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十年代父親被分配到省文化廳工作,認識了大榮叔叔。過了幾年,父親和大榮叔叔一起被分派到一個市文化局工作,兩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住一間宿舍,吃一家食堂,一起背著放映機到鄉下為農民放映電影,感情自然深厚。大榮叔叔文化不高,但是根正苗紅,早早入了黨,提了職,成了父親所在科室的領導。父親雖說寒門子弟,但是其地主舅舅在土改中被鎮壓,一直是父親抬不起頭來的所謂汙點,所以一直屬於外圍人員,做技術性工作。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中美關係相當緊張,單位的慣例是一早先開會念報紙,然後才開始日常工作,一般都由辦公室的行政秘書念。一日清晨,大榮叔叔突然搶過報紙,開始為大家讀社論,他情緒激動,站到了椅子上,抑揚頓挫地大聲念道「美國總統肯尼油,就是一個老油條。」。父親單位隸屬於文化局,其中不乏當地的畫家、作家、編輯、記者等舞文弄墨的人,本就看不起大字不識幾鬥的大榮叔叔,在聽到「肯尼油」三個字後,毫無遮掩肆無忌憚地哄堂大笑了。
不幾年的功夫,大榮叔叔就進入了單位的領導層,雖然在其他下屬麵前端著架子,不苟言笑,但是與父親依舊稱兄道弟,關係如初。
一直到了文革,文化係統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後來因政見理念不同分成兩派,雙方互貼大字報進行大辯論。直至一日,紅衛兵們操起了刀槍,大榮叔叔一派占據了古城樓,另一派占據了市郵電局大樓,兩派對峙,機關槍都架了起來。氣氛緊張,武鬥一觸即發,父親躲在家裏裝病閉門不出。一日傍晚,大榮叔叔來到家裏,母親說他情緒激烈,百般鼓動父親跟他一起上城樓,說需要一個懂發電機原理的人,隨時維護,確保高音喇叭可以一直工作,並且一再保證父親無須參戰。但是膽小的父親還是婉言拒絕了,送大榮叔叔出大門後,在暈黃的街燈下,大榮叔叔撩開上身的厚外套,露出腰間別著的三顆手榴彈。
父親說自從看見大榮叔叔腰間的手榴彈後,自認他們屬於兩類人,關係便漸行漸遠了。
後來,父親單位在辦公大樓旁蓋了一棟家屬宿舍樓,原來住在平房家屬院裏的人們都搬進了樓裏,我們和大榮叔叔家分在一個單元。大榮叔叔表情嚴肅,不苟言笑,眼神凶巴巴,樓裏最調皮的小孩都怕他,但是他偏喜歡我和妹妹,看見我們時臉上會浮起一絲笑容,雖然似笑非笑一掠而過。彼時,大榮叔叔已是父親單位的一把手了。
過了不久,單位開始清查「三種人」,所謂「三種人」就是文革中參與過打砸搶和武鬥的人員。調查人員找到父親約談,因為父親自從參加工作就與大榮叔叔在一起,而且關係還算親厚。據父親說,調查人員與他談了近乎三個小時,談話方式不能說威逼利誘吧,也絕對稱得上循循善誘。父親的做人原則是有矛盾當麵說清楚,絕不背後捅刀子,便搪塞說自己當初在家養病,大榮叔叔是否上過城樓,上了城樓又做了什麽,是否直接參與了武鬥,父親一概不知,隻有城樓上的人知道。調查人員一再追問父親是否看見過大榮叔叔的手榴彈,父親隻字未提那個傍晚造訪的事情。
大榮叔叔最終通過了「三種人」的審查,提升成為了文化局副局長。
聽過父親的故事後,再次在樓道裏或院子裏見到大榮叔叔,一如既往地喊一聲「大榮叔叔好」,心裏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甚至是迷惑。那個腰間別著手榴彈鬥誌昂揚的年輕人,總是與眼前這個身著筆挺西裝,頭發一絲不亂,走路倒背著雙手,步履堅定的人聯係不起來。後來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有了一些曆練,每次見到大榮叔叔,又總是在想,如果父親當年說出手榴彈的事情,也許就把大榮叔叔送進了「三種人」的行列,是不是故事就會是另外一種結局? 後來還與父親討論過這個問題,記得父親說:「做人不必錦上添花,但是絕不能落井下石。全民運動就是全民都參加,大多數人還不是跟著瘋子撒土。能揪出真正的始作俑者就不錯了。」
很多年過去後,大榮叔叔和父親那一輩的人們相繼退休。一年回國探親,二樓過道間的燈泡不亮了,大榮叔叔氣勢洶洶地走上三樓,對父親說有人搞破壞把燈泡給滅了。父親下去幫他修好,告訴他是因為電線老化引起短路造成的。大榮叔叔堅決不相信,一直在樓道裏罵罵咧咧。後來,丈夫也跑下去幫他檢查,一再確認確實是線路老化的原因。可是大榮叔叔就是不相信。
