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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帥留香

(2005-02-06 22:02:35)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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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illthere 回複 悄悄話
Great work!

Please keep it coming. Thank you!
rollercoaster 回複 悄悄話 Happy new year





    遇者,不期而會也

    ——《論語義疏》



    生命是一場大的遇合。

    一個民歌手,在洲渚的豐草間遇見關關和鳴的睢鳩,——於是有了詩。

    黃帝遇見磁石,蒙恬初識羊毛,立刻有了對物的驚歎和對物的深情。

    牛郎遇見織女,留下的是一場惻惻然的愛情,以及年年夏夜,在星空裏再版又再版

    的永不褪色的神話。

    夫子遇見泰山,李白遇見黃河,陳子昂遇見幽州台,米開朗基羅在渾燉未鑿的大理

    石中預先遇見了少年大衛,生命的情境從此就不一樣了。

    就不一樣了,我渴望生命裏的種種遇合,某本書裏有一句話,等我去讀、去拍案。

    田間的野花,等我去了解、去驚識。山風與發,冷泉與舌,流雲與眼,鬆濤與耳,他們

    等著,在神秘的時間的兩端等著,等著相遇的一刹——一旦相遇,就不一樣了,永遠不

    一樣了。

    我因而渴望遇合,不管是怎樣的情節,我一直在等待著種種發生。

    人生的棧道上,我是個趕路人,卻總是忍不住貪看山色。生命裏既有這麽多值得佇

    足的事,相形之下,會不會誤了宿頭,也就不是那樣重要的事了。



    匆匆告別主人,我們搭夜間飛機前往維吉尼亞,殘雪未消,我手中猶自抱著主人堅

    持要我帶上飛機的一袋蘋果和一袋蛋糕。

    那是80年代的有一年,華盛頓大雪,據說五十年來最盛的一次。我們趕去上一個電

    視節目,人累得像泥,卻分明知道心裏有組綱架,橫橫直直的把自己硬撐起來。

    我快步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喊了一聲音調奇怪的中國話。

    “你好嗎?”

    我跟丈夫匆匆回頭,隻見三個東方麵孔的年輕男孩微笑的望著我們。

    “你好,你們從哪裏來的?”

    “我們不會說中文。”臉色特別紅潤的那一個用英文回答。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也改用英文問他。

    “我隻會說那一句,別人教我的。”

    “你們是ABC(華裔美人)?”

    “不是。”

    “日本人?”

    “不是,你再猜。”

    夜間的機場人少顯得特別空闊寬大,風雪是關在外麵了,我望著三張無邪的臉,隻

    覺一陣暖意。

    “泰國人?”

    “不是。”

    不是。

    “菲律賓人?”

    “不是。”

    不是。

    愈猜不到,他們孩子式的臉就愈得意。離飛機起飛時間已經不多,我不明白自己怎

    麽會站在那裏傻傻的跟他們玩猜謎遊戲。

    “你怎麽老猜不到,”他們也被我一陣亂猜弄急了,忍不住大聲提醒我,“我們是

    你們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韓國人!”我跟丈夫同時叫了起來。

    “對啦!對啦!”他們三個也同時叫了起來。

    時間真的不多了,可是,為什麽,我們仍站在那裏,彼此用破碎的英文續繼說著……

    “你們入了美國籍嗎?你們要在這裏住下去嗎?”

    “不要,不要。”我們說。

    “觀光?”

    “不觀光,我們要去維吉尼亞上電視,告訴他們中國是個好地方,我們要讓他們知

    道中國人是值得尊敬的。”

    “有一天,我們也要去看看。”

    “你們叫什麽名字?”

