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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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太輕易得到的東西反而不會去珍惜。在過去，我很少看日出，也許在偶然的早起駕車時見過，那時候我一直在忙碌，從來不曾安靜下來細細體會這種大自然給予的恩典和明亮的希望。即使是我最好的朋友蘭英來美國看望我時，隻要我願意早起一會兒和她一起到窗外鍛煉身體，我就可以看到日出。可是我就是不想去，盡管我知道早起對健康有巨大的好處， 我甚至曾經對她說我不需要日出，這是我曾經有過的最愚蠢的念頭。 沒想到我平生第一次早起等日出是在懷著一種抑鬱的心情，而且在一個陰霾的烏雲密布的天氣裏。
在與女兒白血病並肩戰鬥的過程中，我因為深處兩種文化的中間，耳邊一直充滿著各種聲音，但我生活在美國，隻有西醫是主流，因此一直以來都是以最積極方式全力配合主治醫生所有的治療，一直到他們把我那麽漂亮可愛的女兒治成了腦死亡然後放棄治療回家等死。這裏並不存在什麽抱怨，因為人類的醫療水平一直在進步，白血病治療在三十年來已經發生了巨大的進步，而這背後，都是一條一條鮮活的生命積累起來的經驗。我在感歎現在白血病治愈力已經上升到百分之九十的同時，從來不曾忘記那些因此付出生命代價的家庭，這裏麵有那些死去人的很大功勞。即使是現在，十個孩子裏麵也會有一個孩子是治不好的，但這個孩子將為我們的醫生提供有益的協助，希望下一個同樣的孩子會得到救贖。
也許是我們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過，女兒奇跡般活了而且越來越好，雖然目前還是高位截癱和不能說話，但畢竟是把活下去的希望給了我。我開始想試試中醫了，但我鬼使神差地選擇了艾灸，因為之前朋友們一直在推薦這種古老而神奇的療法，關於它的傳說聽起來實在是太好了。恰巧女兒尾骨這個地方鼓起來一個很硬的大包，使我非常害怕，就想到用艾灸試試，因為正常的人這個地方是凹進去的，我不顧Jeff堅決的反對一意孤行，按照對照說明書自己試了一次，雖然味道有點奇怪，但感覺沒有危險，就給女兒試，結果就把女兒烤壞了，20分鍾後，腰部巴掌大的一塊肉深深的烤成了黑色，慘不忍睹。那一天Jeff勃然大怒，幾乎把我吃了我由此陷入深深的自責與悲痛中，幾乎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不但開始記憶力減退，而且大把大把掉頭發。女兒的情緒從那天被烤壞以後也變的越來越壞，因為大小便失禁，傷口又在尾骨，隻能側身躺在床上。我的大女兒正在中國度假，沒有人特別意識到我的壓抑在內心深處的這種微妙的變化，我也不明白自己即使在經曆了女兒瀕臨死亡的時候都是滿懷著希望與信心的，怎麽在這件事上卻造成了這麽大的悲傷？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必須要做出改變，否則我就完蛋了，而我不能完蛋！
在我的提議下，我們安排好接下來幾天裏需要處理的事物，就駕車來到杜魯斯度周末。因為女兒身體虛弱，坐在輪椅上也不能顛簸太遠，而且每次上車和坐輪椅都需要Jeff抱著才能上去，因此我們定了一家出行比較方便，不需要開車到處遊覽的酒店。這是一家非常溫馨舒適的湖景視野酒店，一直往市裏延伸很多整潔的餐館，酒吧和玲琅滿目的專賣店可以探索，酒店後麵是一條沿著蘇必利爾湖延伸數英裏的美妙步行路一直延伸到燈塔，燈塔後麵則是一個水上博物館。
白天我和Jeff圍繞著女兒轉，左右不離，盡可能地創造一切智慧引女兒開心和大聲笑，到了晚上女兒隻要一閉上眼，Jeff也累的鼾聲如雷，這些日子，他太累了。人就是這樣，當壓力襲來的時候每個人表現都不一樣 ：有的人會哭訴，有的人會抱怨，有的人吃不下飯....我的表現就是嚴重失眠和耳鳴，還有就是吃吃吃。明知道這一切都不對，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我曾經試圖在晚上織毛衣而打發時間，但因為根本沒學過，最終織成了一個旅行袋，還好女兒布布非常喜歡它，走到哪裏就帶到那裏，它幾乎把布布喜歡的東西都裝了進去。當我第二次準備重整旗鼓為Jeff織下一件毛衣時，Jeff打趣地對女兒說：也許女兒會得到第二件旅行袋，引得女兒咯咯地笑了起來。想到這裏我就禁不住發笑，毫無辦法，我必須為這個男人親手織成一件像樣的毛衣！（非常不好意思，這篇文章是兩年前的了，毛衣還是織了一半，這太難了）
