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憶雨夕的百草園
重慶記憶
重慶近年在好些影片中不斷出現，自己時不時會在精彩的片段中走神。這是菜市口的纜車嗎？防空洞旅館好眼熟…我已經不認識新世紀的重慶了，但是它的氣息猶存，久久不散。
我在重慶住過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從儲奇門往嘉陵江邊走十來分鍾下坡的梯坎，盡頭就是我的小學。一路上可以感受大城市小市民的人間煙火。上學的清晨整條街都是沸騰的，忙忙碌碌燒爐子的家長興衝衝上學去的小孩。小學生們一路匯聚著朝學校湧去。走下石梯的盡頭是一個小操場，邊上立著一棟四五層的樓房，那就是學校。和四周棚戶區亂糟糟的平房比起來學校顯得有些氣勢。這一棟半新不舊大樓裏囊括了學校食堂辦公室和所有年級的教室，外表平凡裏麵自有天地。樓中心是一個四方的天井，不僅日照充足，而且課間休息同學們在樓道裏奔跑嬉戲可以在天井裏看到各層的情況。我就讀的是五年級住在最高層，從圍欄邊往下看，雖然圍欄其實是圍牆還是心生恐懼。抬頭可以看見四方的天空，一棟樓一個學校一個小世界。
學校的小學生應該都是住在附近的孩子，他們嘰嘰喳喳有活力一點兒也不沉悶。我記得當時的同桌是一個白皙秀氣的高個子男孩，第一天上課他透過眼鏡毫不含糊地打量我。我覺得直接提問可能比沉默的X光檢測更友好，他果然在最後提問了：你們家是菜農嗎？不僅邊上的小胖子笑得變調，四周的同學們也表示關注和興趣。菜農對我有點陌生，而我需要在新環境裏邁出社交第一步，所以就照實回答了問題。回家問大人菜農這個問題何解才知道這是一個歧視性的問題，勢利眼！我反省了自己的言行舉止，唯一的可能是新穿的黑底小碎花的衣服，它可能和蔬菜產生了某種關聯，對小碎花的執念讓我不屑於任何非議。
很快我躋身進入了勢利眼和小胖子的死黨集團。這可能是我記憶中和男同學走得最近的時光。可惜兩個男生並不靠譜，有時候兩人互罵對方“四眼狗”。兩個眼鏡之間的四眼狗之戰何來勝負？有時候兩人好起來又擠兌敵黨牙齒刷得不白，非常的不友好。我有時也想要另辟社交圈，可是課間休息他們兩人總是挨蹭著走上小土坡然後默契的停下來等著我跟上。有一次我們三人發現了操場邊的一個防空洞，兩個眼鏡都說重慶的防空洞其實是相通的，這一個能通到老遠的菜市口那邊去，可是洞裏麵淌著地下水可能還會有蛇，誰也不敢進去冒險。
操場邊上有幾戶人家賣零食，其中一種小尖椒樣子的紅色棒棒糖，放學的時候買一支一路舔著回家。沿著操場邊上再往下走就到了嘉陵江邊了。江邊完全是另外一個開闊的世界，江上停靠著很多的大貨輪，有的滿身鏽跡停在水上好像從來也不啟航。夏天的時候江邊涼風習習，可惜這麽近的距離教室裏麵依然熱得像火爐。體育老師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心急火燎走進教室大大咧咧說：“你們不熱啊？扇起來扇起來！”本來稀稀落落還有人拿書本扇風的，一聽都嚇得停下來了。重慶老師也帶著一種江湖氣，平時伶牙俐齒的同學們都害怕了。老師更急了，順手拿起邊上同學的本子自顧狂扇起來，大家這才嘩嘩啦啦跟上。天氣太熱了有時候老師幹脆把大家帶到江邊上體育課，江邊堤壩上有一個很小的平台，大家隨便做幾個動作來回跑兩圈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江邊的學校裏麵已經很熱了，大街上姑媽的家裏就更熱了。我們住在學校教工宿舍樓裏，這棟五層樓房完全是見所未見的恐怖設計。首先一進大樓就是筆直的石板樓梯往下，盡頭是一個三項選擇小樓梯間，往前是向上的樓梯通向未知世界，左手有兩個樓梯，一個上行一個下行進入地下世界。從進門的看不清本色的石階梯可以推測，重慶的大樓並不是整體而建的，而是在現有的地形上罩了一個大樓的外殼。我從來沒膽試過其他的路徑，從左手上行的木板樓梯往上到第二層就是姑媽的家。
這個大樓裏住著小學裏的老師和退休老師們。右隔壁住著退休多年的老羅老師，他一直臥病在床有嚴重的哮喘病。經常聽見他的女兒高聲大氣地和老爸說話。羅家姐姐當時念高中，眼睛明亮臉頰紅潤笑意盈盈。你根本看不出來她身在這麽一個困苦的家境中。可能年輕人無法和病人感同身受，有時候她會和病床上的老爸對嘴，病人咳嗽著啞著嗓子罵她，她的音調明亮悅耳一點不饒人。本來是讓人心情沉重的現狀，因為這個活潑爽快的女兒，鄰居們最愛站她們家門口柴米油鹽地聊天。