    他們把歪歪倒倒的中文名字寫在裝蘋果的紙袋上,三個人裏麵有兩個是兄弟,大家

    都姓李。我也把我的名字告訴他們。播音器一陣催促,我們握了手沒命的往出口奔去。

    那麽陌生,那麽行色匆匆,那麽辭不達意,卻又能那麽掏心扒肺,剖肝瀝膽。

    不是一對中國夫婦在和三個韓國男孩說話,而是萬千東方苦難的靈魂與靈魂相遇。

    使我們相通相接的不是我們說出來的那一番話,而是我們沒有說出來的那一番話,是民

    族史上長期受外敵欺淩血枯淚盡說不完的委屈——所有的受苦民族是血脈相連的兄弟,

    因為他們曾同哺於鹹苦酸痛的祖國乳汁。

    我已經忘了他們的名字,想必他們也忘了我們的,但我會一直記得那高大空曠的夜

    間機場裏,那一小堆東方人在一個小角落上不期然的相遇。



    菲律賓機場意外的熱,雖然,據說七月並不是他們最熱的月份。房頂又低得像要壓

    到人的頭上來,海關的手續毫無頭緒,已經一個鍾頭過去了。

    小女兒吵著要喝水,我心裏焦煩得要命,明明沒幾個旅客,怎麽就是搞不完,我牽

    著她四處走動,走到一個關卡,我不知道能不能貿然過去,隻呆呆的站著。

    忽然,有一個皮膚黝黑,身穿鏤花白襯衫的男人,提著個007的皮包穿過關卡,頸上

    一串茉莉花環。看他樣子不像是中國人。

    茉莉花是菲律賓的國花,串成兒臂粗的花環白盈盈的一大嘟嚕,讓人分不出來是由

    於花太白,白出香味來,還是香太濃,濃得凝結成白色了。

    而作為一個中國人,無論如何總霸道的覺得茉莉花是中國的,生長在一切前庭後院,

    插在母親鬢邊,別在外婆衣襟上,唱在兒歌裏的: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我攙著小女兒的手,癡望著那花串,一時也忘了溜出來是幹什麽的。機場不見了,

    人不見了,天地間隻剩那一大串花,清涼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花!”

    我不自覺的脫口而出,用的是中文,反正四麵都是菲律賓人,沒有人會聽懂我在喃

    喃些什麽。

    但是,那戴花環的男人忽然停住腳,回頭看我,他顯然是聽懂了。他走到我麵前,

    放下皮包,取下花環,說:

    “送給你吧!”

    我愕然,他說中國話,他竟是中國人,我正驚詫不知所措的時候,花環已經套到我

    的頸上來了。

    我來不及的道了一聲謝,正驚疑間,那人已經走遠了,小女兒興奮地亂叫:

    “媽媽,那個人怎麽那麽好,他怎麽會送你花的呀?”

