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重得像灌了鉛,胸前似乎壓著石頭,隱隱約約聽見遠處一片喧囂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我想動彈,手腳好像被捆綁著。漸漸地,喧囂聲又遠去了,越來越遠,越來越輕……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
日光把鐵柵門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印在監房前的地上。
西周死一般的寂靜,奇怪,羊脂球、瘦女人呢?獨龍眼和那些女犯呢?我感到口渴舌燥,渾身乏力, 突然一陣怵然襲來, …..
前幾天,獨龍眼告訴我,曾經有人在隔壁監房吊死過,而且是一位隊長。
獨龍說,那是文革中的事,隊長們也有兩派鬥爭。一位姓應的年輕隊長,不慎把墨水瓶打翻在報紙,恰巧沾汙了報上老人家的寶像,於是被對立派的隊長楸住批鬥,定為反革命罪,關進她原來主管的犯人組。這一招對應隊長是太狠了,她原來整治過的犯人趁機反攻倒算,把大糞往她脖子裏灌,三九天,用冷水澆濕她的鋪蓋,對立派的隊長又天天將她楸出去鬥爭…… 有一天夜裏,她把被單撕成布條上吊自殺了。
獨龍眼說起此事倒還有點色彩:“那時,我剛判進來,親眼看見那個隊長被抬下去,麵色蠟一樣黃,舌頭伸得老長老長,原來蠻好看的臉變得嚇煞人。”
我呆呆地盯著地麵,獨龍眼自己殺過人,卻也會怕死人?人是多麽奇怪的動物啊!
我想象著那應隊長當年的情景,想起有人說過:“生命原本不是永恒的,苦痛到了某種極限,誰說早夭不是一種慈悲。”我喃喃地自語著。
獨眼龍用無光的眸子懵懵地看我半晌,她自然不理解。
吊死的人雖然早已化為灰燼,可此刻,我卻似乎看見了圓瞪的雙目,伸得長長的舌頭,我的渾身毛孔一個個豎立起來…..
樓道似乎有腳步聲,漸漸由遠而近,我心跳加快,緊緊閉起眼睛。
“414, 你感覺好些嗎?”是嚴隊長的聲音。
我鬆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看到嚴隊長站在門口。
“好點了,謝謝隊長。”我答道,心裏在企望她不要即刻就離開,我想看到人,哪怕是羊脂球。我害怕孤獨。
“今天上午都去了大禮堂觀看‘新岸藝術團’演出。我回來看看你再過去。” 嚴隊長微笑著,相比平時對羊脂球的那種橫眉冷峻,可謂判若兩人。
我微微有點受寵若驚,心裏想著,這壓抑的世界裏也不乏好心人,人性的互動是可以超越人的特定階層的。
“隊長,我是怎麽啦?”
“你躺了一天一夜,醫務犯說你是犯了癔病,還有點貧血。你的情緒過於激動,要注意控製,身體也是要緊的,是不是還在跟未婚夫鬧別扭?”
提到明浩,我心頭一酸,眼睛又濕了,我不懂最近為何淚腺這樣強大,竟有流不完,淌不幹的淚。
我默默地搖頭,隊長你不會理解,你是正統的“大蓋帽”, 你不會明白我的這種小布爾喬亞的情緒。
“還搖頭,昏迷中還叫著一個人的名字呢。要多體諒家人,外麵的親人並不比服刑的人過得輕鬆,他們所擔負的不僅僅是精神上的牽掛,感情上的負荷,他們得搞事業,得在生活中搏鬥。應該設身處地為他們想想…..”
嚴隊長說得是有道理,對父母我可以體諒,可是對明浩,我卻沉不住氣。
其實,我並沒有過高的奢求,隻希望他能給我點安慰,在我最需要溫暖的此時;隻希望他能常給我隻字片紙,告訴我他仍然愛我,會等我。真的,我沒有苛求他呀!
