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閣
心知所見皆幻影， 敢以耳目煩神工 。。。
木心的《素履之往》認真讀了一遍。以前讀過許許多多的典句，下麵都有引用；也讀過許多評論：夠散。打開一看，實在夠散。跳躍性極強，傲遊麵極寬，不成體係的隨感。
阿城說，讀木心的文字需要“知識準備”。其實沒有也不要緊，正好知識入門。 這本書就是，需要學習很多知識，易經、哲學，藝術、曆史。我就是這樣，1）好好學習知識； 2）慢慢品味文字，他的文字是很智慧利落。雅如詩、思如哲。
書名：《素履之往》。來自“易經”履卦第十：初九，素履，往無咎。象曰，素履之往，獨行願也。素素的說，隻隨自己的意說。
分章劄記：
1）庖魚及賓
庖魚及賓來自《易經》姤卦：包有魚，不利賓。“包”，曆來解釋為“苞”，即廚房，但古時“包”字卻並不通“苞”。古“包”通“苞”，指草木叢生。此處“包”當指沼澤草木叢生處。此處借喻為天下蒼生，不利賓-不利外邦.
深夜閑談，列夫.托爾斯泰欲止又言：“我們到陌生城市，還不是憑幾個建築物的尖頂來識別的麽，後日離開了，記得起的也就隻幾個尖頂。”
地圖是平的，曆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
什麽意思？他們成就了曆史，還是曆史留下了他們。難不成沒有幾個“尖頂”，就沒有時代，沒有人群，沒有存在？有的，但是將是沒有凱旋門的巴黎，難想象吧，卻可以存在；再比如沒有“twin tower”的紐約。
章落結尾引出師祖西來-達摩，似乎為了連接下一章。為懂每句話，我認真查讀了《禪宗典籍》。
師祖西來意旨如何？子解得糯團麽？ -岩石
師祖西來意旨如何？取皂角做皖衣狀 –玄泉
*黃龍誨機禪師——後到玄泉（山彥），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泉拈起一莖皂角，曰：“會麽？”師曰：“不會。”泉放下皂爭，作洗衣勢。師便禮拜，曰：“信知佛法無別。”泉曰：“你見甚麽道理？”師曰：“某甲曾問岩頭（全奅），頭曰：‘你還解救糍麽？’救糍也隻是解粘，和尚提起皂角，亦是解粘，所以道無別。”
師祖西來意旨如何？庭前柏樹子 – 趙州
*資國圓進山主——僧問：“丹霞燒木佛，意旨如何？”師曰：“招因帶果。”問：“庭前柏樹子，意旨如何？”師曰：“碧眼胡僧笑點頭。”問：“古人道，東家作驢，西家作馬，意旨如何？”師曰：“相識滿天下。
師祖西來意旨如何？聞得簷雨滴聲嗎 –葉縣青
* 宗鑒法林卷二十九：葉縣因僧問柏樹子話。師曰。我不辭與汝說。汝還信麽。曰。和尚重言。爭敢不信。師曰。汝還聞簷頭雨滴聲麽。僧失聲曰?。師曰汝見甚麽道理。僧頌曰。簷頭雨滴。分明曆曆。打破乾坤。當下心息。庭前柏樹子。簷頭雨滴聲。風來荷折柄。千古意分明
師祖西來意旨如何？街頭東畔底 – 法華
師祖西來意旨如何？西來無意 – 大海
*鹽官齊安國師——僧問大梅（法常）：“如何是西來意？”大梅曰：“西來無意。”
師祖西來意旨如何？這麽長的，這麽短的 –翠微
學人得“悟”，或有所“會”，有所“契”，或者自己有解。
常人用語言表意，言在此而意也在此；禪師用語言表意，是言在此而意不在此。
2） 如何是達摩西來意
“了此意”
“來” 及“意”， 一華五葉即“此”。 (此處背“一華五葉”而馳，於是引出下句)
衣缽傳而底事無傳，達摩西來，不了，了之。
先說主義：
古典主義，是後人說的 – 他說：就中國言,尼采哲學死於尼采誕生之前。