晚些時候,與母親聊起此事,母親說父親單位的新任領導是大榮叔叔一手提拔起來的,與我們住在同一單元的一樓。大榮叔叔一輩子當領導當慣了,總是懷疑現任領導忘恩負義,對他不夠尊重不謝知遇之恩。他在樓道裏罵人的話實際是讓一樓的現任領導聽,指責他們沒有善待老領導。當時先生還跟我開玩笑說:「大榮叔叔一看就是領導,動口不動手。」而父親一看就不是領導,動手不動口。
那年父親生病,我回鄉探親,在樓道裏再次碰見身穿銀灰色呢子長大衣的大榮叔叔,個子不高,脊背挺直,頭發依舊紋絲不亂,麵容肅然不苟言笑。我依舊喊他「大榮叔叔好」,他依舊似笑非笑地打過招呼。第二年夏天,父親撒手人寰。一年後,聽母親說大榮叔叔也過世了。
光陰如風般倏忽而過。當年大榮叔叔腰間別著手榴彈到家裏鼓動父親上城樓武鬥時,我尚年幼不記事,如今也已年過半百,而當年意氣風發的父親和大榮叔叔早已離開這個世界。歲月走過,物是人非,去年深秋回國探親,三樓的家裏不再有父親的身影,樓道裏也再無大榮叔叔似笑非笑的笑容。母親說大榮叔叔的老伴孔阿姨也在疫情期間過世,人去屋空。(去年深秋回國,激動之餘,敲錯房門,在二樓就敲門大喊“媽媽”的,就是大榮叔叔家。)
回首過往,不知有多少人還還記得曆史的長河裏,曾有過一個被定義為「三種人」的特定人群存在過。當我偶爾與人講起父親與大榮叔叔的故事時,也曾有人義憤填膺地指責父親助紂為虐。可是捫心自問,巨大的曆史洪流中,誰可以阻擋抗拒得了大趨勢的裹挾?誰又能置身事外潔身自好?安於命運、膽小老實、不落井下石的父親,時代弄潮兒一路官運亨通的大榮叔叔,都被巨大的力量裹挾著,各自書寫他們的人生故事。父親即使大義滅友,揭發了大榮叔叔,博得正義勇為的口碑,可大榮叔叔的失誤與經曆,又是誰推動造成的呢?
難道僅僅把他定性為「三種人」罷官免職就算撥亂反正?
此時,在這個秋風送爽的清晨,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家鄉那座老舊的家屬樓,想起了住在樓下的大榮叔叔,也想起了「三種人」的來龍去脈,和造就了「三種人」的那個瘋狂年代。孰對孰錯,誰是誰非,隨著舊人故去,已不足為道。但導致那段曆史的起因和滋生土壤卻不應該被忘記,時時警醒,引以為戒,告示後輩兒孫,「三種人」才會絕跡。
杜鵑回憶文革,紀念父親好文!你父親善良正直,鄙視權貴的高風亮節令人敬佩。
祝鵑兒和家人蛇年吉祥,好運連連!祝鵑兒遠在國內的媽媽健康長壽,幸福快樂!
“ 讚杜鵑好文,也讚你父親的高尚人品!“ 孰對孰錯,誰是誰非,隨著舊人故去,已不足為道。但導致那段曆史的起因和滋生土壤卻不應該被忘記,時時警醒,引以為戒,告示後輩兒孫,「三種人」才會絕跡。” 說得太好了!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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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浪淘沙,有人能抵擋住任何誘惑,有人見風就是雨,趁機裝神弄鬼。
每個人都在做自己而已。
第二, 文革初期參加過保皇派的,基本不算。
鵑兒的父親,言傳身教,特別欣賞“ 做人不必錦上添花,但是絕不能落井下石”的格言,好故事,好分享!
歡迎來訪,說的極是,任何時候都有,隨處可見:) 周末快樂!
謝謝梧桐兄鼓勵!這個曆來如此,所以說小老百姓絕對不能跟著在後麵撒土,到時候吃虧的是自己,當然有所圖有所謀的另說:)
謝謝山鄉,你說的對,文革時雖小,但聽父母講那時的百態人麵,真的是隨處可見,所以文革的溫床始終存在。周末快樂!
哈哈哈,花姐這個也好笑:)周末快樂!
謝謝冰星大哥鼓勵,周末快樂!
王妃說得對,我現在也疑惑我爸爸做法的對錯。有時候說實話,會引來無數可能的解讀和後果,或許會被放大、扭曲,掀起另一輪的攻擊。可能受父母的影響,我比較害怕風起雲湧的群眾運動,失控的群眾鬥群眾。班主任周末快樂!
領導說得對,雖然大潮流下,無人幸免,還是能夠看出一個人的人品來的。借著群眾運動整人害人的人,不少。
是的,大浪潮下,渺小的人被裹脅著走。。。謝謝,周末平安!
你父親是個睿智的好人。
那個時代的問題不是個人的問題,但在運動當中也能看出來那些本來有問題的人就會被利用,解放後也還是有些問題的,就像大榮叔叔。時代的悲哀,被整的人和整人的人其實都很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