我明白,愛情是各種因素在天平稱上的平衡,我不希望離心力過早地竄人我們中間。我是真的愛他才如此地痛苦,我太傻嗎?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一陣沉默。
“好了,我走了。有事讓勞動犯105去報告下麵值班隊長。”
“謝謝隊長。”
隨著嚴隊長腳步聲的遠去,四周又恢複了寂靜。
我的思路被一堆問號阻塞。
他忙論文,連寫信的丁點時間都擠不出?
是他變心了?
但他換了課時來探望又怎麽解釋?
可是他的神態裏沒有了熱情…..
都說情人間的互動是敏銳的,為什麽我隱隱感覺有一種不祥的氣流,在我和明浩之間遊動?
我能怎麽做? 唉,我隻是籠中鳥,囚中人,我又能怎麽辦.....
淚腺又繼續強大……
一圈圈霧氣在空中飛旋,一種輕微的唏唏聲從遠處飄來。我似乎聞到一種異樣的氣味,舉頭朝外探望,隻見走廊裏翻騰著淡淡的霧團,越來越濃。
“105!105!”我喊著,沒有人回答。
我支撐著牆爬起,踉踉蹌蹌 地跨出囚室,迎著霧團,我發現霧氣是由頂樓翻卷而下。
不好,樓上出事了!
從我們新收犯居住的四樓到頂樓有十幾級梯階,我向樓上挪步。
頂樓空無一人,立在橫廊的一個蒸汽鍋被霧團緊緊地擁著,鍋爐的熱水籠頭開著,水從籠頭下的一個木桶溢出,形成了一個冒著熱氣的水窪, 漸漸擴大,流向樓梯口…..
我在樓梯口站住,屏足全身力氣,向樓底方向呼喊:“報告隊長-----鍋爐漏水啦----!”
一個聲音拖著尾巴順著樓梯滾動,在大樓的空間回蕩,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這是從我的胸腔裏發出。
沒有再多想,我扯起近處晾著的幾塊被單,丟向水窪,然後迎著霧氣,踮著腳尖,繞著水淺的地方走近鍋爐,手墊著毛巾關住了籠頭。
水窪不再擴大,蒸汽漸次消散。這時我才發現右手紅腫一片,腳尖也感覺一陣辣辣的刺痛。
樓梯口響起了人聲,幾位隊長衝了上來,奔在最前麵的是慌慌張張的勞動犯105。
“怎麽啦?啊!是我忘了關熱水籠頭了,我下去院子裏晾衣服,我該死!該死!”中年微胖的105哭嚷道。
“還好,已經關上了。”我的聲音很虛弱。
此時感覺眼冒金星,身體飄然,眼前的人物晃動,天地也在旋轉,世界一片白茫茫……
[牆裏的女人] 8
這是哪裏?白牆、白被單,白窗幔後麵是鐵柵。
生活在夢中,夢在生活中,我糊塗了。
我轉過頭,瞥見右邊也有一張白床,有人蒙頭在睡覺。左邊的床空著。我明白了,這是監獄醫院,我是受傷來醫治的。
有人進來了。
“你醒了?吃藥吧。”這是一張皺紋縱橫的臉,她胸前掛著番號“勞動犯123”。
“我躺了多久了?”我的聲音仍舊微弱,像風刮著落葉般發出噝噝的響聲。
“你是昨天中午被送來的。李醫生說你燙傷不重,好像說腦子裏一時缺什麽羊,我說不上。昨天女監好幾個隊長來過,其中有大隊長。看來你會有好運了。”
老太婆嘮嘮叨叨著,把茶杯和藥片遞給我。
真的會時來運轉嗎?我歎氣了,人生複雜,命運難測,似乎冥冥之中確有什麽在潛動,看不見、摸不著,卻始終操縱著人的命運。我一直是站在無神論的一邊,但如今,卻也在心裏祈禱…..
我吞下藥片,咽下苦味的開水,疲憊地閉上眼睛。
我不知該想什麽,忐忑的心躺在悠悠晃晃的軀體裏,聽憑夢的牽製。
周副校長的臉在冷笑,孔承辦的臉緊繃著,明浩目光黯淡地看著我,媽媽悲戚地哭著.....嚴隊長沉思的眼睛對著我,“你可以申訴,這也是你的權利。”
申訴,對了,怎麽沒有一點音訊?
