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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散文講書法

(2015-02-20 11:37:34) 下一個

這樣用散文講書法,真好!

本期特別推介朱以撒的長文《腕下消息》,它以散文的美麗來言說書法的艱深。又讓我們從文學中窺見書法的堂奧,從書法的審美中感受文學的神韻。

 

1 、緩慢的遞進的

 

言說中國書法,要感性一些,隻能拿自己來做個例子了。

 

總是在每日清晨、午後或者夜晚,會有幾次的濡墨揮毫。硯台總是濕漉漉的,同樣濕漉漉的毛筆,擱在硯邊,隨時等待雪白的宣紙鋪開,落下縱橫的線條。有人問我寫了多少年的字了,我說從五六歲起,算半個世紀了。半個世紀,如果做其他一件事,恐怕早就功德圓滿了。可是至今,我還真不敢自誇。

很慢——作為東方閑適情調的書法藝術,就是以慢來展開的。它是舊時代的產物,適合於那個時代的節奏、氛圍,它不需要以速成的形式來實現。宋高宗說自己:“凡五十年間,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這麽忙的一個人,習慣了書寫之慢,在慢中得到了樂趣。慢,使過程長了起來,看不到遠處的目的,有時一年半載,不見鮮明地長進,卻也持抱不放。曾國藩說:“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少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想必古人都是如此,安心於慢,不舍不棄。

 

寫——這是一個很有講究的字眼。真正的書寫還真的是一個莊重的儀式——焚香、沐浴、更衣,待心平氣和,方緩緩落筆。因為慢,就很有一些情調了,大膽地任時間流逝,毫尖在紙上移動,不知夜半將至。當代社會追求速度,可是書法依舊緩慢。站在文房四寶麵前,心就平息了下來,這都是一些慢時代的自然之物啊。石頭刻成的硯台,鬆煙油煙燒製成的墨塊,竹子做的筆杆,禽獸毛羽做成的筆毫,它們是如此這般樸實地融在一起,而用來研墨的水,澄澈清潔,與墨相交時,華滋烏亮。至於宣紙,是用檀樹皮等植物做成的,同樣潔白柔軟且有韌性。在這些材料麵前,自然氣息升浮,很可以遙想古人在如此有情調的書案前,內心是如此快適,揮毫騁懷,快何如之。

 

我常在畫室裏對研究生說一句話:“慢慢寫。”一個筆畫要寫好,需要百遍還是千遍,難以明說,隻得不停地重複。隻有慢寫,才能細致地體味其中的輕重提按、起承轉合。慢,使人的心性濾去了浮躁、蕪雜,漸漸有些與古人筆下相近了。而快,總會流露出太多的倉皇、破綻,其中就包含了急於求成的心計。“慢學問”,對於書法的認識就落在這三個字上頭。想一想癡迷此中人士,從一本帖始,或摹或臨,不舍晝夜,不間寒暑,好容易形相近了,神又相距甚遠,隻能繼續深入,以至於領袖如皂、唇齒盡墨。寫一手好字算得上一個文人最起碼的教養,這個條件並不苛刻,肯入慢功夫就能夠抵達。現在我們不說王羲之這樣的豪門子弟的書法,就是戍邊士卒、寺院僧侶、稼穡耕夫筆下的地契、借條、藥方,都能讓人感慨其不俗。在那個普遍把筆揮毫的社會裏,許多尋常人士,忘情於朝市之上,甘心於林泉之下,以耕釣為生,琴書為業,不知鍾鼎為何物,冠冕為何製,卻都能不忘把筆,以此為慢生活之樂趣,在長年的追求中逐漸遞進,使筆跡優雅起來。

 

慢生活中的書法,我一直是以為有情有調的,養心養性的。就像稀罕的海南黃花梨、小葉紫檀、紅酸枝,它們的生長期如此之長,人一輩子都過去了可能還沒長成材。當我們見到這種慢生長的珍貴樹種做成的書案,它高雅的色調、高貴的品位,讓人心存敬畏,這就是由於慢而培養出來的啊。

 

2、自然的真情的

 

有人說,在這麽漫長的書法史中選擇一個你自己喜歡的時段,應該會是哪個時段呢?我說,還是選魏晉吧。

 

不僅僅因為這個時代出現了王、謝、郗、庾、衛這些書壇上的大人物,出現了蘭亭雅集這樣的大事件。更重要的是,這些人筆下的痕跡給予了我最直接的感受:一個人在用筆表達個人的感覺時,是那樣毫無矯飾、用意,天生天養般的自然。

