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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暗傷

(2012-06-05 19:04:22) 下一個

01

車禍是怎麽發生的?林大偉想抬起頭看一眼,但頭死沉死沉,就像最近經常半夜醒來的噩夢一般。眼皮剛往上一翻,看到的是忙亂晃動的身影,白色的“ POLICE”警標夾雜著閃爍的血紅的警燈。他想用手摸一把眼皮和臉,但手好像已經被綁在了什麽地方。鹹鹹的血的腥味兒,正流進他的嘴角。

他唯一能正式判斷的是各種聲音。有警察的,有消防車,有救護車,甚至還有照像機喀嚓喀嚓的聲音。啊,聲音!嘴角不由地抽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兒子。是兒子三歲時天天纏著他學各種汽笛聲,他才終於能分辨警車,救護車和消防車聲音的不同。腦子裏突然湧過一個荒誕的念頭,要是兒子此時此刻看到這個場麵,一定興奮得不行。想起這個,林大偉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心裏一下子坦然了許多。死就死吧,老子這輩子也活過了,死了清靜些。他的頭開始發炸似的疼痛,隻聽見哪裏的門砰的一下關上,身子下麵一陣抖動,然後他就伴著救護車的聲音,沉沉睡去。


02

雖然一個晚上基本沒睡覺,蕭麗麗還是堅持從毯子下麵把蒙著的頭伸出來。窗外已是一片光燦燦,窗簾基本就是一層擺設,根本擋不住這座城市八月的朝陽。她抓起一個鬧鍾,九點半了!她習慣性地想去抓第二個,手突然就停在了半空,一陣茫然若失。昨天晚上和大偉最後的攤牌以後,那個鬧鍾已經被她扔進了公寓外邊的大垃圾桶裏。

這是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很多事情都該作一個了結了。倒回去四個月,她的人生還完全是另一幅模樣。作為卡大三年級的優秀學生,她的名字和照片至今還掛在教學樓的走廊上。三月底,洋教授在下課後找她說事兒,說推薦她去找夏季工作,請她晚上上他辦公室去一趟。這個洋老頭兒一向對中國女生有好感,蕭麗麗已經聽到過無數的傳言。所以當時她就找詞兒推掉了。她說很感謝,但是我已經答應一家公司了。

嘴上這麽說,心裏其實根本就沒底兒。她從各種渠道得來的信息表明,如果沒有本地工作經驗要想在加拿大找到職業工作那是難上加難。別說本地了,就是國內的經驗也沒有啊。自己高中畢業就從國內到這裏留學,家裏已經付出太多了。雖然自己開始在假期打工加上一些獎學金能補貼一些,但長此以往就對付不了了。還有,大三了,何去何從得有所準備了。雖然打定了先找工作再找男友的主意,但一個人要在異域單打獨鬥還是比較難。

公寓外突然傳來一陣巨響,是校園夏季的建築工地。這聲音打斷了蕭麗麗的思緒。她打開電視,一邊聽六頻道的本地新聞,一邊開始洗漱。她猛然間發現這聽新聞的習慣也是大偉灌輸給她的,是當初為了加強她的英語口語和社交詞匯。她正想罵一句“shoot”,一則新聞突然傳進她的耳朵:

本城機場路昨晚12點發生一起嚴重交通事故。一輛銀灰色轎車開出公路撞到路旁一顆大樹上。據警方消息該車司機大偉林受重傷正在醫院搶救。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畫麵上那輛熟悉的烤肉啦已經嚴重變形,車頭被樹幹陷進去一個V字形,震碎的擋風玻璃奇形怪狀,那個紅色的心形結還掛在後視鏡上,隨風飄揚。蕭麗麗腦袋轟的一聲,刷牙的缸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03

飛機終於落地了。經過漫長的十多個小時的飛行,還有在溫哥華轉機時的暈頭轉向,蘭小莞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她低下頭看看身邊的兒子,嗬嗬,睡得正香呢,口水都順著嘴角流出來了。雖然加航的空嫂一再要求她在下降時把兒子叫醒係上安全帶,但看著他累成那個樣子,蘭小莞隻是輕輕地把帶子繞了一圈兒,讓孩子的頭枕在自己的右臂上。

兒子雖然還小,卻學會了計算時差。他要求媽媽把回家的機票定在他生日那一天,這樣他在中國過完了生日,又可以飛到加拿大再過一回。爺爺奶奶給他切蛋糕時,問他要許什麽願。小子保持了幾個月的秘密幾乎就給漏餡兒了,他脫口而出:爸爸媽咪together!好在爺爺追問他說什麽的時候,蘭小莞趕緊拿話岔開了,然後又拍了小子的屁股,說叫你說中文說中文怎麽老是不聽,還不快謝謝爺爺奶奶的蛋糕。


