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前輩、各位同行、各位朋友們好!感謝大家給我這樣的榮譽、這樣的機會,站在這樣的講台上,來和大家見麵、聊天。謝謝,真誠的謝謝!
蘇州有個德源文化研究所,是個民間機構,上月四月十一號舉行學術年會,請了這個文化研究所的五位導師前來演講,其中有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章詒和先生,她在講台上,甫一站定,便環視台下,問道:「下麵有臥底的嗎?」嘩,此言即出,全場啞然。先聲奪人,平地春雷!
我今天站在這裏,相信台下沒有臥底的。我多次說過,我天下無敵,普天之下我無敵人,來者都是客,交往都是友。我不怕臥底,也不怕告密。
章詒和問過有沒有「臥底的」之後,就舉起手中的講稿說:「我所有的演講都有講稿,白紙黑字,如果要現場查我,我就以講稿為據,但我出門就不認賬!」
我不像章詒和,沒有講稿,隻有腹稿,全在肚子裏。如果查我呢?我隻好剖腹產。其實我肚子裏什麽都沒有,沒腹稿,沒文章。有的倒是一顆不改的癡心、一腔滾燙的熱血,一根心口如一的直腸子,外加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毛澤東宣稱的文藝作用和目的
我今天要講的話題是:不為權力寫作。
為什麽要寫作?寫作的目的又是什麽?因人而異,無奇不有。有人為名,有人為利,有人為了賺錢,有人為了升官。有人把寫作當作一種習慣,有人把寫作視為一種樂趣;還有人說他年輕時寫作為了泡妞,中年是為了提級,老年是為了宣泄。甚至有人把寫作看作是一種生理需要,就如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愛了就上床;寫欲如同性欲。
職業作家們呢?王朔寫作是為了心理治療,王小波是為了追求智慧,劉震雲寫作是為了以文會友。
毛澤東是怎麽說的呢?他說:「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如同列寧同誌所說,是整個革命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他還說:「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他又說:「要使文藝……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武器。」
毛澤東首先認為文學藝術是分階級的,有資產階級的,有無產階級的,他們是敵對的,是你死我活的。而寫作目的呢?是為了教育人民消滅敵人!
古今中外,有哪個帝王、哪個君主、哪個總統、哪個元首,敢像毛澤東主席這樣公開宣稱文藝的作用、文藝的目的是消滅敵人!什麽是消滅敵人?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殺掉被認為是與你為敵的人!
不但要消滅戰場上的敵人,消滅敵對陣營中的敵人,還要消滅自己隊伍中甚至消滅自己文藝隊伍中的「敵人」。隻要你的言論,你的作品,你的文藝觀念,你的寫作目的,不符合毛澤東的文藝路線、不符合黨的文藝方針,不符合社會主義的文藝政策,也會把你當作敵人,也會讓你挨整、判刑,甚至被殺。延安的王實味不就是這麽殺了嗎?
一九四九年之後,曆次政治運動,都以文化界為對象,反胡風,涉案幾千人,死了多少人?反右派,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文化人,是作家、是藝術家,死了多少人?「文革」當中,僅以反對毛澤東革命文藝路線、歪曲革命樣板戲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就槍斃了不少人。當時全國各地的劇團、電影廠、文聯、作協自殺的又有多少人!為什麽?就認為你的文藝觀念是資產階級的,你的寫作目的是反動的,你的作品是有毒的,就把你迫害致死。
怎能想象在最需要真善美,最需要自由、博愛、平等的文藝百花園林之中,會像在中國這樣充滿暴力、充滿血腥,充滿屠殺呢?園林變成了刑場。鄧拓有兩句詩:「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
對權力的蔑視、嘲弄、解構
我為什麽寫作?起先的目的很「純正」,很「崇高」。我受中國古代傳統文藝觀的影響。曹丕的《典論·論文》上的一段話,我至今不忘:「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此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寫作幹嗎?為了「經國」,就是治理國家,而對作家本身來說,就是為了聲名傳之於後,永垂不朽。所以中國古人,要立功、立德,立言,我當然也要立言,就是這個道理。
後來,尤其在文化革命中,我完全接受了毛澤東的文藝思想,為政治服務,為革命寫作。因此寫了個歌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話劇《邊疆新苗》,還參加寫作歌頌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的話劇《農奴戟》。一九七五年下半年吧,我甚至還參加寫過攻擊鄧小平的右傾翻案風的戲,雖然我極不願意,是分配的任務,但我畢竟參與了。我在文革中的所謂作品,都是垃圾,都是幫閑甚至是幫凶之作。
現在真是「悔其少作」,其實那時我已經不「少」了,二十多歲了,快步入中年了。
雖然「悔其少作」,但是還沒有「悔之已晚」,還沒有「悔之莫及」;還不為「晚」,還可「及」,這是因為正當我悔之當初,就欣逢三中全會,讓我脫胎換骨。那時國外各種文藝思潮、各種文藝流派,紛至遝來,相繼湧入洞開的國門,像什麽超現實主義,後現代主義,英國的荒誕劇,法國的新小說,加繆、卡夫卡、喬伊斯、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川端康成、村上春樹……五光十色,令人驚豔!中國也相繼出現了朦朧詩、裸體畫、小劇場、惡搞片,還有「超級女聲」歌唱,「芙蓉姐姐」跳舞,以及「下半身」寫作。前年還誕生了梨花體詩,去年又出現了「山寨春晚」。爭奇鬥豔,炫目刺眼。今年更轟動,爆出了「草泥馬之歌」:
在那荒茫美麗的馬勒戈壁,
有一群草泥馬。
他們活潑又聰明,
他們調皮又靈敏,
他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草泥馬戈壁,
他們頑強,克服艱苦環境。
噢,臥槽的草泥馬!