左邊隔壁住著學校裏快要退休的張老師，不知道因為她的資曆年長還是職務高她家裏有三個房間。偶爾去她家串門兒，隻見過正廳裏麵擺放著沙發，扶手上搭著白色針織，茶幾上放著一盆蘭花。緊連著我們房子的那間住著她十分叛逆的兒子。因為經常聽見父母無力地和他爭辯，如果兒子突然渾起來，連我們住隔壁的都會嚇一跳。具體是什麽問題卻不知道，大人這個時候總是眼神示警。不過據我的觀察大多是年輕人生活不上進，晚上遲遲不歸早上遲遲不起。有一次竟然帶女朋友回家過夜，這下可炸窩了。這個已經上班還和父母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青年人脾氣暴躁。
對麵住著的人家已經忘了姓啥，女兒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優等生，在本區的區重點念高中了。我姑媽對她們一家非常欽佩，偶爾招呼一下也不忘樹立榜樣：你要向姐姐一樣學習好喔！她的神色和普通高中的羅姐姐完全不同，若有所思朝我一笑就轉身掩門。我聽得見她學習之餘一個人拍乒乓的聲音，她從來不出來串門聊天，據說她的工程師老爸管教很嚴。
我經常進出熱情的羅姐姐家裏，她一點兒不嫌棄我這個小學生。據她說來她在普通高中根本不用擔心學習，上課的時候他們有本事把老師給逗哭了，然後男女同學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輸了還要接受不可描述的懲罰。正在眉飛色舞之間他老爸就會氣得猛烈咳嗽起來又開始啞著嗓子罵她。
重慶有那麽多好吃的，可我的記憶裏就是街邊的鮮肉包子最好吃。裏麵有大蔥葉和含糊不清的鮮肉，肉其實並不多而且還不瘦，但是熱氣騰騰的菜香肉香和新蒸白麵的香味混在一起，不計較許多就一氣吃下去了。重慶還有露天的通宵電影，不曉得它原本是否為年輕的情侶設計的，我們那個年代都是一家子去看，不到結束就拿著手電打著哈欠高一腳低一腳的走夜路回家去。印象深刻的電影是《一雙繡花鞋》和《紅蝙蝠公寓》，閃電雷鳴之間正好下毒的美人。當時正流行《排球女將》和後來的《霍元甲》，我很快就有了一個自己的玩具排球，每天都在牆上練習流星趕月，直到把糊牆的紙打爛。《霍元甲》開演的時候我已經上初中了。在樓上小朋友家去看電視。快樂的電視時間因為她技校的哥哥臨時回家變得很緊張。因為他們兄妹二人總是突然之間就爆發爭執。其實是當哥的欺負妹妹，即便他們的媽出麵幫女兒也敗下陣來。一家人吵起來十分忘我，我開始為難起來不想去蹭電視了。當妹妹的有天特意過來慎重地對我說：我哥說你可以來我們家看電視的。我感覺她一定為了這個約定做了重大讓步。果然後來電視播放時間再去他們家出奇的安靜。不過劇情一結束我就起身告辭，然後在樓道間臨窗把劇終曲聽完。歌詞裏唱的是“萬裏長城永不倒千裏黃河水滔滔，江山秀麗疊彩峰嶺…”望著眼前霧氣茫茫的長江和漸行漸遠的汽笛聲，讓人佇立良久。
姑爺是學校的語文老師，他有特權代表學校去少年宮圖書館借一箱的小人書。看見一皮箱嶄新的小人書，聞著延綿不斷的墨香，那種幸福永遠無法取代。剛開始姑爺還給我開小窗口，每次由他選擇幾本借我。後來這個形式太累贅我可以開箱任需直取。小人書裏印象深刻的有《好兵帥克奇遇記》用手拽著頭發可以把自己連人帶馬從泥坑裏拉出來：還可以把人裝進炮筒裏發射到敵軍營地。另外一本應該是西廂記的原版《鶯鶯》，張生後來科舉考中後被相國招了女婿，紅娘和鶯鶯小姐上門尋親被趕了出來，境遇悲慘。以至於後來再看湯顯祖的西廂記詩詞，心裏還覺得有疙瘩。
一年的小學生活匆匆過去了。畢業成績公布，我和三人集團裏的小胖子還有我們班的美女班長，三個人考上了區重點。大人們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我覺得前路未卜。新的中學在市中心，要爬二十多分鍾的上坡路經過解放碑才看到學校。學校比小學氣派太多了，有大鐵門，林蔭道，教學樓，風雨操場還有小舞台。新學校的老師也出手不凡，語文老師上百草園的課可以邊背書邊在黑板上畫下蟋蟀花草，百草園完全展現在整個黑板上。英語老師我不太記得了，就記得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課代表。早讀課我們都是跟著課代表朗讀課文，她的神情老道發音流利。我喜歡胖胖的打扮的珠光寶氣的語文老師，也喜歡瘦弱斯文的英語老師，對於麵容嚴肅的班主任老師覺得疏遠。班主任老師也是數學老師，而且我還喜歡數學。
