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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人死於心碎 by 王開林

(2012-01-15 18:13:07) 下一個
         寫下這行字──更多的人死於心碎,就等於寫完了所有的字。

         一年中,我參加了好幾次告別儀式。殯儀館極度壓抑的氣氛使人感到每分每秒鍾都不自在,那些蒼白的紙花是怎麽回事?還有那比紙花更蒼白的遺容,仿佛萎縮了許多,比一條失水太久的魚好不到哪兒去,擺在盤子裏,已不再光鮮,怪可憐的。“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果真如此嗎?一束束真假悲哀的目光遊移閃爍,但總也躲不開那些花圈和挽聯。於是,有人幹脆用心琢磨那些聯語中對仗和平仄的毛病,還與身邊的同伴交流了看法,得到認同,他頓時覺得心裏舒坦多了。不少久未謀麵的熟人,彼此行過點頭注目之禮,忍住沒笑,百忍成鋼啊,今天又算是煉了一把火。死者仰臥在鮮花翠柏叢中,一副睡得正香正甜的樣子,卻顯出從未有過的伶俜無助。致悼詞的人總共清了九次喉嚨,擦了八次眼角,這十七次的刻意停頓,我不能肯定全都是假惺惺,他總算把死者的平生業績一一細述完畢,“繼承遺誌”之類的套語,聽起來更像是一句不負責任的玩笑,因此誰也不會當真。非得等一個人死了,才肯給予他善遇和高估,這正是生死場上司空見慣的遊戲規則之一。
      
            不知為什麽,我老是擔心死者不肯配合,會一個鯉魚打挺,金剛怒目地坐在靈床邊,憤憤然大聲抗議道:“省省吧,烏鴉的哀歌,鱷魚的眼淚,我寧願看見你們在我麵前笑顏逐開,笑我一生鬱鬱不得誌,笑我錢眼不大,色膽不大,野心不大,笑我脖子、腰板和膝蓋都不夠柔韌,笑我太迂太直太傻,直到死後才有這麽一點點可憐巴巴的體麵!”聽了他一通泄憤的發言,靈堂裏的人準定會嚇得麵色如土,奪門而逃。然而我所擔心的事故並未發生,據說,數十年間在這靈堂也從未發生過。悼詞致完了,致辭者掏出手帕,這小小的道具在他手中比在魔術師手中顯得更為神奇,逗得很多人好一陣唏噓啜泣。他向死者深深一鞠躬,那樣子更像是道歉,也許他還細若蚊鳴地咕噥了一句“謝謝合作”或“死鬼,我可是盡釋前嫌了”之類的妙語,更體現出他的高風亮節。洗耳恭聽死者的冤家對頭致悼詞,這是天底下常見的黑色幽默和荒誕派喜劇,如果你不能接受這別具風味的“大餐”,那隻能說明你根本沒有幽默感。一個人死了,但他的幽默感並不因此而完全喪失,靜靜地躺在那兒,安息給一切賜足光臨的人看,他已盡其所能。一小時後,屍體焚化為灰,一個人在世間就徹底失去了質量,剩下的隻有類似檳榔的姓名,大家還將在口齒間反複咀嚼數遍,味道可想而知,其結局與口香糖無異。

            走出殯儀館,外麵陽光燦爛,這不像是一個給人送葬的日子,似乎沒有什麽可悲哀的,在如此晴淑暄和的天氣,世人通常要尋歡作樂。上車前,多數人已將胸前的白花摘下來,扔進垃圾桶,笑著約定下午的牌局。

            “幾天沒過牌癮了,這心裏癢得像貓爪子撓。”

            汽車進入市區,繁華景象一幕接一幕,比最好的戲劇還要好得多。好就好在每個人既是演員,又是觀眾,把世相的肥皂劇永無止境地演繹下去,演繹出無數花花綠綠的泡沫。誰也不知道這台無厘頭的劇目後麵的台詞會是什麽,下麵的情節又當如何,就這樣更妙,大大小小一串串的懸念賺我們活夠一生。

           “畢竟還活著,隻要活著就好!”

            剛從殯儀館出來不久的人,一下子就想通了,變得心平氣和。活著,多少總還會有些甜頭的,去尋求諸多美好的受用,這就是人生全部精義要訣之所在吧。表麵看來,城市是一座大而又大的熱灶,人們既發瘋又著魔似地朝那灶膛裏填塞柴草,要熬製一鍋異常可口的香湯,真不知那達於沸點的“漿汁”燙壞了多少人的舌頭。好喝,好喝,滋滋有味地喝了一碗,意猶未盡,再加一勺。城市畢竟不是一座兵營,它對每天都有的減員現象毫不在意,真不知有多少人正眼巴巴地等著“蜂窩”中那個空缺,因此城市對死神表現出一貫的冷漠,放鞭炮,奏哀樂,並不表示它有多麽熱忱。“先死的人給後死的人騰地方”,此話初初聽去,相當殘忍,但這是一種經常的殘忍,無法規避的殘忍。一個人死了,他就得把自己在社會中所占據的一小塊或一大塊“地盤”騰出來,給活著的人一個安身立命之處。隻不過生者為了搶占那不可多得的寶座與肥缺,往往會拚得頭破血流。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對於一群狗或者螞蟻而言,給它們扔下一塊骨頭,就等於挑動一場戰爭。想及身後事,子孫將為爭奪遺產而化玉帛為幹戈,死者有幾人還能瞑目?眼睜睜地躺在冰涼的墓穴裏,愁腸百結,憂心忡忡,那可不是好玩的,更不是好受的。

