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兵準備還要申訴。這幾年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希望母親的墓地能被認定為文物。他同時向社會公開了一段“血淋淋”的曆史。 1970年,張紅兵的母親在家發表了一番言論,讓“根正苗紅”的張紅兵舉報為“反革命”。兩個月後母親被槍決。張紅兵說許多年來一直內心痛苦。從2011年9月起他向安徽固鎮縣相關部門申請,希望認定母親的墓地為文物。不過沒成功。他說公開那段經曆,是希望人們討論、批評,也記住那段曆史的殘酷。
8月2日,安徽蚌埠五河縣,59歲的張紅兵談起自己的官司,他說還會在適當的時機申訴。?這名昔日的紅衛兵引起公眾關注,是他打了一係列官司。與此同時,他也向公眾撕開了自己“曆史的傷疤”。
43年前,16歲的張紅兵寫了封檢舉信,與紅衛兵胸章一起,塞進了軍代表的門縫。他檢舉的是自己的母親方忠謀。根據當年的曆史材料、後來的法院文件以及當地縣誌記載,1970年2月,方忠謀在家中發表了支持劉少奇、批評毛澤東的言論,她被自己的丈夫張月升和長子張紅兵舉報。
但兩個月後,方忠謀被認定為“現行反革命”,並被槍決。
母親的案子平反了,不過張紅兵“永遠不會饒恕自己”。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贖罪”。 2011年9月,他向安徽固鎮縣有關部門提出,希望將母親方忠謀的墓地(遇難地)認定為文物。未成功。他又將有關部門告上法庭。今年3月底,他迎來二審終審判決,敗訴。
8月5日,安徽固鎮縣文廣局(文物局隸屬該局)說,他們曾書麵回複過張紅兵,經過實地調查和研究後認為,方忠謀墓並不符合國家對於文物認定的相關法規要求。
新京報:事情過去幾十年後,為什麽會有公開那段經曆的想法?
張紅兵:大約是2009年,我看到網上有人寫鼓吹“文革”的文章。當時意識到,這是曆史潮流的倒退。我個人希望通過我的反思,讓現在的人們了解當時的真實狀況。
新京報:當年你父親和你會一起檢舉你的母親,和家庭環境有關係嗎?
張紅兵:我家其實和萬千的普通家庭一樣,是充滿溫情的。我記得父親挨批鬥時(編者注:其父張月升曾在固鎮縣任衛生科科長,“文革”之初便被“打倒”),母親站到父親身邊,高喊“要文鬥不要武鬥”,替父親遮擋拳頭,保護父親。批鬥會結束後,母親手挽著父親走在公共場合。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麽親密。
新京報:但後來因為她說的話,你父親和你就去舉報?
張紅兵:放在現在看,會覺得不可思議,但那是個不一樣的年代。我的父親被劃為“革命造反”後,挨批鬥,有人對他拳打腳踢。而我,為了表示自己與走資派父親劃清界限,貼了批鬥他的大字報。當時,父親和母親並沒有責怪我。貼大字報後,父親反而把我當作大人來看待了。當時的輿論導向和社會思潮就是那樣的。
新京報:對於母親的事,你一直說自己犯下“弑母”大罪。
張紅兵:事情發生在1970年2月13日,我們家人在一起辯論文化大革命的事情。母親說,領導人不該搞個人崇拜,“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我當時非常震驚,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變了,不是一個母親了,而是階級敵人。我立即投入對母親的批判鬥爭。這時候父親就表態說,從現在起我們堅決和你劃清界限,你把你剛才放的毒全部都給我寫出來。母親寫完一張紙,我父親就拿著出了家門,說要去檢舉。
新京報:父親已經去了,為什麽你又去?
張紅兵:我擔心父親可能考慮其他因素,比如和母親的感情,比如整個家庭要照顧。為表現自己的革命立場,我寫了封檢舉信,和我的紅衛兵胸章一起,塞進軍代表宿舍的門縫。
新京報:後來發生了什麽?
張紅兵:後來我回家,看見軍代表和排長進來,對著我母親就踹了一腳,她一下跪地上。然後大家像捆粽子一樣,把她捆了起來。我現在都記得,母親被捆時,肩關節發出喀喀作響的聲音。?“無可挽回地格式化了”
新京報:舉報母親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後果?
