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痛心疾首
73年二月,我陪“梅”回南京生產, 第二胎。 第一個是女兒, 第二個是兒子,皆大喜歡。
奇怪的是“梅”的父親並沒有像得個外孫女那樣高興,看上去他悶悶不樂, 很少說話, 常常坐在沙發中沉思, 一坐就是半天。 開始大家都忙著我兒子出世, 沒有注意到他。 直到有一天, “梅”對我說:“爸爸想和你談談。”
我記得那是一個天氣陰沉的下午,氣氛有點沉悶。 丈人坐在沙發上, 我就坐在他對麵。 開始談到文革後期, 南京軍區後勤部將他從臨床調到科研所當付所長不能理解。他是個熱帶病專家,是個醫生,應該在臨床第一線, 麵對病人, 治療病人。 其次, 當時科研經費有限, 科研所沒有真正的科研項目, 實際上無所事事。 在熱帶病領域忙碌了一輩子, 要他閑著, 最最難受, 他感到不能適應。
當時我不理解他真實的處境,也不了解他是否有病,隻是從大道理上給他疏通。
我說:“回顧您的一身,雖然您主要工作麵對臨床, 但是,不可否認, 在熱帶病臨床的科研中頗有建樹。 您在軍中幾次立功, 包括一次一等功(“絲蟲病”著作的發表), 都帶有大量的科研成分。可能考慮您是南京軍區總院科研的領軍人物,才把您調到科研所任付所長的。 再有, 文化大革命中,人人有很多“不理解”, “不適應”,從不理解, 不適應到理解, 適應, 本身就是一種進步,退一步海闊天空! 另外, 如果您感到有較多的空餘時間, 是否可以考慮“絲蟲病”的再版工作, 這要花費您好多時間的。”
我沒有料到這句話卻戳到了他的痛處。他異常痛苦地對我說: “你不是外人, 我坦率的告訴你, 現在我連熱帶病學的文獻都看不懂, 如何能再版“絲蟲病”?” 這使我大吃一驚, 文獻看不懂? 竟出於一位全國頂尖的熱帶病專家之口。
直到十年之後, 我讀完了研究生課程, 我才了解他說的話千真萬確! 60, 70年代,當時中國在搞農村四清, 四不清運動, 然後就是整整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國的科學仃遲不前;而西方在這段時間內科學卻突飛猛進,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 到70年代初期, 分子生物學已在西方世界遍地開花, 深入到各個領域, 包括熱帶病。 我丈人沒有學過分子生物學,對於什麽是DNA結構, 啟動子如何調節基因表達等等當然不清楚。讀不懂文獻, 不是他的錯, 是那場文化革命。知識分子被叫作“臭老九”, 不是被踩上一腳, 就是被打入冷宮, 連學校,圖書館都關閉, 知識被扔進了垃圾桶。 文革所要付出的代價是讓中國的科技倒退二十年。
我很心痛,這次談話沒有解決他的心病,我也沒有注意到他患有嚴重的抑鬱症。
當時國內醫療水平低下,醫生對於抑鬱症本身重視不夠, 或理解不深。 雖然丈人多次就醫, 醫生隻是告訴他有輕度精神症狀,也沒用使用任何藥物治療,最後導致他輕生!
來美國之後, 接觸到多個抑鬱症患者。 後來“梅”也患有抑鬱症, 我才清楚, 當時如果診斷明確,正確使用藥物治療, 可以避免慘痛的後果。
自殺,那時的中國不會去追究是什麽原因引起的。常常套上一頂帽子叫“畏罪自殺”。 盡管我丈人沒有反對黨的政策, 也沒有任何不滿文革的言論,何罪之有?但是南京軍區總院對他的處理是不公的,不開追悼會, 摘下了他的領章, 帽徽, 等於開除軍籍。
那是文革的後期,天上仍然是烏雲密布,見不到一絲陽光,無處伸冤, 全家隻能默默忍受。 五年後, 由“梅”主動提出申請為她父親平反,這是後話。
那個時候知道了好幾例自殺的故事。
那時候,一定要精神強大, 我老爸算一個。頭頸上吊一個小便壺, 身上綁一個“我是走資派”的牌子, 被批鬥。。。
老爸回家, 從來不和我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