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女] 4
我向他走去。
國際飯店的霓虹燈閃爍著耀眼的紅光。他斜靠著牆,高鼻梁,留著八字胡,一副眼神像勾子一樣。
沒說的,這新疆“靶子”準有油水。
我故意挺起胸,身上這件真絲襯衫很能顯出身體的曲線。走近“靶子”,我丟上一個含情脈脈的微笑,這抽動麵孔肌肉的動作,操練過多次了,沒有一次失效的。
“小姐,有空嗎?”果然,“靶子”搭上來了。
我站住,用手撩撥一下披肩長發。老K曾說這個動作很勾人的。這臭皮蛋,去他媽的。
“有事嗎?”我歪著頭,扯著白色月亮型皮包的皮帶,擺出一副嗲悠悠的樣子。
“一起玩玩怎麽樣?”
“好呀。”我又遞上一個眼波。
“什麽尺寸?”他拋出黑話了,是個老吃老做的家夥!
“二十張。”我抬頭看看天,今夜沒有月光。
“五張吧?”
“哼!”我扭動腰肢,轉身便走。他媽的新疆“靶子”不識貨,我是五張分的檔子嗎?給我十張還嫌你羊騷臭呢!
“哎——十張吧。”新疆人緊步跟在我身旁。
我瞟他一眼,“資力夠嗎?”
他把手伸進西裝內口袋,掏出一厚迭鈔票,晃了晃又放進。上前摟住我腰,緊緊的,像老虎鉗鉗著。我忍耐著。他“分蠻挺”,等著斬他個血淋帶滴!
南京路上行人不少,他拉我拐入幽暗的小路。路燈壞了,街麵上黑黝黝的。新疆人一隻手伸進我的襯衣,我撩開他的手:“要麽『進框』,本人不是『立釘』檔子。”
新疆人詭詐地眨眨眼,拉我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家個體酒吧。
幽暗的燈光下,僅有的三四個包廂位已坐滿。一個黑瘦瘦的男人迎上來,新疆人對他耳語幾句,塞給他幾張鈔票。瘦男人點點頭,轉身走向一扇小門,新疆人拉我跟進,順著一條窄窄的梯子上了樓。
樓上並非雅座,隻是一間剛能抬頭的閣樓。室內隻有一張床,一張木板釘成的桌子。像是幫工的睡處。
老板端來兩杯不曉得什麽牌子的酒,放下便走。
我剛坐穩,便被新疆人撞倒在床,我突然推開他,坐起,伸手要鈔票。新疆人喘著粗氣,二話沒說,數了十張分給我。我藏起錢,閉上眼睛,一股難聞的騷臭直衝鼻子……
[風塵女] 5
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睜眼見陽光已從窗簾縫邊傾瀉進來。
“啥人呀?”我伸了個懶腰。
“是我。”林伯的聲音。這老甲魚又來作啥?昨夜白相得還不夠?幹起來不減當年勇,拈起分來老半天隻拈出一張,真他媽的沒勁!
我翻個身不理睬他。
“梅梅,開開門,有事體。”
煩透了,我懶懶地坐起,拉一件襯衣穿上,赤著腳踮到門邊,開了鎖,轉身跳上床。
林伯進來,隨手關上門,走到我床前。
“我剛接到一個電話,”他湊上臉,爪子老不正經地伸向我胸口。
“尋死啊!”我推開他,扣起襯衣鈕扣。
“不要叫,伯伯喜歡你嘛,說正經的,有兩個港商想找上海小姑娘白相,我約伊拉在『東亞』茶座碰頭,去伐?”
“好的,你快走,阿拉姆媽買菜就要回來了。”
“今晚八點,說定了。”林伯打開門,又回頭叮嚀。
洗完臉,我坐下對鏡化妝。眼圈有點灰暗,壓上點粉紅胭脂。睫毛本就密而長,用卷毛器卷一下,使睫毛往上翹。嘴唇塗得誇張一點,畫報上的外國女人都這樣塗唇膏,據說,世界流行厚嘴唇,性感。
“砰砰砰”,敲門聲嚇我一跳。不會是姆媽,伊有鑰匙。是啥人?
“梅梅,開門!”是老K,這臭皮蛋怎麽又找來了?
我不作聲,裝成家中無人。
“梅梅,勿要裝死,我看見你了,再不開我踢了!”老K把門敲得咚咚響。
我無可奈何地打開門,擺出一副冰冷的麵孔,“來作啥?”
老K閃進門,臉上嬉笑著,一把抱住我,朝我臉上猛親。
我用力掙脫,“走開!我與你沒關係了。”
老K沈下了臉,一雙眼睛陰森森地盯著我,一字一板地道:“你是我的人,要想『跳糟』,沒這麽便當!”
“哼!”我扭過頭。這臭皮蛋,肯定在外麵白相膩了,又來吃回湯豆腐幹,我可不是那時的戇度梅梅了!