歐陽修曾這麽評價晉人書法:“餘嚐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侯病,敘暌離,通訊問,施於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淋漓揮灑,或妍或醜,百態橫生,披卷發函,爛然在目,使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如無窮盡,使後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為人也。”寫字,就是自然的表達,它的審美價值由此萌生。

 

晉人很多書法作品,現在看起來就是信劄、便條,信手拈來,寫了便是。有的看起來興猶未盡,又使通篇神采充和,生機盎然。一件書法作品要寫到多大才有審美價值呢?通常人都認為越大越好。有人讓我寫字,最好幅式要大如一堵牆,字數要寫滿,印章撳他十幾個。如果硬要去作,也能刻意寫出來。而晉人書法,可以稱為小品,興起而作,興盡而收,正正好!這是一個多麽自然而然的過程,如同禪家,饑來則食,困來則眠,本來如此。在晉人自然書寫的同時,文雅之氣也彌漫開來,用筆輕盈潔淨,細膩完美,驅心若遊絲之繯飛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蠅翼,而絕不是那種攘袖瞠目咄咄怪叫的莽夫行徑。像王獻之的《鴨頭丸帖》,也就二行15字,行筆清暢不梗、穿珠貫玉,真是小雅中見出大氣了。這不禁讓人懷想那個時代的人,憑自己的感覺生活、交往,好山樂水,好鵝、好菊、好竹這些清潔之物,連僧人支道林都愛神駿。有人說你一個出家人又不騎馬,養這麽多駿馬做什麽呢?支道林說,你這就不懂了,你不覺得欣賞它們的神氣是多少好的一件事啊。這樣的人的筆下,當然我行我素,自由自在了。就像蘭亭雅集,王獻之才八九歲,詩作不出來,隻好罰酒。罰酒就罰酒吧——他絕不會在雅集前夜讓父兄幫他作幾首詩以應急。這麽做,情何以堪!什麽是真性情,這就是真性情了。

 

有人對我說晉人書法之優秀主要是技巧了得。這話我想隻對了一半。在紙麵上,一個人的學識、修養、脾性、格調都罄露在上麵。隻有技巧固然能中規中矩,但是要從字裏行間溢出文氣、雅氣,達到天籟一般的自然程度,則要超越技巧。技巧是個好東西,卻衝淡了我們對於其他素養的崇仰與追求。王獻之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多麽敏感和深情!世上再無王氏父子,再無這麽一批倜儻非常之人、倜儻非常之作。

 

現在看來,約定俗成地把王羲之書法視為“正宗”,是有道理的。中和——這是多麽優雅的表達,有著個人獨到的創造,自開堂奧盡展懷抱,在充分發揮創造的同時又不逾法度規矩,使一卷在手如明月出袖、清風入懷,新桐初引,清露晨流,何其天成。不流於狂,不失於怪,不落於俗,不耽於野,這般境界,非王羲之不能當之了。

 

3、崇古的向上的

 

在一次雅集中,有人帶三五紙來看,滿口書法。等展開不禁愕然,毫無體統、不見門庭,純是個人興起抹塗,怎麽可稱書法?倘若古人九泉之下有知,真要痛心疾首了。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能夠留下來到達我們書案上的古人墨跡,真可謂大浪淘去沙泥,都是真金了。嗜好筆墨丹青的人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迷戀古風的傾向,迷戀到不能自拔,便以為自己也是一個高冠博帶長衫飄飄的古人了。江湖英雄可以不問出處,書壇中人可是要問出處何來的啊。二人相見,都會問起近來學了何碑何帖,是漢《石門頌》還是北魏《始平公》,是學陸機《平複帖》還是史遊《出師頌》,你不能說,沒有啊,我愛怎麽寫就怎麽寫。一個文人在書齋裏做什麽呢,少不了親近古人臨摹碑帖。這些前人經典,汗牛馬而充棟宇,讓人癡迷不已。米友仁曾這麽記錄他的父親米芾:“所藏晉唐真跡,無日不展於幾上,手不釋筆臨學之。夜必收於小篋,置枕邊乃眠。”經典之作就是這麽一種高度,它是永恒的、不朽的,值得後人效仿和寶惜的。

 

不崇古,何以為?