“414,你這是做好事受傷,會有獎勵的,運氣的話可能會減掉點刑期。你判了幾年?”
“三年。”我微微搖頭,我沒想過減刑,隻希望申訴能有著落,我的冤情能夠平反。
“三年是毛毛雨,我是無期,後來改到20年,去年又減為15年。”123 毫無痛苦地自我介紹著。
“你怎麽會判無期的?” 我抬起眼簾,打量她那滄桑的皺紋。
“嗯..... ”老太婆突然不爽快了,半晌才壓低聲音說:“我把老頭子藥死了,他打我,虐待我。”
“你為什麽不跟他離婚呢?”
“提過,法院沒準。我們鄉下女人被老公打是家常便飯,誰也不會管。我沒有被判死刑,說是考慮到老頭活著時虐待我……”
我垂下眼簾,一陣悲哀沁入心頭;這片廣博的大地,渾沌、愚昧,無處不在…… 她既然活得痛苦,為什麽求生欲望還如此強烈?寧願囚禁一輩子,不願去見死神?
淡淡的陽光照射著白被單,有點耀眼。右邊床上的人仍在昏睡,病房很靜。
一陣沉默後,老太婆又不甘寂寞地扯開了話:
“那個女人真厲害,吞下了一個調匙,嘔不出,拉不下, 結果醫生隻能在她肚子上劃一刀…… 已經躺了半個多月了。”
“為什麽?”我瞥一眼右邊床上植物人般的女人。
“法院判了離婚。男的是工程師,經常出國考察,老婆是罪犯說出去沒麵子,所以.....”
又是一出人間悲劇。唉,世事錯綜,判離婚的要尋死,離不了婚的要起殺機,願死的人被救活,不願死的人又賴活著。人世間的事太複雜了。
我瞟一眼老太婆,她靜靜地坐在板凳上搓棉花簽,似乎毫無雜念毫無煩惱。15年,歲月和智力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風化了,人生究竟有何意義呢?
“414,吃飯了。”
老太婆把一個托盤放在我床邊的小桌上,又走到右邊床前:
“哎,你也吃點吧,否則又要吊葡萄液,灌食,這不自討苦吃嗎?”
右邊床上的被窩在微微抖動,繼而傳出一陣低微的啜泣聲。
托盤裏是大米粥和白菜肉絲。我沒有食欲,然而我得吃,我要養精蓄銳,要與厄運鬥一鬥。
端起飯碗,發現底下有一張折疊的小紙片,是怎麽回事?我好奇地打開,幾行潦草的鋼筆字映入視線-----
“有一個人想成為你的朋友。他三十五歲,原是市級醫院的外科醫生,因贖職判刑三年,現在這裏做醫務犯,您的意下如何,請回函,放在碗底。”
我驚愕了!麵對又一篇[天方夜譚]。
我瞟瞟老太婆,她似乎全然不知情地專心搓棉球,那神態似麻木又似愚昧。她目不識丁,很可能蒙在鼓裏。
這人是誰?他是怎麽把紙條塞入飯盤的呢?我難道見過他?
前陣子瘦女人 在聊天時,提過這種男女犯人無聊的遊戲,盡管男監女監封鎖嚴密,魔障的把戲還是會見縫插針, 沒想到這種荒唐也會落在我的眼前。我把紙條撕得粉碎,拋入痰盂,見鬼去吧,這“三平方”囚室的產物。
右邊床上的女人還在抽泣,那哭聲像蜘蛛吐絲網纏一個小蟲似的,纏得我心裏煩躁。唉,活著不易,要想死也那麽不易。人難道不是一隻命運之網中的小蟲嗎?我又咽不下飯了。
腳上的創口有些隱隱發痛,頭腦也隱隱發脹……
這會兒,明浩在做什麽呢?怨他卻又思念他。愛情不也如蛛網?讓人層層思謀不透,讓人痛苦掙紮於枉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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