從北京到溫哥華的飛機上,兒子興奮異常。隻要有人跟他搭話,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長串,中文英文夾雜著,還主動告訴別人今天是他的五歲birthday,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吃Dad給他準備的big cake。漂亮的中國空姐也來打趣,問他how big。兒子兩隻胳膊圍成一圈兒,誇張地嚷嚷:huge。

蘭小莞終於連拉帶拖把兒子帶到了機場行李處。她抬眼看了看牆上的大鍾,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她拿手機給大偉打了個電話。咦,奇怪。在溫哥華的時候還通過電話,怎麽現在關機了?又按了幾遍數字,還是羅渣四那個討厭的女聲回複。又給家裏的座機打,還是沒人接。這不可能啊?大偉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玩兒花的。特別是兒子生日呢。中午的時候還跟兒子在電話裏許諾,說有一個巨大的巧克力蛋糕,還有一個小子夢寐以求的東西,等著給他surprise,搞得小子夢裏都在猜。

行李取出來了,稀稀落落的乘客已經走完了。一個管事兒的走過來關切地問:是第一次來嗎?需要幫助嗎?前邊左拐有出租車。蘭小莞搖了搖頭,看看時鍾已指向十二點半,她再次拿起手機。這回她直接進入家裏的留言係統,耐心地聽完什麽圖書館新書的提示,還有一個公司給大偉的什麽電話,接下來一個讓小莞莫名其妙,這是一個本地警察局的電話,口氣急促又嚴峻。她不停地按1,來回聽了四五遍,然後默默地收起手機,神色黯然。

兒子在一旁發現了,連忙問:Dad怎麽了?
“Ithink he had an accident。” 蘭小莞強作鎮定,推著兒子和行李出了機場,向出租車揮了揮手。


04

一片青草地。一朵漂浮的白雲。一陣歡快的雲雀。蕭麗麗美麗的裙裾再度飄揚,她的臉在夕陽下閃開青春的光芒。這是黃金般的傍晚時分,渥水東流,佳人有約。林大偉打好帳篷的最後一個結,悠閑地半仰在草地上,欣賞著麗麗的每一個動作。

十年了吧?他已經忘卻了青春女人的模樣。為生活,為移民,為讀書,為找工,磨平了激情,消掉了夢想,甚至電視裏書本上論壇裏每每提到愛情兩個字,他就覺得是小孩兒的遊戲商業的運作。在他工作的那個樓層,幾乎看不見年輕姑娘的身影,所謂的工作經驗篩選出來的,都是些半老徐娘,哼著法國腔的英語,說些 how are you 的廢話,大腹便便地走過狹窄的樓道,每次他都提早躲在一邊好讓道。 他給國內最好的朋友寫郵件,總會加上一句:荷爾蒙下降中,疑是更年期。

想什麽呢你?又穿透曆史了?麗麗細長的手指在他的眼前滑過。一陣青春的香味兒彌漫過來。

想你呢,女人花。麗麗的英文名是Lily,那是女人之花,百合花,夜合花。大偉一把拉過她,兩隻大手溫柔地分開她前額幽黑的長發,輕聲說:我不希望你是百合,隻要我一合就行了。怎麽樣?我們現在就到裏麵去合一合?他攔腰一抱,麗麗像一隻柔軟的小兔子,貼在他的胸口。

就在他彎腰準備進帳篷的一刹那,麗麗突然一跳,嘻嘻哈哈地跑掉了。她迎著夕陽,光著腳跑過沙灘,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在金色的餘輝中像極了一幅18世紀的油畫。

麗麗!麗麗!大偉一邊喊,一邊追,卻怎麽也追不上,怎麽喊好像她都聽不到。他口幹舌燥,竭盡全力想把口張得更大些,想把腿邁得更快些,卻換來一陣劇痛湧過全身。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Good. Now he is moving。


05

蘭小莞帶著兒子來到重危病人監護室。護士在門口就讓她和小孩兒保持安靜,說引起病人情緒激動會影響恢複。兩天三夜以後,醫生終於給母子倆帶來了好消息:林大偉的頭部和腿開始移動了。

兒子拉著小莞的手,怯生生地看著床上:大偉的全身都紮著繃帶,七八根管子接在身體的各個部位,紅紅綠綠的顯示屏閃爍著。護士走過來揭開大偉臉部和眼睛的包紮,悄悄對小莞說:我給你們十分鍾。然後就把門帶上走了。

