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葛坐在自家門口冰冷的破石階上支棱著脖子,又望了望山坡下那條蜿蜒的山路。月亮跟一隻摔破了的瓷碟子似的,咧著嘴牙子,掛在天邊,銀白色的月光,在這初冬的夜晚,看得人心底一陣陣地滲著寒氣。山坡下那條彎曲的山路,被月光照得慘白慘白的,像一條大蛇扭著剛吃撐了的腰身從村外蔓延過來,瞅著老葛一個勁兒地冷笑。整個浸泡在月色寒光下的絡和村,除了偶爾的幾聲狗吠,沉寂得跟死了的一樣。寒風吹過來一陣陣鹽堿地的土腥味,那一毛不生的大片的鹽堿地,
赤裸著、無賴一樣橫躺在月光下,無聲無息、毫無生命的蹤影。
葛歎了一口氣,心裏懊惱地想,“今晚,要再不來,我老葛就是被他媽的劉四給耍了。”
400塊錢呀,他心頭的肉。他娘臨死前,拉著他的手,斷斷續續地嘟囔著,不肯咽氣:“要...要討...媳婦....”她的眼一個勁兒地盯著床腳放著的黑木櫃子。
老葛哽咽著順著她的眼望去,蹲下身子打開櫃子,裏麵有個破鋁飯盒。他捧著飯盒,有點分量,他望望娘。娘眼裏閃著淚花,眨眨眼。他顫抖著手打開飯盒,有點滑,他使了點勁兒,蓋子差點從手裏滑出去,幸虧他機靈,伸開手指頭接了一下,定睛一看飯盒子裏麵密密匝匝的放著一些錢和糧票。老葛的眼淚立刻流出來了,滴在那一捆捆花花綠綠的票子上,“滴答滴答”的響著。那響聲現在他還能聽得見,似乎就在耳邊。他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麽多的票子。
“討...媳婦..."老娘看著他的眼,他看著娘殷切的目光和布滿皺紋的雙眼,拚命點點頭。娘的眼光慢慢的收斂了,然後眼窩裏的光沒了、黑了,慢慢垂下了眼瞼... ...
此刻,月光成了尖銳的白刃刀片,劃破了他血紅的心。他把頭埋進了臂彎,又想起了與娘相依為命的那些年。他娘省吃儉用了一輩子,給他攢了500塊錢,就為了給他討媳婦。
老葛,32歲。方方正正的臉,濃眉大眼,長得中等身材,五大三粗,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人長得算是端正。隻有一點,有癲癇病。這病一犯起來,先滾地上抽搐,口吐白沫,然後就跟瘋了似的,見誰打誰,要不就砸東西。他娘曾經四處帶他看了中醫,衛生所裏也配了藥,治了幾年了,但是這毛病還不時地上身。他娘大概知道他啥時候會犯病,一般冬季的時候犯的多,總掐著差不多的時候讓他自個兒呆在一間空屋子裏發瘋。他沒法打人,就嚎,就用頭撞牆,那嚎聲又響又冽。嚎得村頭路過的人都知道老葛又犯病了。老葛有個綽號---“嚎子”。這個“嚎子”的名聲響當當,鄰村幾十裏地都知道絡和村有個叫“嚎子”的老光棍。 這娶媳婦的事可就甭提有多難了。
不大犯病的春暖花開到秋收季節,老葛就跟著遠村的舅舅進縣城打工。有時候到人家工廠裏去幫著鏟煤、抗米,有啥活幹啥。他省吃儉用,把錢省下來都交給他娘。娘就幫他攢著,自己一個子兒也舍不得花。
這500塊血汗錢,可是這3、4年來老葛跟著舅舅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的省下來的。前幾年的錢,拿來重新翻新了破泥巴房子。買了新磚,重新上了梁,砌了房子,修了院子。用他娘的話說:家裏就差一個媳婦了。
老葛沉沉地又歎了口氣,起身,拉著身上縫了塊大補丁、洗得發白的土藍色舊罩衫,走進了院子。院子裏,遠處的豬圈和雞窩,廢棄多時了。自娘走後,他沒再張羅著養家畜。院子裏靠牆邊種了幾棵香椿樹和茶樹。一棵桃樹,種了幾年了似乎水土不服,種的時候多高,三四年過去了,還是多高。
娘是去年走的。他在村後埋了娘,進縣城混了些時日,就打聽到劉四了。劉四,北通村人,跟兩個外甥專販女人,整天神出鬼沒的。他東打聽西打聽,終於找到劉四,告訴他,自己想買個媳婦。劉四上下仔細打量了一下他。
“一口價,500塊,一個子兒也不可以少。”
老葛心一沉:媽的!他在縣城碼頭抗大米,肩膀脫了幾層皮了,從天蒙蒙亮幹到天黑,一個月才賺30塊錢。這個猴崽子,一張嘴就是500塊?