不但睡的晚，醒的還早，黎明臨近時，不知道怎麽的，我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渴望，太陽很快就會升起，我腦海中浮現出天空沐浴在柔和的粉紅色的光芒中，我的女兒最喜歡的粉紅色，粉紅色的日出將會給我和女兒帶來好運。我想起前兩年我的好朋友蘭英來美國看我的時候，我們也曾一起來過這座城市，但是我們當時住的酒店離這裏還有一段距離，她有早起跑步的習慣，可惜當時的我是很愛睡懶覺的，每次都是她獨自一個人跑到燈塔那裏看完日出再跑回來，我還在睡。我記得她回來時燦爛的笑臉，光潔的額頭上閃著光，告訴我她看到日出時的情景，我當時既羨慕又後悔沒早起和她一起去。
想到這裏我開燈看了一下表，還不到四點。“我想去看日出！” 我低聲對著鼾聲如雷的Jeff說，並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Jeff半夢半信地哼了一聲表示同意，就又昏昏睡去。看看外麵還很黑，路燈下微微照耀著湖水，可以看到潮起潮落，但隔著玻璃聽不到聲音。現在也不知道早上幾點天亮，我心裏盤算著：似乎離日出還有一段距離，但若是再躺下睡一覺，萬一錯過日出豈不是很可惜嗎？想到這裏我一軲轆爬起來穿衣服洗臉刷牙，梳洗完畢。走到女兒房間看著女兒睡的正濃，輕輕掀開毛毯，發現女兒尿布濕了，輕輕為她取出來，擦洗完畢，又把新的鋪上，蓋好毯子。果斷地提著運動鞋悄悄地走了出去。
外麵天空仍然很黑，路燈下變化多端的藍色晶體，映著湖水，看不到盡頭，讓人覺得神秘。清晨的空氣清新極了，海風微微吹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還不到秋天，怎麽早上這麽涼，我下意識抱起雙肩，用手掌安撫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順著燈塔的方向走去。潮水一層一層往岸邊湧來，撥動著海麵，拍打著岸邊的石頭，湖邊的木樁上，係著很多各種各樣，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鎖，據說這裏的每一把鎖都鎖著一個誓言。我看著上麵的那些花裏胡哨的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心裏一陣柔軟，感覺生活真是美好。走過去拉起一把仔細觀察，發現一把連著一把，幾乎所有的鎖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由得暗自發笑。想起人間那麽多啼笑皆非的悲喜人生，分分合合，倘若有一天反悔了想把鎖打開扔進海裏，肯定會發愁連接在下麵的那一大串鎖怎麽辦呢？難不成把別人的誓言也一起扔到海裏算了？想到這裏突然笑出聲來，並且越想越可笑，直到把自己笑的顫顫發抖。幸好天還早，沒有人看見，人們都在睡夢中。
一直到那天早上我都一直無法用生活的眼光去觀察周圍的一切美好，繼續順著路燈指引的方向往前走，不遠處的燈塔一紅一暗閃著光，後邊是杜魯斯最著名的鐵架大吊橋，我朝燈塔的方向走，心裏仍然懷著深深的悲傷，海風吹在身上不由得瑟瑟發抖。我想起四年前夢想破碎的那天下午，我瘋了似的追趕著呼嘯疾馳的救護車，所有的激情與夢想似乎就在那一刻被打濕了。我像一隻濕了翅膀的母鷹，沮喪地凝望著陰霾的天空，想要振奮，卻甩不掉羽翼上凝聚著的重露。最悲哀的，是明明心裏布滿烏雲，臉上卻總是掛著倔強而虛偽的燦爛。無處可訴的苦，日積月累地便在內心形成了陰霾，我現在多麽渴望陽光照射到我的心裏。
等待日出，是最折磨的等待，我不知道它幾時出來，就這樣挺立在清晨的寒風裏，目不轉睛，來回踱步。大概是五點半的時候，天空開始發青，一叢叢的烏雲像水墨畫似的在天邊若隱若現，湖麵上波光粼粼，帶著神秘的溫柔，幾個黑影從遠處走來，終於有人來了。