那天晚上從機場出來以後,她帶著兒子直接乘出租車到了城市總醫院。急診室的醫生隻簡單告訴她:正在搶救,在此等候。一天的長途飛行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幾乎把她擊倒,但她暗暗告誡自己,要堅強,在兒子麵前一定要堅強。

自從十多年前離開省城老家到北京闖蕩,堅強已經像酵母一樣鑄入了她看似瘦弱的身軀。第一次在北展的萬人招聘會上遇到大偉,兩個人就從來沒有被任何困難嚇倒。找工作,換專業,學英語,租房子,一個麵的就拉著所有的家當在北京城裏不停地搬家,六年裏基本搬了六次。然後,她清楚地記得那個下雪的元旦,一個新年的開端,兩個人再次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飛越重洋,遠走他鄉。當年三十歲啊,青春的字典裏從來沒有懼怕兩個字,因為那時有愛,有相濡以沫心有靈犀的依偎與支持。然而,時過境遷,是什麽改變了我們?真是沒有想到啊,十年一覺北美夢,物是人非在眼前。

媽咪,我怕。兒子怯怯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不怕。你看看dad的眼睛,dad needs your help now, OK?

小莞抱起兒子,湊到大偉的眼前。兒子用小手摸了摸大偉的臉,突然就帶了哭聲:
Dad, we are home now, are you Ok?
蘭小莞再也堅持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06

蕭麗麗看著砸碎的牙缸,腦子裏一片混亂。慌忙之中,她本能地想衝向醫院,但根本沒注意新聞裏提到醫院沒有,或者哪家醫院。她想給大偉家打個電話,又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再說,自己是誰呀,怎麽給大偉夫人講清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夫人孩子是不是如期到達,是不是已經在醫院裏照顧他?如果是這樣,她的冒然出現會不會加重大偉的負擔?心亂如麻,她一會兒漫無目的地收拾碎片,一會兒把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大,不停地跳台看有沒有新聞重播。

本來以為已經了結了的一段往事從此不會真的了結了。就在昨天下午,在大偉西郊的那個家裏,麗麗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大偉興奮地給兒子準備蛋糕,氣球,彩燈,還把一輛巨大的玩具救火車用包裝紙仔細地打包,係帶子,藏在兒子臥室的儲藏櫃裏。

過去的三個月,麗麗已經熟悉了這棟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從第一次來這裏的忐忑不安不知所措到後來情愛的迅速升溫,以至於每一個衣櫥每一道台階還有每一個電燈台燈的開關所在,她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她清楚地記得那是五月初的一個晚上,她剛剛作為夏季實習生加入大偉的重點項目組才三天,就趕上公司慶祝一個重大項目的成功。大偉作為項目組長組織團隊慶祝活動,到了晚上10點左右,同事們一個一個都告辭了,他還一個人在那裏一杯一杯往下灌。他讓麗麗趕緊回家,說他隨後就走。

不知道哪根神經作怪,麗麗出了酒店的大門,卻站在門外想等他看個究竟。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大偉東倒西歪地出來了。他伸手要出租車,幾個車到他眼前,大約是看他酒氣衝天的樣子,又急急地開走了。麗麗怕他出事兒看得著急,趕忙從暗處走出來,一隻手攙了他的胳膊,召來一輛出租,輕聲說:大偉,我送你回家吧。

第一次到這個家的情景曆曆在目。大偉說:感謝你。太晚了,你要不嫌棄的話,就住在廳裏吧。夫人孩子上個星期回中國老家了,我也沒功夫收拾,有點兒亂。然後他就一個人上了樓梯,倒頭便睡了,再也沒有動靜。


07

林大偉還在迷迷糊糊之中,他的思緒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就像這座城市短暫春天裏的輕盈的晨霧。

那個春天的早晨,當他從睡夢中醒來,突然聞到一股炒雞蛋的清香,那麽誘人。他猛然記起昨晚好像是喝醉了,那個新來的實習生好像還在家裏。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怎麽能這麽糊塗呢!

他趕緊穿好衣服下得樓來,看見麗麗坐在飯桌旁,臉上有一絲不安的微笑。桌上已經熱了牛奶,一盤金黃的攤雞蛋盛在盤子裏。麗麗說:看你昨晚盡喝酒了,肯定餓了。我隻會做這個,將就吧。你不是今天還有報告嗎?趕緊吃了走吧,快遲到了!

