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對著天空癡呆了。
申訴的事仍石沉大海。那作為最關鍵證據的賬簿交上去了,照理案情已明瞭,我不知道是舅舅托付的關係分量不夠,還是周的勢力在作梗。
如今的我已不再傻清純,我相信了以前的同監犯、瘦猴所講的人生故事,也相信了545說的關係網。 周能升職去區教育局,裏麵一定有外人不可知的關係….. 我不傻了。
我突然重新領悟什麽叫無可奈何。我,一個毫無背景的小人物撞進了一張網,掙紮有何用?申訴有何用?
明浩也杳無音訊,連著三個月的接見日都不見蹤影。兩個月前的來信說他出差了,出差去了“紙貴的洛陽”嗎 ?這裏的文盲犯人都會求人寫家信,哲學講師倒無牽無掛、惜字如金…..
不知怎麽,腦中突然閃過年初時在監獄醫院的一幕:
淡淡的陽光照射著白被單,右邊床上的人仍在昏睡,病房很靜。
勞動犯123坐在近旁的板凳搓棉花簽,不甘寂寞地扯開了話:
“那個女人真厲害,吞下了一個調匙,嘔不出,拉不下, 結果醫生隻能在她肚子上劃一刀…… 已經躺了半個多月了。”
“為什麽?”我瞥一眼右邊床上植物人般的女人。
“法院判了離婚。男的是工程師,經常出國考察,老婆是罪犯說出去沒麵子,所以.....”
我惦記的那位是前途無量的大學老師,他的未婚妻如今是佩戴414番號的犯人,講出去也沒有麵子嗬。
即使我一百個不願意懷疑他曾經的愛,但人性中的愛,真的有戰勝世俗的力量嗎?在黑白與對錯麵前,人的良心能抵住私欲嗎?
“人到世上,並不是騰雲駕霧的天使,他是從一個自私自利的寄生小動物進化而來的….. ”
社會學家卡內基對人性的解讀很清楚;信,會痛苦,不信,難道不是自欺欺人嗎?
一片烏雲在天空遊動,一片陰鬱罩在我的心中。
“414,你的信。我回頭找你談話。”秦隊長突然從天而降,麵無表情地遞給我一封信。
“謝謝隊長。”我恍然站起,卻已是麵對她的背影。
終於看到熟悉的筆跡,我的心跳即刻加速了,迫不及待地打開。
讀著讀著,鋼筆字在眼前顫動,我恍如掉落了三九天的冰河。真相,終於來了!
娟娟:
給你寫這封信,我的心情格外沉重。我記不清撕掉了多少張紙,不知怎樣向你解釋才妥。
我想,還是說實話吧。
你一向讚賞我的事業心,你也曾開玩笑說我有野心。其實,事業心和野心確有那麽點聯係。我現在雖然已是小有名氣的青年學者,但我自以為潛力還未發揮,前麵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
學校今年有一個出國學習的名額,覬覦者眾多,但在拚實力中都無可奈何地被淘汰。目前,剩下我和M君條件相仿,實力對峙。知情人私下告訴我,婚姻狀況也是上麵考慮的一個條件。這就是說,要與M君競爭,我得以結婚來加碼。
申訴的事一直沒有音訊。我想,你明白我要說的 ……
昨天,我和蘭蘭領了結婚證。
我知道這樣做是自私的,冷酷的。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她。我也知道你嫉惡如仇,容不得半點虛偽欺騙,故給你寫這一篇實話, 不求原諒,不求寬恕,隻求你了解實情後善自珍重。
在你麵前,我將永遠是罪人!也許若幹年後,會有一本東方的 [懺悔錄] 問世。
……
讀了一遍,又讀一遍。寒流湧遍周身,我閉上眼睛,顫抖著,無助地捧住頭,遏力不讓自己哭出聲 …..
雖然對這個真相已有預感,可真的來了卻還是不能平靜自持!我在心裏一邊嚎哭,一邊說,你要挺住!挺住啊,在已顛覆的小舟上,壓來一個浪頭和兩個浪頭又有什麽區別?愛,隻是幻想的產物,是雲,是煙而言;你已經愛過了,你該懂得它的內核,它的自私,它的縹緲,它的虛無。
我看到,冥冥中的一張蛛網罩著無數自私自利的寄生小動物…..
偉大的卡內基先生:我終於信你了。
“414,你為什麽要把湯藥倒了?”秦隊長的聲音驚醒了我。
我悄悄擦了擦眼睛,抬起頭:
“是昨天吧?因為涼了,我胃不好。”
“政府給你治病服藥,是實行人道主義。浪費了還要強詞奪理,小組會上好好檢查一下!”秦隊長的小眼睛斜睨著我,一副不屑的神態。
我被訓得莫名其妙,倒掉一碗藥湯值得如此做文章?
原本壓抑的情緒風暴,窩在心裏竄動著尋找發泄,秦隊長的話無疑是打開了一個缺口,怨氣旋風般地從心裏竄出,我揚起頭說:“我,沒有什麽要檢查!”
“你,你這是對政府的態度?別老自以為是的,這是改造機關,別忘了你胸口的番號!”
“我沒有違反監規紀律,我也沒有自以為是,犯人能自以為是什麽呢?”
我反常的對抗激怒了“紅小兵”, 她的臉唰地漲紅了,似乎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
“414,我告訴你,別以為有人會護著你就有恃無恐,你在我手裏就得聽我的,除非你能馬上出獄!”
有人護我?指誰? 嚴隊長?難道隊長之間有矛盾?“紅小兵”這樣訓人太沒道理!