    更興奮的當然是我,由於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圍住,我忽然自覺尊貴起來,自覺

    華美起來。

    我飛快的跑回同伴那裏去,手續仍然沒辦好,我急著要告訴別人,愈急愈說不清楚,

    大家都半信半疑以為我開玩笑。

    “媽媽,那個人怎麽那麽好,他怎麽會送你的呀?”小女兒仍然誓不甘休的問道。

    我不知道,隻知道頸間胸前確實有一片高密度的花叢,那人究竟是感動於乍聽到的

    久違的鄉音?還是簡單的想“寶劍贈英雄”,把花環送給賞花人?還是在我們母女攜手

    處看到某種曾經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已經匆匆走遠了,我甚至不記得他的麵目,

    隻記得他溫和的笑容,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白衫。

    今年夏天,當我在南部小城母親的花圃裏摘弄成把的茉莉,我會想起去夏我曾偶遇

    到一個人,一串花,以及魂夢裏那圈不凋的芳香。



    那種樹我不知道是黃槐還是鐵刀木。

    鐵刀木的黃花平常老是簇成一團,密不通風,有點滯人,但那種樹開的花卻鬆疏有

    致,成串的垂掛下來,是陽光中薄金的風鈴。

    那棵樹被圈在青苔的石牆裏,石牆在青島西路上。這件事我已經注意很久了。我真

    的不能相信在車塵彌天的青島西路上會有一棵那麽古典的樹,可是,它又分明在那裏,

    它不合邏輯,但你無奈,因為它是事實。

    終於有一年,七月,我決定要犯一點小小的法,我要走進那個不常設防的柴門,我

    要走到樹下去看那枝錯柯美得逼人的花。一點沒有困難,隻幾步之間,我已來到樹下。

    不可置信的,不過幾步之隔,市聲已不能擾我,腳下的草地有如魔毯,一旦踏上,

    隻覺身子騰空而起,霎時間已來到群山清風間。

    這一樹黃花在這裏進行說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冥頑如我,直到此刻直橛橛的站在

    樹下仰天,才覺萬道花光如當頭棒喝,夾腦而下,直打得滿心滿腔一片空茫。花的美,

    可以美到今人恢複無知,恢複無識,美到令人一無依恃,而光裸如赤子。我敬畏地望著

    那花,哈,好個對手,總算讓我遇上了,我服了。

    那一樹黃花,在那裏說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

    我把臉貼近樹幹。忽然,我驚得幾乎跳起來,我看見蟬殼了;土色的背上一道裂痕,

    眼睛部分晶凸出來,那樣宗教意味的蟬的遺殼。

    蟬殼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但它是我三十年前孩提時候最愛揀拾的寶物,乍然相逢,

    幾乎覺得是神明意外的恩寵。他輕輕一拔,像拔動一座走得太快的鍾,時間於是又回到

    渾沌的子時,三十年的人世滄桑忽焉消失,我再度恢複為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沿著

    清晨的露水,一路去剝下昨夜眾蟬新褪的薄殼。

    蟬殼很快就盈握了,我把它放在地下,再去更高的枝頭剝取。

    小小的蟬殼裏,怎麽會容得下那長夏不歇的鳴聲呢?那鳴聲是渴望?是欲求?是無

    奈的獨白?

    是我看蟬殼,看得風多露重,歲月忽已晚呢?還是蟬殼看我,看得花落人亡,地老

    天荒呢?

    我繼續剝更高的蟬殼,準備帶給孩子當不花錢的玩具。地上已經積了一堆,我把它

    痛上裂痕貼近耳朵,一一於未成音處聽長鳴。

    而不知什麽時候,有人紅著眼睛從甬道走過。奇怪,這是一個什麽地方?青苔厚石

    牆,黃花串珠的樹,樹下來來往往悲泣的眼睛?

    我探頭往高窗望去,香姻繚繞而出,一對素燭在正午看來特別黯淡的室內躍起火頭。

    我忽然警悟,有人死了!然後,似乎忽然間我想起,這裏大概就是台大醫院的太平間了。

    流淚的人進進出出,我呆立在一堆蟬殼旁,一陣當頭籠罩的黃花下,忽然覺得分不

    清這三件事物,死,蟬殼以及正午陽光下亮著人眼眩的半透明的黃花。真的分不清,蟬

    是花?花是死?死是蟬?我癡立著,不知自己遇見了什麽?

    我仍然日日經過青島西路,石牆仍在,我每注視那棵樹,總是疑真疑幻。我曾有所

    遇嗎?我一無所遇嗎?當樹開花時,花在嗎?當樹不開花時,花不在嗎?當蟬鳴時,鳴

    在嗎?當鳴聲消歇,鳴不在嗎?我用手指摸索著那粗砸的石牆,一麵問著自己,一麵並

    不要求回答。

    然後,我越過它走遠了。

    然後,我知道那種樹的名字了,叫阿勃拉,是從梵文譯過來的,英文是golden sho

    wer,怎麽翻叱?翻成金雨陣吧!



    by 張曉風

    http://leebj.com.ne.kr/data/bgm.wma

    nice piano

    http://www.sachal.net/V2/cgi/mclist_data/20040616234927.wma

    Sangha way of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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