林大偉的鼻孔有一種酸酸的感動。啊,好久沒有吃過有攤雞蛋的早餐了。好幾年了,他總是七點左右起床,夫人呢一般都要八點才起來。他的早餐總是對付,一塊麵包,一杯熱的或者冷的牛奶,如果時間太急甚至根本就忘了早餐這一頓。還有,這個女孩兒坐在早餐桌上的形象讓他恍若隔世。是那種春天,陽光,清晨,微風,所有的美妙的東西柔和在一起的感覺。他真想讓時光停滯下來,甚至想征求她是不是可以拍一張片子留住紀念。

嗬嗬,看見雞蛋就這麽讒啊。女孩兒的聲音響起來:真的快遲到了。大偉回過神兒來,趕緊一本正經地說:多謝你想得這麽周到,還有,謝謝你昨晚送我回家,要不然警察就把我當醉鬼抓了。

那天麗麗搭他的車去公司,車在進公司車庫之前猶豫了一刹那,被敏感的她發現了。她問,怎麽,怕人說閑話啊?大偉說,你不怕就好,我有什麽好怕的。他一踩油門,烤肉啦嗤的一聲就進了車庫。

大偉那天的工作效率極其的低,幹什麽都是心不在焉。他到衛生間去洗了一把冷水臉,告誡自己:什麽他媽人啊,老婆孩子才走一個星期,怎麽就開始心猿意馬? 


08

再笨蛋的女人都有一顆敏感的心。這話蘭小莞不知道在哪裏讀過,她當時不信,覺得自己就是那麽個大大咧咧的人,憑本事吃飯,隻相信好生活是奮鬥來的,以誠待人就會活得坦坦蕩蕩,有什麽敏感不敏感的。但是今天,她一邊收拾久別的房子,一邊卻明顯地感覺到這裏的每一個房間都有所變化。一個女主人對房間的感覺,十有八九都是對的。

醫生讓他帶孩子回家,說大偉病情已經穩定,她和孩子每天來個幾個小時就夠了,不然拖垮了大家的身體,對孩子也不好,今後的路還長著呢。她想了想也隻有這樣了,一個星期下來,她的神經有些恍惚,有時對兒子的脾氣也急躁起來,孩子他爺爺奶奶那邊也得通報,但又不能把事情的嚴重性告訴他們。小莞給孩子找了個日托,想讓他盡快擺脫醫院那種沉重壓抑的氣氛。孩子的路更長啊,而且正是性格形成的關鍵時候。
 
在清理主臥室的衛生間時,小莞發現大偉新買了一個剃須刀,電動的,不但漂亮,而且還是多功能的,旋轉,調節,甚至還帶音樂。這個肯定不是大偉的習慣。他除了工作死較真兒以外也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尤其是生活的細節上更是小學生都不如,基本就是怎麽簡單怎麽來,或者小莞給他買什麽他下次就照著這商標買回來。比如這個摩斯,大偉也從來沒有用過這牌子。在衣櫥櫃裏,他的襯衣疊得整整齊齊,甚至還有一種淡淡的香味。還有襪子,多少年了,基本就沒有成雙的時候,從來都是上班前找得雞飛狗跳,哪會像今天這樣把每雙的兩隻套在一起,統一放在一個籃子裏。

小莞還聽過一句話,說一個男人如果突然間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而且這種變化又是朝好的方向的話,那麽他一定是遇到了一個讓他心儀的女人。這個她在剛進門的時候就有所察覺了,整個屋子的布置都洋溢著一種歡快,還有掛在廚房的氣球,沒有點兒藝術視覺的人是不會這麽布置的,兒子以前的生日他就沒有這麽掛過。而且,就在飛北京前的一個傍晚,小莞有急事想問大偉一個北京朋友的電話號碼,就打了長途到這邊的家中,卻奇怪地聽到一個清純的女聲。女生聽說是中國來的找大偉,就慌張地說掛錯號碼了。

小莞平靜地把這一點一滴串在一起,覺得大偉一定過了一個愉快的夏天。


09

蕭麗麗坐立不安了兩個小時,終於決定去公司打探消息。她想公司人事肯定知道大偉的事兒,這樣就知道醫院和傷勢了。本來昨天的計劃是今天下午去辦理各種手續,拿一個公司出具的實習評審報告,就算跟這個牽腸掛肚的夏季工作徹底告別了。現在有了這個天大的意外,她隻好跟HR打電話重約時間。