浪漫主義，是自己說的 - 司馬遷認為每隔“五百歲”必有什麽裁吹。
唯美主義，其實是一種隱私，叫出來就有點失態，唯美主義傷在不懂得美 –
比如一個人，清純到潛意識內也沒渣滓，耶穌並非獨生子。又如：委拉斯凱茲的畫,多數是做事,做了一件,又做一件。
象征主義，也不必明言，否則成了謎底在前謎麵在後 -- 畢加索和布拉克同時製作抽象立體主義——明明塞尚。這個謎麵出來了我也不懂，畢加索的畫我都不懂，塞尚更是。
現實主義，笨嘴說俏皮話，皮而不俏 - 五百年有一讀者來，木心嗎？我嗎？
意象主義，太太，意象算啥注意？意象派吧 -- 書,未足道事;詩,豈在乎達意。萬象流傳, 毫厘是必失的, 所以千裏必差。
超現實主義，這樣能超，超掉主義好了 - 年輕人也總是毫不在乎，什麽感覺也沒有。
主義說完了，再說家們：
文學家嗜人,文學中的人有滋有味,生活中的人極乏味，實際生活並不嗜人——所以偉大。
藝術家在製作藝術品的過程中，清明地昏暈，自主地失控，勻淨地急喘，熟審的陌生境界層層啟展·····
哲學營構迷宮,工程的繼續是拆除所有的樓台館閣,局外人看來覺得一片忙碌場景很壯觀。哲學原是夢
3）朱紱方來
朱紱方來來自 周易：九二：困於酒食，朱紱方來，利用享祀，征凶，無咎。象曰：“困於酒食”，中有慶也。
唐國史補小對白，中國古典文學實在是夠莎士比亞，司湯達，陀思妥耶夫斯基水準。
“……李公勉為開封尉,鞫獄,獄有意氣者,感勉求生,勉縱而逸之。後數歲,勉罷秩,客遊河北,偶見故囚,故囚喜,迎歸厚待之,
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報德?’
妻日:‘償縑千匹可乎?'
曰:‘未也。’
妻曰:‘二千匹可乎?’
亦曰:‘未也。’
妻曰:‘若此,不如殺之。’……”
一個場景，
時間:一九七九年
地點:上海
人物:甲(中年)、乙(青年)、我(不詳)
場景:小型餐廳
(當我行將吃完時,甲乙進來,坐於旁邊的桌位)
一段很有寓意的對話。
甲:“……你年紀輕,講究衣著,我是隨隨便便,不在乎了,唉,衣著講究,總歸是兩個意思,一個,要漂亮,一個,表示自己有錢。”
乙:“我又不好算講究。”
甲:“還不講究? 要人家說你漂亮、有錢,世界上但凡講究穿著的,隻不過是這兩個目的。”
我已食畢,取出紙巾抹了抹嘴:“再有第三個——自尊”
表情該是，裝酷，發愣, 驚喜, 沒了。
5）不以詩名而善詩者
中國近百年來女詩人儔,若論神智器識,竊以為未見有出湯夫人之右者。迄於現代後現代雲雲,則無分坤乾,益興代不如代之歎。中華,古者詩之大國,誥謨、詔策、奏章、簡劄、契約、判款、酒令、謎語、醫訣、藥方,莫不孜孜詞藻韻節,婺婦善哭,獄卒能吟,旗亭粉壁,青樓紅箋,皆揮抉風雲,咳唾珠玉——猗歟偉歟,盛世難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詩為何物矣。
學習了，女詩人湯國梨善詩詞,《影觀詞稿》傳世｡ 但不以為她的詩好到後無來者。搜索了許多後，抄下一句喜歡的：“問舍求田素願奢,屋前屋後種梅花”
6）誰更近乎自然
痛苦欲絕的悲哀是不自然的,艱於維生的貧窮是不自然的。
窮人和富人比，窮人更近乎自然。窮人和窮人比，艱於維生的貧窮是不自然。
富起來的地方，富人更近乎自然，沒富起來的地方的窮人，更近乎自然。
美國經濟衰退，緊縮接近自然開支。
7）限於墓誌銘規格
