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作者資中筠與宗璞、金鳳(左起)
金鳳走了!又一故人仙去,已經悼不勝悼。這幾天她的音容笑貌常在眼前出現,不能自已,搜索記憶,一些軼事浮出腦海,形成鮮明的輪廓。
金鳳原名蔣勵君,參加革命改名,就以金鳳名於世,是《人民日報》資深記者。她是我清華同係同班同學,但實際上我和她隻同學了一學期。我們兩人都是1948年秋從他校轉入清華二年級,她1949年初就離校參加工作了。即便在同學的一學期中,因為她已忙於當時地下黨組織的活動,在課堂上也較少交集,不敢謬托知己。不過她當時在同學中已小有才名。那時京郊的大學校園已是準“解放區”,黨組織還是“地下”,而同學的政治傾向大家已心知肚明。
我還是在改革開放以後,老校友集會活動中才開始與金鳳交往較多,從而對她有所了解的。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是校友聚會比較頻繁的時候。隔絕了多年,劫後餘生,分外親切。對曆史和現狀看法都大致相同,一拍即合。金鳳的遭遇特別有戲劇性,她又比較坦率、健談。本文所寫有關她的吉光片羽,都是來自她本人親口所言,或者親筆寫的文章,以及接受采訪所談。拚湊在一起,卻足以彰顯其獨特的個性。
金鳳革命“覺悟”很早,憑著一腔熱情,十幾歲就參加地下組織的活動。先考入上海交大,1948年北上轉入清華,並非是為了學業,而是與革命工作有關。聽她後來自己敘述在清華時的軼事,我留下印象的有兩件事:
一是在大批知識分子麵臨去留選擇之際,她曾奉組織之命,與陳寅恪的女兒住同宿舍,與她交朋友,目的是通過她爭取乃父留下,因為陳是“國寶”。她說那是她第一次聽說人才可以稱為“國寶”,覺得很新鮮。她為爭取陳的女兒,努力遷就她的興趣,陪她聽音樂、讀書、交流心得……至於這份“工作”效果如何,她自己也不知道。後來陳寅恪南下,終於留在廣州,是否有其女兒影響的因素,更無從知曉。而其女兒最後卻終老於異國他鄉。
還有一件事是她的初戀,這屬於私事,不過她自己就此事發表過文章,而且當時在同學中都有所流傳,作為趣聞,也足以見金鳳的個性。她的初戀對象是她的同鄉,也是把她帶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一起上交大,一起轉入清華。那位男同學也在外文係,比我們高兩班。據說一表人才,有“美男子”之稱(我沒有見過)。需要說明的是,那時對男子的審美標準與現在的“小鮮肉”絕對是大異其趣的。但是那位男生一心撲在革命工作上,無暇兒女之情,特別讓金鳳不能容忍的是經常因工作而爽約。最後金鳳受不了他的冷淡,與他高調分手。說“高調”是因為當時在同學中就流傳她一句名言:“我不是隻為希臘鼻子而愛上一座雕像”(大意如此,措辭可能記不準確)。“希臘鼻子”之說就此留在我的印象中。事有湊巧,幾十年後我有緣得識一位知名女作家,得知她的父親就是那位男同學,這位女士果然身材高挑,相貌出眾,特別是那高鼻梁,頓時使我想起“希臘鼻子”之說。
1949年初,北平鼎革之後,大軍繼續南下,急需人才,青年學生紛紛報名參加“南下工作團”。以金鳳的革命熱情,當然決不後人。不過她和其他幾位文科的同學並未南下,而被分配在北京的新聞單位。她到了《人民日報》,很快就成為獨立采訪的一線記者。當時人才奇缺,她可以算是生逢其時,一出道就采訪和報道了很多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
1949年,她初出茅廬,就現場報道了開國大典。在此之前,第一次全國政協會議期間,她奉派采訪了粟裕,談了四小時之多,粟裕帶她到食堂吃飯,“巧遇”劉伯承,她靈機一動,主動上去要求采訪,以鍥而不舍的精神說動了本來不情願接受采訪的劉伯承,竟然談了8 小時。采訪報道刊登在報上,不知者都以為作者是資深軍事記者。後來她又到戰爭前線采訪,我印象較深的是她從前線寫回的署名長篇報道《解放大陳島》,刊登在《人民日報》。那時我還是在校生,對她欽羨不已。朝鮮戰爭之後,她寫過不少專題采訪報道,其中采訪了打下美國飛機的空軍英雄趙寶桐,結果與采訪對象結為佳偶,成為標準的英雄美人外加文武結合的傳奇,在同學中傳為佳話。