我打開櫥門,揀出老K送的大衣、時裝和一些時髦的裝飾品,一股腦甩到桌上。
“你拿去吧!”
“砰!”老K重重地一拍桌子,我嚇一跳,抬頭見桌上擺著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
我懾住了:這魔鬼,上過山,進過廟,什麽都做得出,假使臉上被留個印記太不合算了,怎麽辦?先穩住他。
“收起這套嚇小囡的遊戲,要我再跟儂去讓人家白相,殺了我也不上了。”我平緩了聲調說。
半晌,老K走到我身邊,扶住我肩,“梅梅,是我輸昏頭了,原諒我,以後看我行動……”
他把我攬進懷,抱到床上,“梅梅,我是真的歡喜儂……”
我閉上眼睛,心裏在罵:臭皮蛋!我才不是儂的女人,我早已是無數個男人的女人了。
[風塵女] 6
東亞飯店門口人頭攢動,音樂茶座售票處掛著“客滿”的牌子。到處站滿了兜售著黑價票的人。
西裝畢挺的林伯站在門口,翹首左右張望。見我,他迎上來,一臉笑紋:
“港客有事體不來了,我另約了兩個福建客和一個朋友,已在樓上坐著,他們資力也不小,你篤定去斬。”
我無所謂地點頭,港客和福建客都是客,一樣。
踏上鋪著紅地毯的樓梯,我們來到兩扇精致、富麗的茶色玻璃門前。一個穿黑西裝、戴紅綢領帶的門衛恭敬地打開門,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大廳裏亮著幽藍色的燈光,近百個桌位一大半已有人。一個紅衣女招待引我們到中間台前的一張桌。
“這位是梅小姐。”林伯向桌邊坐著的三個男人介紹。
“請坐,請坐。”三個男人朝我點點頭。
“這是徐先生,王先生,福建來的老板。這位小郭是我老朋友,他父親是市級幹部。”
我微笑著迅速巡視一圈。王先生約四十左右,黑黑胖胖的。徐先生三十左右,大眼睛,高顴骨,大嘴巴,一副南國人模版。小郭三十多歲,麵色紅潤,小小的眼睛很亮。他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吐著煙圈。
我脫下米色緊腰長裙擺風衣,這是林伯送的,很適合我高挑的身材,老甲魚審美觀不錯。王先生殷切地接過風衣,掛到椅背上,我在他旁邊坐下。
“請用茶。”紅衣女招待端來龍井茶和一盆瓜子、兩袋蜜餞。我用手指在桌麵上輕叩三下以示謝意,這是從廣東客人那裏學來的套頭。
“小姐最喜歡聽哪位歌手的歌?”王先生用閩南普通話問我。
“鄧麗君的。”
“噢,鄧小姐最近又有新磁帶,我們那裏能弄到,下次我給梅小姐帶幾盒來。”徐先生討好地插話。
“那就先謝了。”我迷迷地一笑,用手撩撥一下披肩長發,端起茶杯,呷一口龍井茶。瞟見林伯和那位郭先生在竊竊耳語,不知在鼓搗什麽。
中心台上閃起五彩光束,一位身著紅色緊腰獵裝、腳蹬紅色長靴的女歌手款款走上台,用港台歌手那種軟軟的、帶有齒音的腔調說了幾句開場白。隨著音樂陡起,女歌手亮出一付粗沈、寬厚的嗓門。台右邊那些桌上響起一片掌聲和喝采聲。女歌手唱得更賣力了,時而仰麵閉目,時而張開雙臂作擁抱世界的動作。
小郭閉目欣賞著,徐先生用手指敲著桌麵打拍子,王先生顯得心不在焉,不時地瞟我一眼。右邊的林伯悄悄把腿貼向我的腿,我瞪他,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把臉轉向一邊。
一陣急促、猛烈的迪斯科音樂中,一位身段精瘦的男歌手出場了,他邊唱邊扭動身子,渾身關節像脫臼一樣。一曲《阿裏巴巴》終了,場內爆出一片掌聲。
“不錯,上海的歌手不錯!”徐先生鼓著掌對林伯說。
走出“東亞”,小郭說到他家喝酒去。林伯朝我丟一個眼色,說他有事不奉陪了,待會兒讓小郭代為辛苦,送我回去。小郭連稱好說,好說。他是本市人,說的卻全是普通話。
趁他們在街上攔車之際,林伯悄悄對我說:“談好三十張。”我默默點頭。
攔下了一輛“豐田”。汽車載著我們四個在昏黑的馬路上疾駛,不一會兒,進入康平路,停在一幢小洋樓前。
小郭打開門,引我們進客廳。沙發上已有兩個小青年坐著抽煙,見我們進來,點點頭,算是招呼。
小郭招呼女傭,一會兒女傭送來酒杯和一瓶裝潢漂亮的洋酒,幾聽青島啤酒,小郭捏一下我的臉說;“小姐,斟酒吧。”