艾略特在追悼葉芝的演說中故作驚訝道:“……他竟能在兩者之間獨持一項絕非折衷的正確觀點。”本該就“絕非折衷”這個性質大加發揮,可惜接著艾略特戛然落軸:“藝術家,果其竭誠於精神勞作,自必為全世界盡力了。”
“為藝術而藝術”還是“為人生而藝術”？ 在其中選擇一條絕非折中的觀點，我由此認識了葉芝這個人：永恒的詩意。
8）路遇亞裏士多德
拉斐爾畫的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都不像他倆本人,亞裏士多德不知參照了誰,雄媚軒昂,好一副男性氣概……這時有一瘦高個兒施施行來,兩腿細長,頭發剪成流行的短式,指上戴著鑲寶石的金環,儼然富家子弟的氣派,歲數不大而額麵紋路三橫,鼻翼和嘴角邊皺痕下垂,似乎是長期的胃病患者。
當我知道這便是亞裏士多德時,不覺得奇怪,為什麽不覺得奇怪呢,那是很奇怪的。
亞裏士多德認為大自然從不徒勞。木心認為在細節上大自然看起來是不徒勞的，大自然整個徒勞。
徒勞還是不徒勞這裏隻是個文字遊戲。
9） 碰壁是快樂的
看了一段繞口令，哲學家的快樂所在其實就是抬杠。
看到最後一句話：樂不可支而永支之。樂不可支的支很有意思，注個眉批：
【解釋】:支：撐住。快樂到不能撐持的地步。
【出處】:漢·班固《東觀漢記·張堪傳》：“桑無附枝，麥穗兩歧，張君為政，樂不可支。”
11）航海家有所不知
一日本人的真實手記。。。。 閱此手記後，免我去航海。
深有同感，現在動筆 1）不敢矯情，2）不願長篇。
12）白馬翰如
白馬翰如自經易64：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譯文：文飾得全身素白，白馬翩翩像羽毛在飛。不是強寇，而是求婚者。《象》曰：當位，疑出。匪寇婚媾，終無尤也。譯文：《象傳》說：所處的位置，是疑懼之地。不是強寇，而是求婚者，終於沒有什可怨尤的。
這一節。即便分為1，2 也是非常散。
一是說他自己：
任何理想主義，都帶有傷感情調。
傲慢是天然的，謙孫隻在人工。
素履之往白馬翰如每見著名文人，應評畫兒猝然暴露真無知、無識。
難得有一位渺小的偉人，在肮髒的世界上，幹淨地活了幾十年。
素潔之美適應於剛實之質，現代的古典美。
二是說別人：
厭體係，免事體係，體係性特強者的操守。。。
人文關懷，快樂上當，小小聰明，老老好人。。。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我是一個凡人，常常失去自製力，有時（更確切說是永遠）不能把我想到的和感覺到的恰當地說出來——並非我不欲這樣做，而是我常常言過其實，或者簡直就是不加考慮地脫口而出。”
一八九二年，列夫 托爾斯泰伯爵在給朋友的信上寫了這些話
狂傲的靈魂，尊敬地對待自己，獨善其身，冷眼譏諷凡夫俗子。哲人而不是文人。
所以他說：思想家，多餘的人。
13）巫紛若吉
巫紛若吉自易經六十四卦，巽為風（巽卦）謙遜受益。九二：巽在床下，用史、巫紛若，吉，無咎。此“巽”，猶耳邊風，亦即意見和建議。“床”，參《剝》 卦“床”一辭，指王朝政權本身。“巽在床下”，指一些朝臣非朝堂之上的私下進言。 用史、巫紛若：“史”，用龜甲進行占卜之人。“巫”，用蓍草進行求筮之人。此句是說借用卜筮向神靈求助。
梨花型的哲理，但有文趣。故意把話說得迂曲，不能暢讀，便駐足品味。
比如：
可耐與不可耐
有可耐之俗,有不可耐之俗,可耐而不能耐,迂矣,不可耐而耐之,殆矣。
14）陶潛等等
致紀德
智者,乃是對一切都發生訝異而不大驚小怪的人。