就這樣傻乎乎地等了兩個小時，日出沒有等來，卻等來一個女人，兩個男孩和一條狗。這個女人後來成為了我的朋友，她叫斯蒂芬妮，是一名當地的攝影師。她看了一下表，說日出應該在6:06分出現，但她同時又說今天天氣預報有雨，因此很有可能看不到日出，但也會有例外，比如太陽可以從雲層深處射出來那麽幾縷陽光，你會感受到不一樣的恩典。一起又過了半小時，6:06，6:07，6:10分過去了，我們並沒有等到日出，遠處的烏雲實在太密集了，連一絲光都沒有等到。 我開始有些沮喪，歎了一口氣，並笑著向斯蒂芬妮分享了我平生第一次為看日出而早起的心情，試圖用取笑自己的愚蠢來假裝沒有關係，但內心深處，我需要更多，在我們全家共同經曆了這麽多磨難的這個早上，天父本可以給予我這種願望。斯蒂芬妮告訴我明天日出會是在6:07分，而且是一個好天氣，讓我一定不要錯過，她說保證我可以看到日出，於是我們約定明天5:45在燈塔這裏再見。
回到酒店繼續睡了一個小時，竟然夢見了斯蒂芬妮。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陰霾的天氣裏，整個杜魯斯變成了一座被大水淹了的老城，我還看見很多荷花從渾濁的雨水裏冒出來，碧綠的葉子和亭亭玉立的根莖，上麵開滿了美麗的粉紅色的荷花，在一片沒有被雨水打濕的綠草地上，我驚喜地看見了斯蒂芬妮，我在夢裏拉著她的手開心地說原來我們倆早就認識了，真是太奇妙了！醒了以後發現是一個夢，但是這個夢帶給我靈感和開心，讓我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感到精力充沛充滿活力。我還在白天逛店的時候特意為她選了一個香薰蠟燭?????，準備第二天看日出時送給她。
經過前一天的經驗，我也學會了如何查了第二天看日出的時間，確實是早上6:07分，晚上睡覺前本來可以定好鈴聲，但由於過於相信我的靈魂會準時把我叫醒，就沒有定鈴，中間醒了五次看表，2:22，3:33，4:12，4:30，5:25。 也許正是因為前一天的失望，結果導致更想看日出了，就在我最後一次看完表繼續睡去的時候，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醒來後真的已經接近6:07分了，正在著急，隻見窗戶外昨天認識的斯蒂芬妮牽著三條大狗向我這邊跑來，邊招手邊視意我趕緊出去看日出，我驚訝的快要叫出聲來了！沒有來得及穿衣服，裹了件睡袍就往窗外跑，同時看到一輪巨大無比的紅彤彤的太陽從水麵上升起來，金色的光芒環繞著它，把整個天空，地平線和湖水連我的身體一同全都照亮了，我開心地笑了起來，來不及與史蒂芬妮打招呼，最大程度地張開了手臂，一路向著朝陽狂奔了過去，然後就醒了！
那天早上5:45，我準時見到了斯蒂芬妮，再次見到她時，我告訴與她分開後的這24小時內，我兩次夢到她的神奇經曆，並與她分享了夢中的情景。我們像兩個久違的老朋友一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群海鷗結伴從天空飛過，快樂地叫著向我們發出祝賀。史蒂芬妮告訴我昨天早上她也是因為鬱悶才來等日出的，雖然沒能如願，但遇到了我，我看上去就像在那裏等她的一位老朋友一樣，這使得她昨天一天都感到非常興奮。
6點剛過，東方的天空開始出現粉色，雲層沐浴在微妙的“腮紅”中，越來越濃。這時候天空中的水鳥和海鷗也不飛了，也停下來了靜靜地站立成兩排，向著東方莊嚴地翹首以待。6:07分剛到，“看！”斯蒂芬妮指著東方說，我的呼吸感覺被什麽東西抓住了，因為在同一時間，我也看見了，紅彤彤的太陽從湖麵上正在升起，金色的光芒環繞著它，雖然沒有我在夢中見到的那麽觸手可得和巨大無比，而但我看清了就是我夢中的那輪太陽，簡直太美了！我的心被緊緊地抓住，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我忽然意識到了清晨的那個夢，是天父知道了我痛苦的心，化作了朝陽對我向未來發出希望的承諾，他溫柔地提醒著我一個關於愛的永恒和未來的美好時刻。我的心啊，比之前跳動的幾乎快了半拍，我目不轉睛地目睹了全過程，那是一種翻遍詞典也形容不出的壯觀！我的眼淚不斷地湧出，對著日出的方向，虔誠地默默在內心為女兒祈禱著，同時感受到很強烈的希望，像一簇簇溫柔無比的、粉紅色的玫瑰花，千萬片的花瓣都向我飛來，飛進了我的身心，充滿了我的整個靈魂…
