈如豆,陪人憶舊。此外當地的農產頗豐,以瓜果、中藥為主。水果中有李廣杏,以漢時命途多舛的飛將軍李廣命名,銅錢大小的果實,賣相頗是不好,青黃相間象水滸英雄楊誌的臉,但滋味卻甚為甘甜,水分也多於平常的杏子,一口咬開倒更象江南的李子。還有無花果,很平常的果實,卻有那麽一個充滿禪機的名字,隱隱讓人覺得有一種不能成就的淒涼,就好比對人生缺憾的警示。中藥中最多見的是枸杞,飽滿晶瑩,紅豔欲滴。更有此前從未聽聞的一樣東西,叫做鎖陽。這東西頗得中國民間吃啥補啥的精神信仰,雄赳赳酷肖男人的物事,因此是民間的偉哥;既然能將陽鎖住,效力應該非凡。攤主告訴我,鎖陽產在大漠之中,於數九寒天尚未長出地表之時挖掘方有功效,否則即與蘿卜幹無異。還是那句話,吃什麽補什麽,蘿卜幹那副有氣無力的蔫茄子樣,悚然驚心,不吃也罷。那麽茫茫雪野如何便能找到鎖陽呢?很簡單,哪裏有雪融化,哪裏就有鎖陽。這又是為何?全因鎖陽非比尋常的火力。厲害吧?

關於敦煌的曆史,汗牛充棟,不可盡述。總之這城市在過去是煌煌如炬的。敦為大,煌為盛,即可想見當日它車水馬龍、市井熙攘的盛況。遠在商周時期,河西便是犬戎和氏羌族遊牧的地方。這個西北古老而輝煌的遊牧民族,一部成為漢、藏及其他民族的祖先,一部從河湟南下,進入四川北部的阿壩地區生息;不過這是別話,我將在另外一篇遊記中提到。還有神話中的穆天子遇西王母,那樣一個恣意汪洋的浪漫故事—譬如天雨流花,我以為空前絕後,現代人枯竭的想象力已經不可能產生如此輝煌、如此瑰麗的神話了。在我的想象中,穆王馭天馬經過的玉石之路,必定是要通過這河西走廊的唯一孔道的。

敦煌的興盛,起於漢武的時代。西漢初年,強悍的匈奴民族從漠北高原進入河西。這個馬上民族正當極盛時期,如司馬遷《史記》所載:控弦三十萬。鐵蹄所至,如洪水猛獸。野蠻民族啊!也是曆史的選擇,天命的歸依,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卻遭逢了中國曆史上武功極為鼎盛的一個朝代,亦是中國人開疆拓土大規模擴張、無情征服的一個時代。雄才大略、偉烈鷹揚的漢武帝為張漢之肘腋,先派張騫接通西域,隨後有衛青、霍去病對匈奴發起犁庭掃穴般的一係列戰役。武帝元狩二年,也即公元前一二一年,年僅一十九歲雄姿英發的驃騎將軍霍去病在河西走廊大破匈奴,兵鋒所至直到敦煌東北的居延海,從此河西走廊這塊膏腴之地為漢家所有,也才使後輩人等於曆史書上讀到匈奴人的悲歌: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我本翩翩漢家郎,年方弱冠辭故鄉”,我少年時期負笈西安,到陝西興平的茂陵見霍去病陵墓,仿祁連山形狀而建,墓前並有馬踏匈奴石像,雄渾蒼勁,記起這位少年將軍無敵的氣概和不世的功勳,心懷鼓蕩,連夜便寫了一首七言古風,以身為漢家兒郎為傲。

河西之戰後十年,漢武設立敦煌郡,此為敦煌名之始,距今已奄然二千一百餘年。此後又從今天的甘肅永登經敦煌,直至新疆的羅布泊修築長城,設陽關、玉門關,史稱“列四郡,據兩關”,從此開辟了絲綢之路,在廣袤無垠的歐亞大地上,從黃河流域西出長安,穿越河西走廊進入西域、中亞,一直到達伊朗高原和阿拉伯地區,進而橫渡地中海抵達歐洲。在這條史詩般傳奇、夢幻般浪漫,也是人類曆史上無與倫比的高原陸橋上,無數使臣、將士、商賈、僧侶絡繹於途,往來不絕。敦煌亦自此成為中原通向西方的咽喉鎖鑰,絲綢之路進入新疆的三條路線,都必經過敦煌;北路經哈密、高昌,亦是當今蘭新鐵路路線,中路出玉門關,經樓蘭,已是瀚海沙漠,南路出陽關,經於闐,現今是主要的公路幹線。

千年的風霜,千年的爭戰。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絲路幾通幾絕,敦煌也幾易其名,曆史上還被稱為瓜州、沙洲。這塊小小的綠洲,這裏的朔風、長雲,這裏的飛雪、黃沙,見證過一個個鐵馬金戈的時代,目睹過我們這個民族與外族血與火的拚鬥,從匈奴到突厥、回鶻、吐蕃、西夏,無不是可歌可泣的事跡。那些英雄時代的中國人,壯懷激烈,豪氣衝天,誌在馬革裹屍,橫行四海,平生的願望就是提吳鉤收取關山,立奇功封萬世。從這個遙遠的邊關出發,前漢的貳師將軍李廣利伐大宛,鷹擊將軍趙破奴破樓蘭,還有後漢一個小小的西域副校尉陳湯,也曾流放於此。這個陳湯,相當於現在的一個軍分區副司令員,曾經喊出中國曆史上最氣吞山河的一句話: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是何等的氣魄!有唐一代,唐初名將侯君集,就是那個評書裏鼠竊狗偷如鼓上蚤一般的人物,玄武門之變的主要策劃人,淩煙閣上的功臣,從這裏發兵一鼓攻滅高昌。另外一個評書中的反麵人物,戰無不勝的蘇定方,由此出發平定西突厥。還有“將軍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貴,就是那個《汾河灣》裏王寶釧在寒窯苦苦守望的夫君,現在叫做老公的,直至近代抬棺死戰、收複新疆的左宗棠,都和敦煌有很大的關係。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折戟沉沙,烽煙散盡,然而祖先的光榮和偉烈,仍然在後世子孫的血液裏流淌。那些蕩氣回腸的事跡,那些千古不朽的名字啊!誰說我們不是天之驕子?誰說我們不是上帝的選民?黨河在靜靜地流,有如一部英雄史詩,對我們這些遠來的旅人娓娓陳述。這個靜靜的夜,心卻靜不下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