中學的同學也和小學大不同。小學生都是一條街上各個胡同洞子裏的鄰居，平時上學大家一路叫過去，不是等著這個把頭梳完了，那個把早飯再刨兩口，熟得不能再熟。中學的同學大家整整齊齊坐在教室裏，並不清楚她們放學後回哪兒去。第一學期隻交到幾個一路回家的朋友。我開始打量周邊的環境，大致的情形是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心腹愛將和一幫隨眾。語文老師比較超脫來去無蹤，英語老師和班主任數學老師各有自己的課代表，兩幫人馬各自為營。英語老師人很和藹但是課代表成熟清高不太親民。班主任老師對我不感冒但是數學課代表圓圓臉很稚氣，我喜歡數學課代表。基於這些複雜的現狀我埋頭學習，課餘隻關心學校食堂的鮮肉餃子。打掃完清潔正好蒸餃出籠，餃子很貴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如果不能心滿意足還可以聞著一路火鍋香味回家去。我安心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學生，這樣臥虎藏龍的地方更感資質平凡但求平安無事。
很快到了冬季學校籌備匯演的時候，班上老師同學一片忙亂，我覺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個人悶坐在窗戶邊。我們當時有一個新來的實習老師，特別憐惜我這個病號。由她帶著我去到校醫務室，我聽見她跟每一個前來的老師們抱怨：當班主任的居然用手心摸一下頭說沒事，體溫要用手背量的呀！都燒成這樣了…我第一次知道發燒要用手背來量。我不清楚實習老師和班主任有宿怨還是她單為我打抱不平，後來更在全班毫不遮掩地特意照顧我。這下感覺我的計劃亂了，我隻能在同學中更加沉默無語。有時候想起小學的班長也在某一個班上，可是她似乎很忙總也遇不到她。還有小眼鏡時不時在走廊碰到，我用眼神和他打招呼，失去了同伴的小眼鏡看著我陌生甚至敵意，原來當年的小團體並沒有保留任何友誼。回到儲奇門的家裏也會被小學的老師同學們遇上，大家都來圍觀穿著運動服剪著短發的我。有時候看見人群中站得老遠的朋友們，大家不約而同在彼此之間劃了分割線。上了中學的我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我也明白再也不能和他們一起在家裏做作業偷吃綠豆冰棍兒，在江邊討論從輪船的一邊潛遊到另一邊的可能性。
學校裏的情形也不太一樣了，有時候英語課代表會跑來和數學課代表說事情，我特意把打掃的圈子劃大一些以便離她倆更遠，可是她們說著說著停下來遠遠的看著我…文藝匯演越來越接近了，班上的文藝委員梳著兩條長辮子，她人如其名叫小鹿，特別活潑可愛，和數學課代表一樣都是班主任的寵兒。有時候她會走過來摸摸我的臉若有所失說：你看你這麽乖的，為什麽總說你…然後嘎然而止。我哪裏還顧得上在匯演上扮孫女扮姥姥出風頭這事，擔心的是數學問題該如何解決。數學課代表總是滿臉稚氣笑起來一眼到底的，現在看我的眼神也變得為難起來。我管不了許多一股腦兒的拿問題問她。有一天放學我突然發現她和英語課代表站在校門口看樣子像是在等我，迎上來急急地對我說：周六和我們一起到南岸老師家裏去問問題，你有問題直接問老師好了！我站在那裏無意識地點頭，心裏覺得空蕩蕩的。
我想起來為了那個為了我看電視而變得謹慎忍耐的小朋友，其實每次她為了保護自己的玩具火力全開奮不顧身的時候，我在一邊都是義憤填膺心裏為她喝彩的！這一次我想清楚了，不接受任何妥協。
我在心裏仔細回放了學校的種種。食堂的蒸餃真香啊！街上的新鮮麵包才賣5分它要1毛，但是吃過才知道它值。一起爬梯坎上學的同學們多麽親密啊，我們已經形成了最早的粉絲團，每天都討論霍元甲的老婆比趙倩男美多了，黑白電視都嫌她黑。還有帶我去公共澡堂洗澡的羅家姐姐，我們在夜晚的大街上披散著濕頭發渾身冒著熱氣，聽著拖鞋打擊在道路上清脆的聲音。還有散發著油墨香味的小人書，熱鬧的解放碑好吃街。
要離開重慶了，我會舍得嗎？重要的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臨行的時候沒有給任何人道別，事後也沒再和大家聯係。直到大學的第一年寒假再次路過重慶。晚上的時候我就睡在自己當年睡過的小床上，身邊還擠著一個可愛的婉君表妹。親人們見了我好客氣簡直生分極了，時間和空間就是這麽神奇，怪得了誰呢？
時間過去這麽久了，重慶總是塵封在我的記憶深處。總是盼望著有一天可以和它握手言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