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當貝淡寧放棄香港教職,前往清華大學講授政治理論的時候,他的西方朋友都覺得他瘋了。2016年,他在新出版的著作《賢能政治》中提出,中國的政治尚賢製比西方的一人一票製更適合中國,引起了很大爭議。
貝淡寧(Daniel A. Bell):政治學者,生於加拿大,牛津大學哲學博士,曾任清華大學倫理學和政治哲學教授多年,現為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院長。成名作為《社群主義及其批評者》,後來受儒家思想影響頗深,主要研究領域為比較政治哲學、社群主義、儒家。2016年,出版著作《賢能政治》。其他著作包括《城市的精神》《中國新儒家》《超越自由民主》《東方遭遇西方》。
在北京市東城區二環內的一座四合院,身材纖瘦、個頭高高的貝淡寧打開了自家的大門。他拿著一千元出頭的樂視手機,穿著深色中式立領服裝。
這座院子的房簷被重新上過漆,保存完好。會客室承載了客廳、餐廳與廚房三項功能,除了開放式廚房中的歐式櫥櫃,其餘的家具都有著濃鬱的中式色彩。櫃子、沙發、茶幾、餐桌、椅子,都是統一的深紅色,厚重的木料上有著繁複的雕花。
早晨的陽光斜斜照進來,整間屋子都泛著古舊的氣息。
貝淡寧趿拉著拖鞋,看起來比較隨意。53歲的他有著典型的西方麵孔,卻能說頗為流利的中文。偶爾不確定某個詞的用法時,他原本就不大的聲音會更輕,用征詢對方的語氣來確定自己的語法是否正確。
他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感受時,不會言辭鑿鑿地侃侃而談。他常常垂下眼簾,很少直視對方的眼睛;加上常引用儒家經典,貝淡寧頗有些儒家所推崇的溫良恭儉讓的味道。
在過去的十三年間,這位政治學者一直擔任清華大學哲學係教授,講授倫理學和政治哲學。
2016年,他在新出版的著作《賢能政治》中提出,中國的政治尚賢製比西方的一人一票製更適合中國,他理想的中國治理模式是“基層民主、中間實驗、上層尚賢”。這一觀點引起了很多關注,也引發了爭議。
在寫這本書之前,他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並與中國的官員多次交流。但他沒有太多的機會去基層。
2017年,他擁有了一個新角色——山東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院長。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實踐自己理論的新機會,也是信奉儒家思想的他積累“外王”經驗的機會。
探尋邊界
2005年,貝淡寧到北京的第二年。那年秋天,他第一次走進中央黨校作講座,講座主題是怎樣學英語。
已經有人向他講過中央黨校區別於其他高校之處。他知道,黨校內的研究生多數有在政府部門工作的經曆。邀請他去作講座的是一名黨校學生,這位官員學生在他為北大開設的一門課上旁聽。這名學生告訴他,在貝淡寧之前,還沒有過外國人被邀請到中央黨校作講座的先例。為了使這個講座成行,他們費了很大力氣,爭取到了副校長的同意。
貝淡寧在校內看到一群說藏語的年輕女性,這名學生解釋說,這些人是西藏未來的領袖。而當貝淡寧這張西方麵孔出現在黨校的學生餐廳時,很多人看他的表情,用貝淡寧的話說,是“隻在中國最偏遠的鄉下才能見到”。
他在講座上談了自己學習語言的技巧。他開玩笑說,找個說英語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會有幫助。而在BBC和VOA之間,應當選擇聽BBC,因為VOA是美國政府的宣傳工具。在講座後的交流中,學生們詢問貝淡寧有關社群主義、馬克思主義,以及儒學的觀點,貝淡寧小心地讓自己的回答不涉及政治內容。