劉四接著說“一分不能少。俺這是玩命的活兒。抓到了不是腦袋搬家就是蹲大牢。這缺德的買賣,俺再幹一陣子,也不想幹了。天天把腦袋別在褲腰上。”
他抽了抽鼻子。從兜裏掏出一盒皺巴巴的大前門卷煙,掏出一隻,丟給老葛。“媳婦,可是一輩子的事。看住咯,別讓她跑了,多生幾個娃,那可是幾輩子的人生。”劉四眯著賊眼上下瞟著老葛,心裏揣摩著這樁買賣的把握有幾成。想著又可以去附近村裏、鎮上“打獵”和數著那一摞摞的票子,他兩眼就發光。他自打從娘胎裏雙腳一落地,就喜歡那花花綠綠的票子,厚厚的一紮,捏在手裏的那個感覺,甭提有多踏實、多滿足!他出神地想著,手不禁抖了幾下。
老葛把卷煙放在鼻尖聞了聞,這煙草的味道真香,比他自己卷的煙絲強多了。“都這個價兒?便宜點,行不?”他甕聲甕氣地問到。
劉四舉著躥著紅火苗的火柴梗湊上前,幫老葛點煙,自個兒嘴裏銜著煙卷,“哼”他輕蔑地笑了,“我們都一個價兒。要不,你去打聽一下行情。”他嘟囔著。
“那,我明天拿300塊來找你,人到了,我再給200.”
“不行,我們一定要先拿400塊,貨送到你家門口,你再給100.”
“啥時候到?”老葛若有所思地深深吸了一口煙。一想到,家裏馬上就要有個活生生的女人,他心裏不禁亮堂起來,好像幾隻飛蛾揚著毛茸茸的翅膀飛進了他黑咕隆冬的心裏,那撲閃撲閃的感覺直竄到他的周身。他克製著自己,眼下還是先想想怎麽搞定這樁買賣。
“保證一個月之內。明兒個是10月4號,你老葛11月5號,娶媳婦。你可以打聽一下,我劉四什麽時候買賣有不老實的?”劉四鼻嘴裏噴著濃重的煙霧,眯著小眼睛,眼睛裏賊亮賊亮的,很自信地拍拍老葛的肩膀。
老葛隔著濃煙仔細打量著他,狠狠心,“中!明兒,我就給錢。”老葛跺了一下腳,轉身急急地走了。
今兒個就是11月5日。老葛交了錢給劉四以後,回到家,天天支棱著脖子等著。可是到了今天了,劉四還沒見人影。老葛不敢胡思亂想。亂想隻會給自己填亂,最後亂了陣腳。
他現在隻認準了一個字----等!
老葛站起來,覺得腳下的院子也跟他的心底一樣晃悠得厲害。他走回自己的屋子,沒點燈。自個兒躺在炕上想著400塊錢。抬頭看著泛著白色毛毛暈暈的光圈的牆上的小窗口,想象著天上那輪冷月,翻了身瞎琢磨著:其實這月亮上壓根也沒嫦娥,雖然多少七澇八旱的老光棍都癡心地天天晚上盼著嫦娥。他不由地癟了下嘴,漸漸地倒迷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