張紅兵:想到了。父親舉報回來後,就問母親:槍斃你不虧吧?你就要埋葬在固鎮了。在我親筆寫的檢舉揭發材料的最後,我寫著: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謀!槍斃方忠謀!我知道我和父親這麽做,意味著母親會死亡。
新京報:目睹母親被抓走,有沒有過後悔?
張紅兵:當時心裏很亂。不過想得最多的,不是後悔,而是覺得家裏出現了一場階級鬥爭,我和父親站穩了立場,我們的政治表現經得起考驗。那時候大家都被裹挾在一種氛圍裏,想跑也跑不了。我人性中的善良、美好被徹底地、無可挽回地“格式化”了。
新京報:你檢舉了自己的母親,當時周圍人怎麽看?
新京報:急於和母親劃清界限,會有自保的原因嗎?
張紅兵:從表麵上看,我所追求的並非私利,誌向純粹高遠,而實質上自保的成分占了非常重的比重。甚至我也把它算作自己的一種政治表現。政治表現可能給自己帶來不一樣的境遇。不過後來我和弟弟依然沒有升高中的機會,不能當兵,不能進工廠,都下放到了農村。 “夢裏母親從不和我說話”
新京報:母親這件事情,你覺得對你後來的生活有怎麽樣的影響?
新京報:什麽樣的恐懼?
張紅兵:我聯想到在土改、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槍決的外祖父,聯想到母親受其父案件影響。我害怕自己在與人交往時,也會像母親那樣控製不住說出自己的政治觀點……而我何嚐不也是因母親的遭遇受到影響。更可怕的是,這種傷痛還可能因為我,傳遞到女兒甚至孫輩。
新京報:會夢到你母親嗎?
新京報:流過眼淚?
張紅兵:許多年來,都有情不自禁流淚哽咽、失聲痛哭甚至號啕大哭。我已記不清有多少回了。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夜晚。更多的是我在小姨母、舅父的推動下,懷著沉重的負罪感,為母親寫平反的申訴材料而一人獨處的時候。 “我應該成為反麵教材”
新京報:別人談到那段曆史,你會不會敏感?
張紅兵:2001年,我曾經的一位同事,也是律師,在法庭上,我們代理雙方,激烈辯論。休庭後,他在樓梯口攔住我,高聲跟人說我檢舉母親的事情,說固鎮縣誌裏都提了,大家都去看。我非常憤怒。和他吵了起來,問他為什麽揭發我的隱私。
新京報:也就是,你以前並不願別人知道?
張紅兵:從自我保護的角度,我是不願意的。背後指指戳戳的人太多了,不過這也是正常的現象。
新京報:你反思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張紅兵:其實母親去世後,我就陷入痛苦。這幾十年我從來沒停止過反思。不過第一次形式上的反思應該是1979年。我看到官媒上公開報道張誌新的事情。當時我和父親就意識到,我們做錯了。經過這幾十年的社會底層生活,我也經曆了磨難。整理家庭的各種遺物、檔案,寫材料。我在心裏罵:張紅兵啊張紅兵,連畜生都不如。我想逃,卻無處可逃。
新京報:後來你和父親會談論母親的事情嗎?
張紅兵:我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提起。在母親去世後的很多年裏,父親表麵很平靜。直到他離休後,有一次我們回老家,他和我第一次談起這件事。他說當時我們家出了這個事,他應該負主要責任,因為他是成年人。
新京報:你公開這段經曆後,周圍人什麽反應?
張紅兵:我的家人和親戚朋友都不理解,問我你這樣做有什麽用呢。也有人給我發郵件,說我該死了。好多網友罵我,說你還有臉活到現在,還不到母親墓前尋死。
新京報:你為了讓母親的墓地(遇難地)被認定為文物,打了幾年的官司,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拒絕遺忘?
張紅兵:巴金在上世紀80年代初曾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的設想。他說,不讓曆史重演,不應當隻是一句空話。他說最好建立一座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來說明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希望為將來必定要建立的“文革”博物館,提供一份資料。家母方忠謀冤案的曆史資料,符合巴老所說條件。也應該把我對母親的行為,作為展覽內容之一。我是凶手之一,讓人們看不起我、痛罵我吧。每個人都應該看到它。我應該成為他們的一個反麵教材。
(新京報記者朱柳笛 安徽蚌埠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