噢,狂槽的草泥馬!
他們為了臥草不被吃掉,
打敗了河蟹,河蟹從此消失,
草泥馬戈壁。
用的都是諧音,全是粗口,有辱尊耳,幸勿見怪!這不是我寫的,我無此大才。
但我對這一切都很理解,並不排斥,甚至還支持,為什麽?因為所有這一切的主義、流派、思潮、表現,這些詩歌、戲劇、舞蹈、視頻和「草泥馬」,都是對權力的蔑視,對權力的嘲弄,對權力的挑戰,都是對權力的解構;使得權力者不安,使得權力者無奈,使得權力者惶恐,使得權力者憤怒。所以「山寨春晚」的出現,才使得「央視春晚」以及一些權力機構、權力官員,甚至人民代表、政協委員等準權力者都如臨大敵,加以阻止。
生活在逐步多元的前民主社會
當然我說的權力,是指極權。極權或者極權主義最早出現於一九二五年,它強調的是國家權力對社會生活的全麵控製和獨自裁斷,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專製獨裁。極權主義的政府不僅要控製國家所有的政治事務和經濟活動,還要控製人民的思想信仰和日常生活。
一般來說,極權主義有三類:
有種權主義,或者叫種族主義,比如以前的南非共和國;
有神權主義,比如伊朗伊斯蘭共和國;
有黨權主義,比如已經完蛋的納粹德國和現今還在世襲著的金氏政權。
一九九四年南非共和國經過民族和解終於放棄了種權主義,可喜可賀。如今世界上隻有極個別的國家,還殘存著神權主義和黨權主義這兩種極權主義。
中國屬於哪一種呢?有人說中國是具有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又有人說中國是具有美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還有人說中國是這兩種的主義的混合體。這是從經濟形態來分析的。我也早就這麽分析過,寫在了很早的文章裏。
如果從政治形態來分析,從權力結構來分析,有人說中國是共和國,有人說中國是極權國。
我現在認為中國是一個正在變化、正在轉型的國家,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中國是從三十多年以前的以「文革」為登峰造極的極權社會在轉向改革開放之後的後極權社會。但我喜歡把如今一直還在摸著石頭過河的當代中國稱之為前民主主義的政權,這不但好聽一點,同時也表達我的善意和期待。正因為我們生活在經濟已經逐步開放的年代,也正因為我們的時代正在蹣跚前進,變化得已經不完全是僵硬的全極權社會,而是鬆動的後極權社會,或者如我所說的是逐步多元的前民主社會,所以我們才有可能進行有限製的自我選擇,才有可能部分地調整了文藝觀念,每個人也才有可能改變自己的寫作目的。但不論我們現在的寫作目的有什麽不同,我相信越來越多的人,已經不再為政治集團、為意識形態、也就是說不再為權力而寫作了。
權力:腐敗、愚蠢、折騰、殘忍
為什麽呢?