記者除了寫公開報道外,還有一個寫“內參”的任務。這是中國特色,因為有些情況“不適合”公之於眾(大多為負麵消息或對當政者的批評意見),而決策者必須知道真相。在上世紀50年代,至少“內參”還是允許、甚至鼓勵放手反映國內外實情的,寫“內參”的記者也大多能秉筆直書,不獨金鳳為然。以金鳳的性格和熱情,可能在這方麵更加積極,更有強烈的責任感。她在1958年“大躍進”中就曾根據在下麵的調查寫過幾篇“內參”反映浮誇風,那是在廬山會議之前,幸而尚被容忍。據她後來說,當時反映基層情況還不至於獲罪,到省以上就可能有問題了。
也許是早期太順利了,直到1967年“一月風暴”之後,她還不知“審時度勢”,一如既往地對她認為“不正常”的現象積極寫“內參”反映情況,期望得到糾正。她說連寫了三篇,前兩篇已經冒犯了某些人,最後一篇是采訪空軍的毛著學習,驚訝地發現空軍提出“以毛澤東思想占領天空”的口號,飛行員與地麵聯係時,雙方先念一句語錄,再說飛行術語。她認為這既荒唐又危險,在決定生死的分秒間,聽錯了或延遲了指令怎麽辦。於是她又忍不住寫了《內參》,說空軍學毛著“庸俗化”,而且還對用航空器材做領袖像章提出意見,認為是浪費寶貴材料,等等。結果這份《內參》給她帶來了五年牢獄之災。
她在獄中時,作為軍人的丈夫“奉命”與她離婚,並再婚生子,重組家庭。在那場浩劫中多少婚姻破裂,家庭離散,已經不足為奇,等時過境遷,多數人都認命了,很少破鏡重圓。而金鳳不然,她出獄後,堅持那個自己沒有同意的離婚是非法的,為奪回婚姻而堅決抗爭,不斷上訴。那還是在改革開放之前,尚未“撥亂反正”,恢複秩序。她以在工作中同樣堅韌不拔的精神維權,克服種種阻力,終於贏得了那場我們稱之為“婚姻保衛戰”,奪回了丈夫,與原來的二女一子恢複了完整的家庭。此事她自己有文章詳述,情節生動曲折,足以寫一個劇本的。許多熟人都知道,本文無需贅言,隻此一例,連同她的初戀故事,頗能反應出金鳳對待感情的鮮明個性。
20世紀80年代同學再相逢時,當然大家麵貌都留下了歲月的滄桑,她也不例外,不過紅紅的蘋果臉還依稀有當年的痕跡,在聚會上總是座中談鋒最健的一個。最突出的是,曆盡劫難而銳氣不減,赤子之心依舊,仍然愛憎分明,嫉惡如仇,對許多事議論橫生,直言不諱。那因言獲罪的慘痛經曆似乎並未磨掉她的棱角。有時連我都見怪不怪的時弊,她仍然十分憤慨。她恢複工作之後,又寫了一些有分量的報道和著作。以她的才華和勤奮,本應是多產記者,卻有很多時期是空白。即使她還甘冒風險,再想像當年那樣寫《內參》已不可能了。
她後來做成的一件最可圈可點的事,是為王申酉出書。王申酉是那個特殊年代與遇羅克、張誌新等一樣,因獨立思考而遭難的優秀青年。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後,當局曾為之平反,金鳳原來是以《人民日報》的名義去采訪他的事跡的。不久,政策變化,有關材料不能發表了。金鳳卻捧著書稿,一直戚戚於懷,最終與其他有誌者一起,經過多年的努力,在進入21世紀後,使王申酉生前的文集得以麵世。她送了我一本,後麵有她撰寫的長篇附錄,題為《血的囑托》,以飽含血淚的筆墨,從描述王申酉被送上刑場開始,詳述王申酉的生平、思想和匪夷所思的飛來橫禍。我認為這部文集連同她這篇文章應是她記者生涯中最能傳世的佳作,也說明寶刀不老。
偶然在網上見到一張金鳳與意大利名記者法拉奇的合影。不禁想,以金鳳的敏銳、敬業、才氣和那股不顧一切的闖勁,如果在另一種情況下,未始不可能成為法拉奇那樣的記者。當然這隻是想想而已,不但金鳳不可能,當代中國並不乏那樣的人才,但不可能成就那樣的記者,這是毋庸贅言的。
金鳳,人民日報著名記者。2019年7月23日在美國平靜地故去,享年9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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