看完日出，我和史蒂芬已經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我們一起喝咖啡，並彼此分享了不一樣的人生經曆，並約好下午一點到她的家中做客。剛剛分開，一大串短信就湧了上來，其中一條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美琪，我的朋友你好：
我從未想過會遇到像日出一樣美麗的人，現在我有了！多麽美好的靈魂，美麗的早晨。感謝您與我分享，感謝您的精美禮物。它的香味會讓我想起這些美麗的早晨！希望今天能在我的家裏招待你們，希望今天或任何一天都能聽到你的消息。但不用擔心，因為我知道你今天也必須回家。無論哪種方式，我將在某一天，今天，明天，一年後再次見到你;）我的媽媽想給我起名字珍妮弗。但是當我出生時，她說我看起來更像是斯蒂芬妮，但她沒有為斯蒂芬妮這個名字挑選中間名。所以她說，在我出生的那個早晨，她看著黎明和日出的光線充滿整個房間，看著我臉上的顏色變化。所以她給了我中間名Dawn。我從未覺得自己能辜負如此壯觀的名字?。因此，每年我生日那天，我起床看到黎明，仿佛它是我媽媽給我的連續禮物，今天和昨天，如此無價的禮物，謝謝你！
斯蒂芬妮
可巧的是史蒂芬妮的先生也叫Jeff，他是一名在海軍陸戰隊服役了27年的高級軍官，那天的兩個男孩一個是她的兒子Wesley，一個是她的侄子Jim，當然，還有一條非常可愛的9歲的小狗，名字叫Rosy. 那天下午，本來計劃是臨回明州前引薦此Jeff和彼Jeff見麵一下的，結果他們同樣像見了老朋友一樣談的很投機，斯蒂芬妮和Jeff不僅準備了豐盛的午餐，還把隔壁另一棟空著的湖邊別墅展現給我們，邀請我們下次可以住在家裏，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才依依不舍地相互道別，並約好九月底再見。
從杜魯斯回來以後，盡管我對女兒的傷口更加精心照料生怕感染， 但是不見好轉，反而加重了，於是又進了醫院。Dr Adam告訴我說必須手術，但是讓我做好心裏準備手術後可能會看到女兒的尾骨，因為在好起來的前夜一定會看起來更加糟糕。術後，女兒依然完全沒有知覺，看起來精神很好。Dr Adam 意外地告訴我說手術的地方並不是因為燙傷、而是“pressure spre”，中文叫褥瘡。之前是我感覺到那裏鼓出來而且特別硬 ，以為女兒的尾骨受傷了，想到用艾灸治療，才出現了後來的情景。Dr Adam 說我之前的判斷沒有錯，艾灸烤的那塊地方裏麵的肌肉已經壞死，所以看起來顏色會變黑 ，但是他已經成功地去除了那裏的腐肉。Dr Adam 說，這個尾骨位置的褥瘡是因為久坐而且這種非常簡陋的輪椅造成的，為此他已經向我們的保險公司提出了建議，很快女兒就會得到一個專門為她量身定做的一個高級輪椅。
離開病房前，Dr Adam把雙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笑著說：美琪，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你們為這個孩子所付出的一切，你是一位偉大的標杆媽媽！不用自責，你做的隻是推進了這個手術的日期，但結果是好的，我們的“Little bird ”（女兒的小名兒），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我常常回想那次駕車回來的路上，我們都非常滿意地談論著那次的奇特經曆，那不僅是女兒在起死回生後的第一次旅行，而且對一根弦緊繃著的Jeff同樣也是一個禮物，雖然他錯過了陪我一起看日出 ，但與另一個Jeff的巧遇使得他非常滿意。日出讓我的煩惱得到了緩解，它提醒著我，變化是生命的常數，無論生活多麽的陰雲密布，它隻會被雲層遮擋，但依然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