HR的人讓她趕緊來,說大偉小組的同事下午要一起去醫院,而且她的手續已經辦好了,就等她簽字和領上兩周的工資。

麗麗取出那個藍色信封裏的評審報告,大偉龍飛鳳舞的簽字赫然在目。他的每一個句子的特有語法都勾起她對過去四個月的回憶。記得剛來時她的英語句式結構還基本是校園學術式的,大偉一句一句給她改,而且找來很多商業寫作的資料,定下計劃讓她轉化成產業通用英語。還有口語,自己開會時總是喜歡用書麵的詞句,不怎麽親和,還缺少當前流行的說法。大偉給她開出幾個新聞和談話節目的時間表,像本地六頻道的早間和晚間新聞,CNN的Larry King Live,BNN的每日商業綜述。頭天看節目,第二天從網上打印免費的節目台詞再自己念一遍抄一遍。堅持了一個月以後,大偉說:嗬嗬,像個本地妞了。

公司工會的打電話來說要集體訂花,麗麗說,你們隨便選吧。其實在來公司的路上她已經跑去那個她和大偉常去的花店,要了一個巨大的花籃,訂了一籃子開得正豔的八月的百合(the August Lily)。這種百合源自中國,漂洋過海落地生根,在盛夏的末尾,當別的花都風吹雨打生命凋零,八月的百合傲然盛開。麗麗想讓大偉醒來的一刹那,看見這生機勃勃的花,想起他的lily,給他生命的信心。

中午時分,麗麗按HR要求作離開公司之前的最後一道程序:刪除電腦C盤和D盤
的 私有文件。她最後一遍調出那個她和大偉共寫的daily (David 和 Lily 的合寫),
那是百日情愛的如歌記錄,看得她淚流滿麵。然後一張照片彈了出來,就是那個晚
春的周末,他們卻冒著雨後的微寒到河畔公園搭帳篷看星星,大偉和他相依相偎,
好像世間的所有幸福,已經凝聚於那個夜晚那方河畔。

照片的下邊是他們共同手寫的一首小詩:

別問我星星有多遠,
假如你心中有懷念。
別問我明天在何方,
假如你今夜在眼前。


10

午飯時分,蕭麗麗來到公司的餐廳,她想重溫一下他和大偉呆過的所有地方。同事們都來說一些道別的話,有的虛假,有些真誠。彼特和傑克也來了。那個永遠都說perfect的彼特,他一張口說這詞兒,你就知道哪裏又出事兒了;還有那個傑克吳,表麵上聽大偉的,但那天她在大偉辦公室呆晚了就被傑克捅到部門主任那兒去了,這事兒要弄到HR就成了道德問題。四個月也能如此巨大地改變人生,這是她當初沒有預期的。對老外熱情外表下的花招,對中國同事表麵合作內部爭鬥的防備,對書本知識的無用與無聊,對真實項目過程的重視大於內容本身,對客戶無理要求的迂回戰術,如此等等,她現在總算也能有所判別,這在校園裏是怎麽也學不到的。

在交出公司員工卡之前,蕭麗麗再次上樓,她想看一眼那個房間,大偉的辦公室,就在她工作間的左邊。她曾經問過他當初安排她在隔壁是否就是有所企圖,大偉笑而不答。她也問過為什麽重點項目組會要她這個三年級的學生,他笑著說:因為你年輕啊。然後又說:別跟他們說啊。

就在那個辦公室,蕭麗麗經曆過考試麵試的緊張,也體驗過挑燈夜戰後的成功喜悅。當然,更多的是大偉和她一起廝混的多少個夜晚。大偉說:以前總以為這個詞兒是貶義,但廝混其實很愉快啊。麗麗呸了一聲,說:領導,我們是不是搞一個模型,分析一下廝混的成本效益。 

下午三點,穿過忙亂的急診室的門廊,蕭麗麗和他的幾個同事還有公司工會的代表來到大偉病房門前。護士要求他們一個一個地進去,每人隻有三分鍾。不知怎麽搞的,上午的時候是如此難熬,想盡快來到大偉身邊,但此時此地,蕭麗麗被一種恐懼和不安籠罩著。她讓同事先進去,設法整頓一下慌亂的心跳,自己最後一個進來了。

盡管心理有準備,但病床上的情景還是深深地刺激了她。昨天還生龍活虎的大偉現在像一個木樁一樣被各種白色纏在一起,看不到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身體的任何部位。這是她人生第一次走進重危病房,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如此多的白色纏繞。不幸的是,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愛戀。

她站在那裏,想走近一步,卻怎麽也挪不動腳。她想用手摸一摸他的臉,手伸在半空,卻怎麽也靠近不了。她想親吻一下他的前額,哪怕是隔著那一層白色,她知道大偉一定能感覺是她,但是她的頭僵在空氣中,怎麽也低不下來。她想喊一聲,大偉,我來了,但她的喉頭像被什麽卡在那裏。

蕭麗麗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急急地扭轉身子,離開了病房。在出門的一刹那,她看見桌上那個花籃,八月的百合盛開得如癡如醉。