             憂傷,人心中普遍生長的憂傷,似乎是唾手可得的果子

           找不出任何一條理由非吃不可,然而你無法拒絕。當你進餐時,飲酒時,調情時,睡覺時,甚或造愛時,這種名為“憂傷”的水果都擺在眼前,其腐香的氣息無所不至。你不得不靠它充饑,盡管其味道令人難以下咽。

          我算是明白了,人生自始至終都是在憂傷之上的搏鬥,或是在憂傷之下的掙紮。某人用三十塊錢買回的憂傷與另一人用三十萬塊錢買回的憂傷,並無偽劣名優之分,它們一模一樣,這就說明,憂傷從無定價。有一種說法,窮人的憂傷基於生存苦悶,富人的憂傷基於精神空虛。二者似乎有天淵之別,看透看穿,無非喪失了生趣,為轆轆饑腸而憂,並不比別的憂慮更低下。

          賈誼在曆史中憂傷,李商隱在詩歌中憂傷,範仲淹在官場中憂傷,叔本華在哲學中憂傷,肖邦在音樂中憂傷,我們在一蔬一飯間憂傷,其形式完全不同,其結果卻毫無二致,要問什麽是心碎,這就是心碎。醫學鑒定人的死亡,從無呼吸無心跳到腦電波消失,愈益精準。殊不知真正意義上的死亡遠在無呼吸無心跳和腦電波消失之前就已發生,死亡更多的時候是一種過程而非結果。
 
           “老祖宗的話,我隻相信一句說得對,那就是‘哀莫大於心死’。我的心死過許多次了。年輕時,我聽得懂所有的標語口號,現在回想起來卻反而糊塗了。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貫穿其中的是一係列的破產,先是信仰破產,知識破產,然後是愛情破產,婚姻破產,最終是精神的總破產,每破產一次,我就死一次,這樣的死毫無悲壯可言,因此我成不了烈士。現在我很有錢,夠我揮霍一輩子,別人都羨慕我活得有聲有色,然而,我自己最清楚,我的心早就死了。這話若說給狐朋狗友聽,他們會說我開什麽玩笑,像我這樣滋潤的,放眼全世界,也頂多隻有百萬分之一的比率;這話若說給那些專拿天王尺來量我錢袋深淺的女人聽,她們會眾口一辭誇我有幽默感,因為她們不擔憂我的心死了,隻要其他關鍵部位的零件運轉正常,我就還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大活人。對此,誰也不會懷疑。

           “心碎了,就像精美的玉器掉在地上,簡直不可收拾,如果看見金錢、美女和虎皮交椅,我的心跳立刻加快,那麽我不會覺得可恥,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我反倒會感到萬分慶幸,這說明我還可救藥,比宣告不治要強得太多。然而,這些東西並不比望而生厭的糖果更有吸引力。我的口頭禪由早先的‘真的嗎’變成了現在的‘沒興趣’,我在四十歲前受夠了傷害,到如今刀槍不入,其實是沒什麽可傷害的了,你說這是多大的悲哀?”

             我知道這悲哀有多大,從殯儀館裏出來時,我就知道了,焚化為灰是一個人作紅塵之旅的最後一筆代價,也是最小的一筆代價。心碎了,你仍要草間偷活,仍要苟延殘喘,仍要掩耳盜鈴,仍要刻舟求劍,逼迫自己去找尋一些足以自欺欺人的理由,那才是最為難受的。堅守信仰的人往往死於信仰,堅守愛情的人往往死於愛情,堅守道德的人往往死於道德,堅守真理的人往往死於真理,死過一次又一次後,信仰、愛情、道德和真理便一一冰消,在我們時代,這樣的悲劇恒演不衰,即算抱持十足的外星人的興趣,你也看不過來。具體到你自己身上,悲劇常常以喜劇和滑稽劇的形式出現,盡管你是一位修複專家,能把破碎了的心修複得像嶄新的水晶球一樣,熠熠有神,但它仍經不起輕輕一擊。

          那又有什麽用?作為死者,竟以生者的麵目出現。

          “我還沒有死透。”

          哦,這倒不失為一條可信的理由。既然無可置疑,我們何不去喝幾杯酒,下幾盤棋,或者打幾局保齡球。把頭昂起來,把胸挺起來,顯得更神氣點,你我要給孩子們立下光輝榜樣。

           “死神的權柄太大,我怎麽拗得過他?”

           胳膊拗不過大腿,就不要強行發難,何不順其自然,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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