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光嫵媚的五月,我答應過一位朋友,講一講圍繞出國發生的一些故事。朋友沒了消息,我十分傷心,對自己的諾言又不能忘懷,因此我決定把它講出來。
想到“出國”二字,我的心中首先充滿了悲憤——然後就想起那個掛滿了尿布的早晨。一切的一切,都起源於一件表麵上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天太陽沒有準時照到我的臉上,因此我睜開眼睛,首先注意到窗外曬了許多尿布。尿布五顏六色,於是我想:這都什麽時候了,
萬國旗也掛到門口了,而我還這樣醒醒睡睡。潮流!出國吧。
這個想法令我驚喜。為什麽?說不上來。可以說這是對自己的一次重新發現,也可以說是對生活的又一次膩味。總而言之,我跑了一趟北京圖書館。那地方的嚴肅足以讓一流學者產生盜墓的感覺,隻有真正的體力勞動者才能保持無動於衷。我以一個上午的體力,從一本小棺材大小的洋書裏發掘出了美國。洋書說的明白,美國有數千所大學,海洋一樣浩瀚的學問,還有——嚇死人不償命的學費。
既然如此,我想,那還是怎麽進來就怎麽出去吧。我向外走,仍是短打扮,卻撞上一個人,定睛一看,是同教研室的哥們兒小周。此人戴蛤蟆鏡,活得極有滋味,而且朝氣蓬勃,到處亂躥,你可以走到天涯海角,但是你每天總不免要撞上他十來回。
“咦,”他這樣說,“禿子,是你——”
“嗯,是我,”仗著盜了一早上墓,我的語調有些個傲慢,“我問你一件事:你覺得美國怎麽樣?”
“美國?好地方!”他馬上眉飛色舞,又馬上警惕起來,“你不是要當漢奸吧?”
“目前隻是想當而已,可惜還缺萬把美金。漢奸也有漢奸的難處。”
“是啊,這年頭什麽都難,”他飽經風霜地仰起頭,他的蛤蟆鏡閃閃發光,“好在對於窮人說來,空氣還是存在的,天也總是那麽藍。”
這話很深刻。我試了試,呼吸果然暢通,再抬頭,天也藍,引人遐思。假如用宇宙做參照係,尿布算不了什麽,出不出國也算不了什麽。花好幾萬美金,買來一個漢奸頭銜,對宇宙並無好處。假如不當漢奸,宇宙也不至崩塌。想到這裏,我決定放棄出國的荒謬想法。我感到一種浪子回頭的痛快。
但是許多時候,毛病不出在宇宙,而出在你的周圍,使你無法痛快。沒過幾天,我所在的教研室接連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我的走紅,另一件就是奸臣的出現了。
關於走紅,一開始不過是蛛絲馬跡。比如說:教研室的同事投我以異樣的眼光,簡單地說,含有一種宮女性質的幽怨。我那時正在讀金庸小說,傾慕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彼之身”的功夫,所以自然而然地報以同樣的眼光。
“以眼還眼”的情況沒能持久,被一位叫小姚的給打破了:“行啊,小圖,夠蔫!”
蔫?麵對突然伸出的大拇指,我不免有些慌亂:“哪裏哪裏……”
“哪裏?當然是美國!還瞞著眾位哥們姐們?”
“什麽,小禿子要去美國?也沒見跟大夥兒言語一聲兒啊。”
同事從四麵八方向我包圍,我朝桌子後頭一個比較安全的角落退去:“錯了錯了,你們聽我說……”
“說什麽?什麽也別說,今天什麽日子?你得請請客!”
七張嘴和八條舌頭在一起說話,小姚總結說:“對,請客,馬克西姆!”
我能領會小姚的用心:馬克西姆乃是法式餐廳,它的菜價隻在民間神話中流傳。一提馬克西姆,所有的辯解都不會起任何作用。形勢寡不敵眾,我隻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小周。
小周是場麵上的人,他話全用卡尺量過:“禿子出國,大家應當保持冷靜。我看這個事,上炒鱔段應當可以收場了。”說完跟我做個眼色,把蛤蟆鏡戴上了。
炒鱔段樸實多了,那是附近“暢春樓”的名菜,雖然也貴,但還沒進民間傳說。他戴上了蛤蟆鏡,那就表示這是最後立場,並沒有進一步談判的餘地。何況也沒人等我再說什麽,隻聽見轟隆一聲,我已經跟眾多的高朋坐在暢春樓裏了。
那是下午四點,外頭熱,啤酒涼,眾人興致勃勃,直喝到晚上七點。將心比心,我理解大家,對於一個漢奸,這是最低處罰。嚴格地說也不算純粹的挨宰,大家輪番向我敬酒,使我生平第一回嚐到了昧著良心走紅的滋味。
人怕出名,跟宋胖子談一回話就明白了。宋胖子是教研室主任,他的李白英譯有國際聲譽,我平時總是把他老人家本人當成真理看的。老人家第二天找我談話,首先獵狗似地聞了我一下:“小圖,你身上好像有酒味,這樣去上課影響不大好吧?”
“啊啊……是嗎?”我盡量做出輕靈的表情,我昨天原不應該忘記請他的。
“當然喝酒是不錯的,工作忙,進進補,何況還有李白鬥酒詩百篇嘛,”宋胖子站起來,他的步子除了分量之外還有法度,“李白,多麽偉大的愛國者。”
“而我們有些青年人……”他瞟了我一眼。
對我來說那一眼有如一槍,臨難之際無數念頭閃過我的腦際,李白的出身,安史之亂,郭老的考證——為什麽提到愛國問題呢?輕功不靈,我意識到應該使單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