 

王羲之、禇遂良、顏真卿、蘇東坡……這就是代代相傳的體統了。

 

有一些門類是向前看的,今是而昨非——第一代的電子計算機,現在肯定沒人使用了。可是幾千年前的古人筆跡,依然緊扣著我們的精神生活,那些晉時風宋時意,旨趣微妙而恍惚,令人遙隔煙水,捕捉玩味。“取法乎上”,說是做人的道理也罷,說是學書的門徑也罷,都有一種求取上乘之意。古典書法就是一種“上”,它是超乎庸常而孤迥獨立的。有人說他的書法是學他的父母的、鄰居大哥的、鬧市開寫字鋪老板的,這能稱之為“上”嗎?沒有經過時間的淘洗,沒有被曆史所檢驗,如何言說為範。至於一時興起的塗抹,無法度之約束,無功力之提煉,就更難以言說書法了。古人用了一連串形象詞來表達——“野戰”、“狂馳”、“塗鴉”、“野狐禪”。在一個不崇古的時代,這樣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很低級很痛快,隻是遑論美感。

 

一個人既然要追求一種優雅、高尚的精神生活,為什麽不取法上乘,讓自己站在古人肩上,看到深遠處呢。這往往是令我匪夷所思的。我還沒有看到哪一個不崇古,不向上的學書者,依憑自己的過人才華而成功。方向比速度、才華都重要,沒有方向,時日忽忽,遂成枯落。趙孟釧檔枚嗝靼裝。

 

每天都要讀上幾本前人碑帖,看字來字往,品形散神凝,一碑一世界,一帖一精神,沉吟其中,時間就悄悄過去一大截了。書齋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樣的,它幽靜、寬鬆,還有適宜於主人的那種氛圍,宜於在紙本上與古人交流、陶冶、體驗、感悟,古風朗暢,古意氤氳,像雨未來而礎潤,漸漸潛入、滲透,向上提升。

 

此人頗有古風,此書頗得古風——倘一個人能得此評價,也算得上上佳了。

 

4、修身的養性的

 

蘇東坡有一段名言,讀起來令人回腸蕩氣:“筆成塚,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錠,不作張芝作索靖”,大有與古人齊的氣概。在書法史上,這類勤於研磨求取上進的故事還真是不老少,最終名垂青史。

 

每一個人都想要學一手過人的功夫,不知夜半將至,不知老之將至,勤勉無已,以至於下筆如矢投壺,準確到位。早在《莊子》裏,就有這麽一些著名的例子,像解牛的庖丁,斫堊的郢人,承蜩的佝僂老人,都是絕技的掌握者,令人驚歎。那麽,這些絕技掌握之後用來做什麽呢?莊子的意思很明確,養生吧。

一技之長以養生,不是人人都能認識到的。一個人掌握了書法技巧,一下筆就驚蛇走虺,博得眾人讚美,真是一件得意的事。而以此作為一種對抗的工具打敗對手獲得獎項,如今是越來越盛行了。書法比賽實際上就是把閑情的書法,當成體育競技,務必決出金、銀、銅獎。這大概是蘇東坡、黃庭堅、米芾這些人所意想不到的,在宋代文人生活中,墨戲不少,使性騁技,觥籌交錯,卻永遠想不到比個你我高低。書法比賽的進行,使東方閑情的形式,蒙上了一層劍拔弩張的色彩。

 

斯文之舉——伏案書寫或者立姿書寫,身心都平靜下來。不僅是書寫環境的靜謐,更是書寫者內心的安放,神交古人,恍如古人。像斯文人那樣舉止,溫文爾雅,以手寫心,技進乎道。在六朝文人的許多行為上,都用了“徐徐”、“徐曰”,盡是柔和之態。技巧就是這麽一種斯文之姿,運用時,它是雅致的、柔和的、細膩的,它在紙上雲卷雲舒、行雲流水,不是用來炫耀的、浮誇的,更不為金牌而生。想想少年時,見有人揮毫,必定要湊進去觀望,恨不得把筆搶過來寫幾個字給大家看看。技巧助長了少年輕狂,或者反過來說,少年借助技巧而顯山露水,這恰恰是一個有修為的書法家所忌諱的。李叔同時代,這是一個多麽得意的時段啊,紅氍毹上,舞袖弦歌,出盡了風頭,他筆下的墨痕,如此地圭角畢露咄咄逼人,如見他的氣盛驕人,這就是一種世俗態了;到了弘一時代,筆下鋒芒收束,靜穆恬澹,技藝高妙而簡約,已無須顯無意顯了,他進入了一個超脫態。“君子藏器”,真能如此,就可以言說心境澄明,進入一個安寧的家園了。