11

蘭小莞對自己的平靜都感到奇怪。麵對如此突如其來的災難,她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驚惶失措。大偉在恢複,生活在運轉,兒子第一次坐校車上學前班了。在丈夫有了外遇這件事上,她以為,該來的遲早要來。隻不過沒有想到這麽快,也不知道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居然能把心如死灰的大偉弄得神魂顛倒。

討論離婚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了。沒有矛盾,也沒有激情,生活好像一條隨波逐流的船,夫妻倆相敬如儐得有些毛骨聳然。一年才買一打避孕套,總還有三五個用不完。三個房間,三個人各用一個。雖然主臥室弄了一個大號的雙人床,但基本就是大偉一個人用著。她就睡在書房裏,離兒子的臥室近,以前是為了照顧兒子又不影響大偉上班,後來就成了習慣,上完網半夜了就躺那兒了。

兩個人討論最多的就是吃晚飯那點兒時間,兒子的事兒,公司的破事兒,然後就埋頭吃飯。吃完飯分頭上網,大偉喜歡看些商業運作的東西,又愛看時事新聞,戰爭的,選舉的,政治黑吃黑的,還有就是矽穀發財致富的。對這些小莞一點兒都不感興趣。她覺得到了加拿大,就應該老老實實享受生活,過老外們過的小日子,烤烤肉,逛逛公園,為兒子的大學籌學費,把各種保險都買好了,然後就那麽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她對動蕩不安的北京生活仍然心有餘悸,但大偉說起那段日子就眼睛發光,有不停的飯局,不斷的聚會,不但能暢所欲言,還有說不完的段子。

離婚的故事不斷傳來。大偉三個最要好的朋友都離了,有一個還離了兩回。小莞的大學女同學也離了幾個了,今年回去的時候聚會,離了的都說還不錯。反而是沒離的,私下裏就討論怎麽防老公。這是他媽的什麽個世界,就差在中央台打廣告了:離了都說好。

離開省城的飛機上,小莞隨手抓起一張報紙,頭條大標題就是:天要下雨娘要離婚。報道省城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災,所有的公務都停了,唯有民政處離婚的地方排起了長隊,勸都勸不走,一個星期就離了666對,而結婚的隻有20多對。再翻到第二版,又一個大標題觸目驚心:乳房的一小步,中國的一大步。報道中國女性過去的10年間乳房平均增長了一厘米,這個說明中國社會的寬容和和諧發展。蘭小莞冷笑一聲,心說現在的記者也真能扯淡,乳房大了就能和諧發展?恐怕更得雞飛蛋打。

冷笑歸冷笑,她有時候也不得不悄悄照照鏡子。畢竟歲月不饒人啊。四十歲的女人,再加上有了孩子之後,腰也胖了,皮膚也粗糙了,乳房也垂著,乳頭變成黑褐色,再不會像年輕時候一碰就有反應了。別說大偉沒太大的欲望,就是自己也不想看啊。

在飛機上她就想好了,這回回去一定要和大偉認真討論離婚的事兒。生活總得往前走,兩個人都耗成這個樣子太難受了。


12

空氣中彌漫著醫院特有的味道。林大偉坐立不安,在產房內外走來走去。時間已經過去一整天了,產科醫生都換了兩波,護士輪班倒了,新的護士照例來自我介紹。林大偉心裏想罵,介紹管個球用啊,趕緊想辦法把小孩兒弄出來,免得大人小孩兒都受苦。看著產床上插滿監視儀器的瘦弱的小莞,他心急如焚,卻幫不上半點兒忙。時間拖得越久,出事兒的危險越大,他的腦子裏不停地跳過網上讀來的各種產科醫療事故的畫麵。一會兒去找護士,問要不要破腹產,護士告訴他先試順產;一會兒又去找醫生,問你告訴我這種情況到底正不正常啊,有沒有做好緊急情況的準備。護士醫生都煩了,說如果你都這麽著急,那你老婆怎麽辦。林大偉牙齒恨得打架,心說你丫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年成千上萬起醫院傷殘事故,又你個大家拿慢吞吞的效率,老婆孩子有個三長兩短老子得找你拚命。

深夜一點,護士終於說話了,說可以開始了!呼氣吸氣,呼氣吸氣,醫生在一旁站著喊:Push! Push! 大偉擁著小莞的頭部,看見她的臉脹成紫紅,嘴巴鼓得像條金魚。護士喊,你幫忙一起push! 他不知道怎麽幫,隻是緊緊握住小莞的手喊:One two three, push! One two three, push! 生命真他媽的不容易啊。那個八月的夜晚,林大偉覺得,要是一個男人在產房裏和女人一起經曆過push孩子的過程,他應該對女人有最起碼的尊敬。