一、權力使人腐敗。
英國阿克頓爵士的「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敗」這句話已成為政治常識,而且已經在當代中國被越演越烈的腐敗所證明。中紀委、反貪局,反腐多年,破案無數,大案要案,層出不窮。你立案偵察,貪官就遠逃國外;你實行雙規,汙吏就上下勾結。一兩個貪汙犯倒下去,千萬個貪汙犯站起來,越反越貪,惡性循環,前「腐」後繼,奮勇向「錢」。這是因為權力不受監督,無法製約所致,因為貪汙是和權力共生的,你怎麽反?又怎麽能反徹底!目前的反腐隻是維持在百姓不至於造反而權力不至於失控的限度之內。有些地區完全是腐敗分子在領導反腐,或者說是潛在的腐敗分子在反已經暴露了的腐敗分子。
二、權力使人愚蠢。
美國學者喬納森·本道用數學理論證明,在日理萬機的國家要找到良好對策,就應該盡量擴大民智,鼓勵官員獨立思考。但權力者的本性就愛獨裁,一言九鼎,鍾愛「聖斷」;自以為天縱聰明,其實是反智低能。他們總以自己的「思想」為「指導思想」,總愛在不同的時期提出各種不同「主義」、「思想」、「理論」、「榮恥觀」、「代表觀」、「發展觀」,來統一全國的思想。因此不可能民主選擇,不可能科學決策,於是在政策的製定和行政的措施上,往往就顯得愚蠢。使得權力者和智囊團,無法發揮正常的政治智慧,無法施展聰明才智來應對社會難題,都變成了可笑的蠢才。他們的水平隻是「摸著石頭過河」,而不是造座大橋過河。
三、權力使人折騰。
也正因為權力使得唯我獨尊的權力者和唯唯諾諾的智囊團的智商下降,所以在治理國計民生時,不但會反複無常,還會倒行逆施。明明是風調雨順,偏說是自然災害;分明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右派都打錯了,還堅持說反右的大方向是正確的。明明近幾年來農民為了土地,城市居民為了拆遷,群體性事件不斷出現,每年都發生千萬起悲劇,可官方背景的《社會藍皮書》居然說近八成城市居民感到生活幸福,而農村居民幸福感更強於城鎮居民。這是無恥的謊言!這種思想上的反複無常,認識上的反複折騰,帶來了社會的極大不安定,不得不使「草泥馬為了臥草不被吃掉,而打敗了河蟹」。
四、權力使人殘忍。
所有權力者都會被權力聚焦效應放大,而因此獲得成就感或幸福感或快感這樣的高峰體驗。按照馬斯洛的理論,這種高峰體驗不會持久,更無法忍受它的消失,所以隻有不斷地攫取權力、使用權力、擴大權力,才能滿足對權力的依賴性。這種依賴性如同吸食海洛因。吸毒者為了獲取毒品會喪盡天良,無所不用其極。權力者為了奪取和擴張權力也不惜使用最殘忍的暴力。奪權和吸毒的過程完全一樣,隻是權力的毒害大大超過吸毒。吸毒者不可能依靠自己戒毒,需要他人的強製。權力者也不可能依靠自己來消除權力所產生的毒害,必須對權力進行監督和製衡。當權力者不接受權力之外的監督和製衡時,它就立刻會變得毫無理智,毫無人性,如果你還想共享權力或者更迭權力,它就會變得瘋狂,變得殘忍,甚至動槍、動炮、動坦克,造成巨大的社會災難。
獨立的品格,自由之精神
如果你是一個作家,你為權力寫作,你就是為腐敗服務,為愚蠢服務,為折騰服務,為殘忍服務。如果你是被迫的,還情有可原;如果你是自覺的,那你怎能逃脫幫凶之責、販毒之嫌?我再說一遍,我說的權力是極權,是不受監督,不受製約的,是不由民主選舉所賦予的極權。
不為權力寫作,包括不為權力意誌寫作,不為權力的意識形態寫作。
六個一、主旋律、獻禮作品、政績節目等等,都是權力意誌、權力意識形態在文化政策上的表現。真正能夠打動讀者心靈的,真正能傳之久遠、為中華文化的積累作出貢獻的,絕不可能是權力意誌的產品。老舍寫過《青年突擊隊》《紅大院》《女店員》《全家福》《方珍珠》等等,都是主旋律的、權力意誌的作品,至今還有誰能記得呢?後來他的《茶館》恰恰不是根據權力意誌,而是根據自己的自由意誌寫出來的;是拋棄了原來的政治任務,選擇了自己的創作計劃,所以才成為經典的。
今年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誕生五十年,上海在隆重慶祝。當初創作小組上報了好幾個題材,其中排在第一個的是《大煉鋼鐵》、第二名是《女民兵》,而《梁祝》排在最後,當時的上海音樂學院院長孟波卻點了這最後一個。這一圈一點相當重要,是起死回生,於是才有了今天的《梁祝》。《大煉鋼鐵》、《女民兵》光聽名字就知道是權力意誌的題材,而《梁祝》表現的卻是深刻的人性,恒久的愛情,才能感動了好幾代人。如今在世界上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梁祝》優美的旋律,但是不是主旋律,是真正的藝術旋律。她是今世的經典,也將是傳世的經典。如今還有孟波這樣的領導者嗎?真應該向他鞠躬致敬,他維護的不是手中的權力,而是心中的藝術,才有這可敬可愛的一圈一點!
性格即命運。作家的性格決定著作品的命運。你的性格是怯懦的,你的意誌是軟弱的,你低三下四,你左右逢迎,你唯命是從,你討好巴結,你怎麽能夠寫出有尊嚴,有個性、有生命、有藝術的作品呢?不可能。
可見作家最重要的素質就是獨立的品格,自由之精神。
總之,一個稱職的作家,一個有尊嚴的作家,一個真正想為這片多災多難的熱土、為你深愛著的人民寫出好作品的作家,必須:獨立蒼茫,頂天立地。天馬行空,無傍無依。無拘無束,豪放不羈。不當奴才,不做工具。不接聖旨,絕不遵命。敢想敢說,敢於直筆。敢愛敢恨,敢於犯忌。敢哭敢笑,敢於放屁。隻信科學,隻服真理。心靈自由,不為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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