“秦隊長,我再說一遍,我沒有違反監規紀律,也不認為有人護我。你說你代表政府,政府也要講道理!”我的聲音也提高了。
“414,你簡直無法無天了!竟然違抗隊長!你,放下課本,從現在起,回監房反省!”“紅小兵”氣急敗壞,小眼睛瞪得渾圓。
我真的把她氣壞了,其實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認識如此厲害的自己;我是怎麽啦?真的是無法無天了,真的已不是昨天的馮娟,而是今天地地道道的罪犯414 ?然而,犯人是警察行使權力的對象,我和她有什麽可以爭論呢?
我垂頭默然了,收拾起教科書,默默地徑自走向甬道深處的監房。
身後,鬧劇還在繼續。
“545,你把東西收拾一下,下午去洗燙組報到。”秦隊長怒氣未消的聲音。
“隊長,這是為什麽?”545 問。
“犯人教員也要講為人師表,你做的事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545的聲音發顫。
“好,我明言告訴你,你在統計學生期中考試分數上玩花樣,騙取了‘百分考核’的勞動獎分,你還暗下散布反改造言論,你自作聰明,以為隊長會被你蒙住,你想錯了!”
“隊長,我沒有,請您相信我。”
“哼!相信你?過去,現在,將來也不會相信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一陣陣高八度的聲浪在甬道轟鳴,回旋,漸漸的,隨著秦隊長皮靴聲的遠去而消失。
我回頭,課桌那邊,101 老太太充耳不聞地埋頭課本,朱華坐著看書,像一尊石膏雕塑。
“啪!”545 把備課筆記重重地摔在桌上:
“哼!走就走!到哪裏一樣吃改造飯,就是便宜了這打小報告的冷血動物,老踏著人家的肩往上爬,爬得再高充其量也隻是勞改犯!”
“石膏像”動了動,隨即站起來,似乎想起什麽事要做,自言自語地往樓梯口走去。
“冷血動物到底坐不住了!這斷子絕孫的殺人犯,老死沒人送葬!這個‘倒鉤’什麽都匯報,討好隊長,排斥同犯,抬高自己!這種殺人犯本性難改,丈夫都容不得,還能容其他人嗎…..”545指著朱華的背影大罵。
我心中壓抑得難受。
一張巨大的蛛網在眼前晃動,無數隻的小蟲擁擠著,一邊在錯綜複雜的經緯上掙紮,一邊互相撕打、咬噬著 …..
在這張網裏,還得掙紮多久呢?
獨自坐在監房的角落被“反省”。晦暗的空間裏有幾抹被鐵柵門割破的亮光。
我又重新讀了一遍“真相”,剛才亢憤的情緒慢慢跌落至黑暗的穀底。
人活著究竟為什麽?為了在蛛網裏傾軋,為了受苦受難?
眼前突然浮現應隊長掛在鐵柵門上自絕的圖像,耳邊隱約回繞遊絲般的哭聲,似乎從空氣裏飄來,又似乎從地縫裏泄出,我依稀記得那哭聲是她的,吞調羹自殺未遂的那個女犯。此時,我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絕望,感受到那種鋪天蓋地的黑暗…..
是的,生命原本不是永恒的,苦痛到了某種極限,誰說死去不是一種慈悲?
我又忍不住淚流滿麵 …..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開了鐵柵門,秦隊長佇立在門口。
“出來。”
我懵懵地抬頭,望著她一臉的冰霜不得其解。
“去底樓的提審間。”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
“動作快點!自己下去!”
我疑疑惑惑地走向樓梯,在樓梯轉角處迎麵碰到嚴隊長。
“414, 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沒有。”
“那就好。”嚴隊長微笑道。
“嚴隊長,我能同你談談嗎?”我的聲音有點發顫,在人情如沙漠的世界,一絲微笑猶如一點綠,一句關切的話猶如一片陽光,即刻間,一種強烈的傾訴欲望在胸中膨脹。
“好的。你先下去再說吧。”嚴隊長的笑裏似乎有文章。
疑惑,等待我的是什麽?
底樓的提審室,有兩男一女正襟危坐著,都沒穿警服。
“你叫什麽名字?”其中一位著中山裝的絡腮胡子問。
“馮娟”
“今年幾歲?”
“二十五歲。”
“原在什麽單位工作?”
沒完沒了地查戶口!我忍不住站起身:“請問,有什麽事?”
“請你坐下聽著。”
請?對犯人!我迷惑不解的巡視他們。
“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 上訴人馮娟因貪汙一案不服上海市xx 區人民法院84刑字第4號判決,向本院提出上訴。本院依法組成議庭,經審理認為,馮娟貪汙犯罪事實不清,依照 [刑法訴訟法] 第一百三十六條第三項之規定,特裁定如下,一,撤消上海市xx區人民法院84刑字第4號判決;二,本案發回上海市xx人民法院重新審判……”
我站起來,幾乎站不穩,一切太突兀,讓人不及承受,不及思索。
是舅舅的關係效應?還是嚴隊長秉公辦事促成?
一場夢,無人解釋,也解釋不清。
上去取行李。
一級,二級,石梯依然陰濕冰冷,陡直的兩壁依然泛著一灘灘水印,我似乎又看到一張張蛛網罩著互相撕打、咬噬著的生靈 ….. 一個生靈衝出了一張網,又掉落進另一張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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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歎息。。。
送上咖啡~~
謝謝葵兄鼓勵!已讀到了那個“隻是”。(一個苦難的人會被所有的小蟲垂棄,但她隻要有一個嚴隊長就夠了。)
說得是,隻是,不是所有苦難的人都有緣遇到嚴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