多年以後,那個艱難的生育場麵依然觸目驚心。每當他思想有所鬆動,對一成不變的瑣碎生活有所厭煩,這個場麵就會跳出來,提醒他生命維艱,提醒他平安是福,提醒他生為女人的不易。他有時甚至懷疑,他的所謂對動蕩不安生涯的向往隻是一種表象;他把這種表象和小莞的日常生活人為對立,尋找自己生命滑坡的借口。在骨子深處,有可能是那種文化的失落讓他無從抓拿,或者就是簡單的生活到了更年期了,百無聊賴心情鬱悶。人如草木,衰榮有期,該認命時就認命吧。

今天,就是在這座城市總醫院,這樣八月的夜晚,這樣彌漫在空氣中的醫院的特有的味道,林大偉在迷夢中聽到兒子一聲響亮的啼哭,然後在一片寂靜中醒來。

他睜開眼,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見白色的天花板。他想坐起來,腿卻不聽使喚。他用手摸一摸臉,下巴上還纏著紗布。他昂起半個頭,雖然還有些痛,但記憶開始清晰起來。他看到了那個紅色的玩具救火車,想起兒子一定等著他的醒來;他也看到了那籃子盛開的百合,知道麗麗一定來過了。但此時此刻他最想見到的,是小莞,是那個和他相依為命奔走四方的女人,他要跟她說,對不起。


13

下午的餘輝透過落地窗灑在首都機場國際候機室。機場廣播在作最後的提醒:飛往芝加哥的加航4165航班請乘客登機了。蕭麗麗背起簡單的背包,望一眼窗外的金黃,然後頭也不回大步向檢票口走去。

大偉出事已經快兩個月了,她在這兩個月中經曆了難以言狀的心靈創傷。尤其是對她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來說,幾乎難也承擔。最大的麻煩是,她不能跟任何人講述這件事,哪怕是父母和朋友。她不能去照顧大偉,哪怕給他一點兒往日的溫存。她怕麵對小莞,很明顯大偉已經給她坦白了一切,因為小莞曾經打電話邀請她到家裏去看看大偉,她當然不能去。她甚至害怕見到那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兒,她曾經在醫院的走廊上遠遠地見過一回,看見大偉和孩子有說有笑,她趕緊躲在一邊然後悄悄回家了。

蕭麗麗從一開始就把車禍的責任放在自己身上。大偉從來都是一個開車謹慎的人,就在他們打得火熱的時候,大偉教她開車嚴肅得跟真教練似的,說這東西就是一工具,弄不好得出人命,洋鬼子開車又瘋狂,特別是夏天。三點掉頭平行泊車寧停三分不搶一秒,婆婆媽媽弄得麗麗都不想學了。六月初終於過了G2,麗麗高興得蹦起來。大偉又張羅著幫她一起跑車場買舊車,也是一輛銀色的烤肉啦。她花了兩個下午,精心編了兩個結,紅色的吉字,掛在兩個車的後視鏡上。

她從內心裏感激大偉。她覺得那是一種兄長和父親般的感覺,有實實在在的幫助,也有於紛亂中撥雲見日的聰慧。她覺得自己的四個月,相當於過去的好多年,甚至別人好多年也可能追不上。不說別的,單是和幾個部委做的數據倉庫和商業智能軟件,在這個行當就是領先的。大偉一開始就說,四個月以後,你不是擔心找工作,而是擔心工作太多不知道選哪個更好。就在大偉出事前的那個星期,本城IBM商業谘詢中心跟她聯絡,問她願不願意去那邊試試。她知道那是大偉聯係的,要把她支開。大偉說,我們天天在一起不好,而且在IBM混過以後今後肯定更有市場。

隨著八月底的臨近,麗麗的心裏開始莫明其妙地慌亂起來。他知道小莞母子就要回來了;她知道大偉雖然跟她在一起很快樂但骨子裏還是一個傳統的人,不可能舍棄家庭和她一起;她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麽當初就義無反顧地走上了這條路。 

這種煩躁的心理在最後一天爆發了。她看著大偉在廚房裏布置蛋糕彩球,為兒子的生日很是興奮,還不停地問她色彩怎樣位置正不正。麗麗無精打采地斜在沙發上,嘴上嘟嘟囔囔了幾聲:不正不正不正不正。