希臘·我
最高的不是神,是命運。神也受命運支配——古希臘人如是解,餘亦如是解。命運無公理, 無正義,無目的,故對之不可思, 遇之不能避。
“命運”的最終詮釋:無所謂命運——在此命題上,希臘人沒收獲,餘亦沒收獲。
我病態
我把最大的求知欲、好奇心、審美力,都耗在“人”的身上,顛沛流離,莫知所終。
上進心
就功利性而言的“上進心”,猶不足貴: 從道德觀來看“上進心”,則凡匱乏上進心者,原來都是無恥之徒。
智者，命運，黑厚，上進。。。人生真的不如一句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15）色欲的模式
屢見有人以色欲的模式來對待食欲,來對待權力欲,乃至以色欲的模式來對待宗教信仰欲
這小子
米蘭·昆德拉反“媚俗”,某小子聽人談起,便叫道:“昆德拉,他有什麽資格反媚俗?”——這小子哪兒來的資格不讓昆德拉反媚俗。
歡送
一個人(友人),決心墮落,任你怎樣規勸勉勵,都無用,越說,他越火,越恨你——這樣的故事,所遇既多,之後,凡見人(友人)決心墮落,便歡送……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裏。
吾愛耶穌
一千年,他不來,兩千年,當然也不來,不來才是,來了就不是角色了。
- 欲拒還迎，欲戒不能。
16）再致芥川
即使基督教滅亡，基督的一生永遠叫我們感念 –芥川龍之介
這句話出於何處不知道。芥川龍之介，基督的信奉者，他說，教義的權威對於任何一個自由真誠而敏感孤寂的靈魂而言都是難以逾越的高山。。。若是盲人，就沒有罪了。
“成了”,是:我終於完成了我的失敗。
說到芥川上去了？
17）屍床上的奶瓶
無神論,無真理論,是“死地”,人類精神欲謀“生”,隻有置之這樣的“死地”,才有望而後生。
多惡心的標題。無非是想說， 20世紀了，人類的精神還是甩不掉“神”和“真理”的奶瓶。
一個又一個“主義”“體係”“學派”,全靠自信自奉的“真理”來鋪陳架構。
18）亨於西山
亨於西山自《周易》（十七）隨卦爻辭：拘係之，乃從維之。 王用亨於西山。 王用亨於西山。
“孤獨”和 “沉默”依然是售得出的風度,
“你沒有必要離開屋子。待在桌邊聽著就行。甚至聽也不必聽,等著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隻要保持沉默和孤獨就行。大千世界會主動走來,由你揭去麵具。它是非這樣不可的。它會在你麵前狂喜地扭擺。”
這是引用卡夫卡的話。這麽久了外麵還在喧囂，
“康樂平生追壯觀,未知席上極滄洲。”
好一個康樂平生，僅在樓欄眺望就能觀其浪湧飛舟。因此我覺得“亨於西山”的亨為通的意思。
亨於西山藝術家尤其自以為與人類意味著什麽關係,意味消淡時,藝術家就受不了,而另一些藝術家反而感到,唯其消淡,更加意深味長——前者是家禽型,後者是野鳥型。
不必諱言藝術曾附麗於宗教,藝術也曾受誨於哲學,而今宗教、哲學都老了,還是藝術來開門,攙扶宗教、哲學進屋裏避避風雨、喝杯熱咖啡,天氣實在太壞。宗教、哲學、藝術,都不快樂,靠回憶往事來過日子總不是滋味。
與童明先生夜譚,這次到此為止,祝他在興奮中漸漸入眠,年輕的博士,不該貿然讓他知道“最大可能的叛逆”是假想出來的,我們有什麽可叛可逆的呢,我們什麽也沒有——潘多拉的盒子在打開之前就是空的。
結尾真是擲地有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