酒巡三圈,男人們眼睛紅了,王先生嬉笑著勾住我肩,要我喝他杯中啤酒,我喝了,徐先生便也照樣來。接著小郭也上,另外兩個男人也灌我。漸漸地,我頭重腳輕,兩眼昏花。
迷迷糊糊中,我被王先生拉進另一間房,放倒在鬆軟的席夢思床上。沒有開燈,借著客廳射進的光線,隻看王先生的眼睛像貓一樣發亮。我渾身軟綿綿的,腦袋昏沉沉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搭了下來。蒙朧中感覺又有幾個人進屋,有好多手在扯我衣裳,好像是王先生在喘氣,小郭在嗤笑……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時,見摟著我的是原來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小青年。他輕輕撫摸我胸口,帶著憐憫的口氣道:“你睡吧,我不弄你。”我疲憊地瞧他一眼,毫無意識地又閉上眼睛。
我被女傭搖醒時,屋裏已照滿陽光。
“主人出去了,讓我把這個給你。”女傭臉上毫無表情,把幾張人民幣放在枕邊轉身出去了。
我坐起,腰酸,腹脹,渾身乏力。緩緩地穿好衣服,拿起鈔票一數,不由怒火中燒,他媽的!把我當什麽東西?五張分就想打發我?沒門!
我經過餐廳時,打開酒櫃,拿出一瓶“法國人頭馬”和一瓶“大將軍”,裹進了風衣。瞧一眼廚房,女傭毫無覺察地忙自己的事。我輕輕打開門,閃出去。哼!有撈不撈才是豬頭三。不過,這回被反斬了,有機會得找他們翻本。
媽說戶籍警來找過我幾次。她平時胡裏胡塗,見著“大蓋帽”倒還認得。
我心裏有點慌,是“老派”摸到了我晝宿夜出的路子?
我上樓告訴林家伯伯,他也有點慌張,揉著稀疏的頭發道:“這兩天不要出去了,看看風聲再說。”
我一星期沒“做生意”。老K來過一個電話,告訴我他幾個兄弟都被請進廟了,他要到外地避風去。這隻改造胚子,倒會見風使舵。
一個月過去了,戶籍警沒再找我。
這天,小郭來電話約我玩。我猶豫了,外麵“嚴打”風聲鶴唳,再去凶多吉少。但不去又太便宜了那些“模子”,上次吃的虧太大了,得翻本!我一橫心,答應了。
再次踏進那幢洋房,我沉著地媚笑著:“朋友,先談個尺寸。”
“每人算五張怎樣?”小郭嬉皮笑臉看看另外兩個陌生的男人。
“幫幫忙!”我裝著要走。
“別走,一人10 張吧。”那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拉住我說,他看上去氣色紅潤,檔子不低,我乘勢下台階,跟他進屋。
當中年男人血湧腦門,雙眼迷離時,我清醒著,推開他,要先付款,這時,他掏錢比足球射門還快,付了三個人的。床上的男人一個和一百個都一樣,沒有檔子高低之分。出門時,我的包內多了30張分。
幾天後,我去南京路時裝公司買回一件裘皮大衣。下午二時左右,我回到家,穿上新裝,對鏡欣賞。突然有人敲門,開門,是戶籍警老王,一臉嚴肅,像刮過漿糊。
“梅梅,到派出所去一下。”
“啥事體?”我著慌了,聲音發顫。
“去就知道了。”冰冷的回答。
我明白,出問題了。但漏子在哪裏呢?
忐忑不安地跟著戶籍警到派出所,進了一間屋,見林伯耷拉著頭,坐在板凳上。我清楚了,他“噴”出了我們的生意,但又是誰“噴”了他呢?
硬頂是愚蠢的,我思索著裝傻的對策。
當天夜裏,我被送到市公安局看守所的牢房。提審時,我故意呆滯地瞪著預審員一聲不吭,他問緊了,我就供出“新亞”那椿生意,隨後再愣愣地瞪他。再問,就重複那段供詞。幾天後,我被押到一所醫院,一位中年女醫生問我一加三等於幾,我說是五。問我雞怎麽叫,我學鴨叫。問我父親姓名,我呆滯滯地搖頭。
一個月後,檢察院就我的案子向法院提出公訴,我裝瘋賣傻沒成功,被指控為流氓罪判刑二年。林伯判一年,監外執行,說他檢舉有功從寬處理。小郭一夥另案處理,怎樣處理?我無從知道。
後來終於聽說了小郭的處理結果,我震驚不已。
15集。茶:我隻是鄙帚自珍,複習一遍,磨磨生鏽的腦瓜:)你不用費時讀笑不出的文字。
多謝藍天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