說什麽呢?聽不見。大偉一邊掛氣球一邊大聲問。
我說我是二奶,您聽見了嗎?蕭麗麗大吼一聲,從沙發上跳下來,奪門而去。

大偉開車追她,來到她在校園附近的公寓。大偉看著她的眼睛,說:麗麗,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二奶,我恨這個詞兒,你是知道的。然後他又說:本來不想告訴你的,還是跟你說了吧。今天主任和HR找我談話,我們的事兒被捅給上層了,上邊準備調我去研究室,傑克吳從下月起接替我。你也要注意,說不定學校也收到信了。

他最後親吻了她的前額,然後麵無表情地開車走了。


14


就在蕭麗麗經芝加哥轉機飛聖荷塞的那一天,林大偉結束了近兩個月的住院治療。蘭小莞帶著兒子捧著鮮花在醫院門口和他相擁而泣,夫妻倆仿佛經曆了半個世紀。兒子在一旁手舞足蹈,不停地喊:dad go home 啦,dad go home 啦。

回到闊別兩個月的家,林大偉真是百感交集。門廊處已經鋪上了一條斜道,好讓輪椅直通大門;進得屋來,廳裏的牆壁已經刷成了淡藍色,小莞說是請教了專家,這樣有助於心情平靜早日康複;廚房裏兒子的生日氣球還掛在那裏,兒子說一定要等dad回來一起切蛋糕,吹蠟燭。大偉眼睛看得模糊了。人啊,平日裏忙忙碌碌真忘了家這個字的重量,隻有大禍臨頭才想起親情,看似單調,飽含溫暖。

公司給大偉提供了三年的傷殘保險,還給他配備了work from home的所有設備,說他願意幹多少就幹多少,隻希望他別中斷了跟行業的接觸。大偉平靜地接受了。他對公司的事兒已經心灰意冷。他想即使自己很快恢複,自己也不願再回到那個是非場。他已經打定主意,利用多年來對這個行當的了解和建立起來的人脈,自己搞出一個有特色的東西,反正現在除了一周兩次的理療以外,他有的是時間。

後院裏栽了兩棵紅楓,秋天的清晨有蟲子鳴叫,傍晚有野鴨在飛翔。他斜靠在輪椅上,用自己改裝的一個筆記本上網。多數時間在收集一些技術資料,偶爾也聽聽音樂。

醫生說,明傷易治,暗傷難愈。雖然他努力不去想麗麗的事兒,但麗麗青春的形象總會在某個秋天的午後飄然而出。他聽醫生說過在他住院期間,有個女孩子來悄悄探視他幾次,甚至把開敗的百合拿掉,換上新的。他想麗麗才20出頭,無論在學業還是商場都有極高的天分,今後一定會有所作為,得徹底斷了她這份牽掛的心思。同事告訴他,麗麗已經辭了IBM的活兒,到美國闖蕩去了。

冬天快到的時候,林大偉收到一張電子賀卡,祝他生日快樂。賀卡署名一荷,卡上是一首小詩:

別問我星星有多遠,
假如你心中有懷念。
別問我明天在何方,
假如你今夜在眼前。

林大偉抬頭看看天空,最後一群野鴨拖兒帶女,向南飛去。


15

六年以後。加州矽穀,林大偉應邀赴斯坦福非文本商業智能技術研討會作主題報告。他帶著自己研製成功的語音智能搜索係統,一方麵作技術交流,一方麵在路演籌資。這個係統耗費了他多年的心血,能夠動態搜索影視音像作品中的元素。其功能包括根據台詞,語音,句式判別演員,導演,電視節目主持,還能歸納總結劇情結構。業界已經認識到,Google的文本搜索已成昨日黃花,Youtube基本還是基於音像作品的預先編檔搜索,技術方麵除了死拚寬帶以外沒有任何先進之處。林大偉的報告引起業界反響,第二天的產品演示會席位已經預定一空。

晚上,大偉接到一個電話,說一個專門關注商業智能軟件的風險投資商要和他談談。聯絡人神秘地加了一句:我們老總說你一定會見她的。

半小時後,門鈴想起,蕭麗麗一套晚裝豐姿綽約站在他的麵前。林大偉心頭一驚,然後迅速平靜下來。他說:麗麗,我知道你會脫穎而出的。祝賀你。

大偉,我知道你也會來的。蕭麗麗難掩激動的心情,她說:大偉,我們合作吧!我今天聽了你的報告,覺得我們一定能弄個大東西。我敢保證幾個月就可以到納斯達克掛牌!這樣吧,我已經訂了矽穀最好的中餐館了,我們邊吃邊談。

大偉說,好啊。隻是有一條,這回我可千萬不能喝酒了。

蕭麗麗的大奔迅速地調頭,出了大偉下榻的賓館,消逝在聖荷塞的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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