 

一個人掌握了技巧,無須與人合作,便可馳騁於藝術領域。書法,是一門很私人的雅好,是麵對自己內心世界的,所以,如何表達,是以心靈為主宰的。如果一個人要寫字了,卻思考著合不合比賽的要求,合不合時風,合不合評委口味,那麽,還能指望他筆下發出多少個性的美感?我是非常提倡這麽一種書寫觀的,字不必寫得太嫵媚、花俏、工巧,寧肯寫得更敦厚、素淡、拙樸,因為字不是為別人寫的,它是個人身心修養的外化,是傾向於自我的,理應懇切一些。

 

回過頭來看看久遠的年代,有一批人被人冠之以“顛”、“狂”、“醉”、“風”,這些古代書家行止異於尋常生活之人,他們沉湎於個人的藝術世界,陶然以醉,翛然以遊,遠遠地與俗世的嘈雜紛繁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們為自己而潑墨揮毫,守之以一,養之以和,精神生活豐富而又充實,筆下風貌,遂無同者。

 

5、博采的歸一的

 

既然言說書法,就會經常提到二王體(王羲之、王獻之)、歐體(歐陽詢)、顏體(顏真卿)、黃體(黃庭堅)、板橋體(鄭板橋)。這些以姓氏命名的體,從沙海般的學書者中脫穎而出,以個性的鮮明體現於世。這真是對一個人的成就最大的褒獎。秋色經眼,春花入夢,白雲蒼狗,遷變無定,卻有這麽一些人,連同他們獨特的表現方式,在史冊上定格。

幾十年的臨池,先是專注於一家,選擇形態比較固定者,或篆、隸或楷書。以我來說,是以柳體(柳公權)的《玄秘塔》來奠基的。我每日地觀察啊,思考啊,看它的筆勢、造型,揣摩他此時的力道和速度。遠遠近近,反反複複,雖然不敢說筆下逼真,但觀者都說,你學的是純正的柳體了。

 

一個人幾十年的時日和精力,不可能都落在一家一體上。取法百家,意在廣博接收,為我所用。明人解縉說的形象:“如蜂之釀蜜,百花無不采者焉,及其蜜之成也,人但知味之為甘,而不知何花之所為也。”博采隻是手段,通過博采,得其形、神、韻、氣、法,使新質生長,成為多元。我開始學名人書法,後來情鍾民間書法,這個大海一般深沉的空間,作品自然質樸以至於簡陋,卻帶著露水般的原生美態,與名人書法美感迥異,有如天生天養。

 

成一家之言——人人都有這種渴望。品類如此豐富而駁雜,是需要一番融會磨合之功的,去其牴牾衝突,找尋和諧統一,理清脈絡關紐,如線貫珠,渾然一體。漸漸有了個人的影子,從淡到濃,形象鮮明。好幾次我參觀書法展覽,會情不自禁地說:“這一幅真有味道。”這是個人的味道,如同一位烹飪好手,將蔬果、火候、五味都調節到最佳狀態,成為一盤色、香、味、形齊備的佳肴。而更多的人是止於博采,難以融會貫通,一下筆,像王羲之,像智永,像虞世南,可是無法像自己。

退一步說,把字寫得酷似古人,起到繼承之功,也是值得喝彩。

 

琢磨古書家個性鮮明者,也並非終日埋首書齋臨摹不輟,更多的時間沉浸在詩文典籍中,學問文章之氣,鬱鬱芊芊發於筆墨之間,風行水上,成天下至文。又躬曆山水,意馳草木,煙霞供養,探瑰攬怪,耳目為之開張,胸次所得尤多,便能總其機杼,縱橫捭闔,成一家氣象了。

 

此時,多麽令人向往。

 

一個人不能脫離自己的時代,猶如一個人不能脫離自己的皮膚——這是黑格爾說的俏皮話。盡管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再也見不到人人都會手執羊毫於宣紙上作鐵劃銀鉤的場景。字不再是寫出來的,更多的是打出來的,書齋的墨香退盡,古帖塵封。一個時代快速向前,就會有一些慢的舊日行為不適,漸成邊緣也是必然的。

 

不過,仍然會有那麽一些人,發自內心地喜愛,在這條古老的長河上,鼓蕩風雅。

 

沒有誰可以抽刀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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