這是貝淡寧在中國小心探尋邊界的一次嚐試。這類嚐試的開端,是他選擇來北京。
2004年,當貝淡寧決定接受清華大學的邀請,前往北京講授政治理論的時候,他的西方朋友都覺得他瘋了。
貝淡寧於1991年畢業於牛津大學哲學係,畢業論文以柏拉圖風格的對話體寫就,題為《社群主義及其批評者》。憑借該文,他在西方學界一舉成名。
他的太太是中國人,夫妻倆商討畢業後的去向,希望能在兼容中西方文化的地方定居,於是他們選擇了新加坡。
貝淡寧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任教,但三年的教職經曆並不是很愉快。他回憶說,係主任會審核並規定他的授課內容,要求他多談社群主義。有的時候,貝淡寧在課上談馬克思思想,就會來一些特別的人旁聽。當地的同事在與他交流時,十分謹慎。合同期滿,貝淡寧沒有續聘。
他仍然想研究西方思想,但也對中國的東西感興趣,即將回歸中國的香港,給他提供了這樣的機會。1996年,貝淡寧任香港大學哲學係副教授。
在香港的八年,貝淡寧得償所願,做了比較研究。在這裏,他還有一份意外收獲,接觸了儒學。身為政治學者的貝淡寧在研究儒學後發現,儒家思想所提倡的政治製度,正是他認為最理想的政治製度。
因此,當位於北京的清華大學向他發出邀請時,貝淡寧欣然接受。他想深入中國內地,進一步研究儒學。另外,作為政治學者,進入全中國最好的學校執教,對他也很有吸引力。在他看來,這所學校培養的都是未來的政治精英。
讓他吃驚的是,他向清華大學提出了一個授課提綱,獲得了批準,並沒有曲折的探討、妥協的過程。他被允許講授除馬克思主義之外的任何課程。
雖然他不被允許開課專門講授馬克思主義,但如果他在哲學理論或類似的課程中偶爾提起馬克思主義,並闡述自己的理解,並不會有人幹涉他。
他有一次接受媒體采訪,因涉及敏感話題,他的言論沒有被全麵刊登,報紙的編輯特意向他致歉,並表示,這些言論可以全文發表在學術刊物上。這讓他很驚訝。
不過,他仍然嚴格地自我審查。一名學生邀請他參加一個沙龍,談論民主話題。貝淡寧谘詢身邊的朋友,朋友都勸他離這種活動遠一些。他後來發現,沙龍實際上是哲學係幾個研究生的討論會,自己多慮了。
第二年,他受北京大學的邀請,在北大開課,同樣沒有受到太多的幹預。而一名來自中央黨校的學生,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次課程結束後,這名學生用流利的英語問他,是否可以旁聽他的課程。貝淡寧同意了。但他心中略有擔心,去問自己的朋友,這個人是否有可能是被派來的間諜,朋友笑他疑神疑鬼。
不久後,這名學生就邀請貝淡寧去中央黨校作了上文提到的講座。
2006年,貝淡寧在美國“左”派雜誌《異議者》(Dissent)上發表文章《在北京教政治理論》,他在裏麵將自己描述成“對於政治正確的邊界不清楚的初來乍到者”。
他寫道:“如果審查以公開的和表示歉意的方式,如果有別的方式在國內或者國外發表全文,那麽對於寫作的限製比較容易忍受。如果你曾經有更嚴厲限製的經曆,那麽對於教學的限製會比較容易容忍。”
“中國化”
貝淡寧有個妹妹。兄妹倆小時候爭論時,總是直來直去。現在,貝淡寧不再這樣做,他會想一想有些話怎麽表達更得體,他變得委婉。這份委婉,是貝淡寧一點點摸索到的。
剛來中國後不久,他被邀請去做有關社群主義的報告,主辦方的一位教授對他的觀點作出評論,提出西方的社群主義應被看做西方自由主義的延伸。這恰恰是貝淡寧試圖區分開的。他打斷了那位教授,說他說的不對。後來,貝淡寧再也沒有接到過這位教授的邀請。
上他課的學生,不會在課堂上對他提出批評性意見,他們通常選擇在電子郵件中表達。有的郵件內容很嚴厲,但措辭很禮貌。
貝淡寧很快學會了這樣的表達方式。
在北大的政治理論課上,他和一名教授合作授課。對方會說,需要補充一些貝淡寧所說的東西,然後開始批評貝淡寧的觀點,接著為自己的觀點辯護。貝淡寧也會說,自己同樣想做一些補充。就這樣,雙方開始有禮貌地爭論,在這樣的爭論中把對方“撕成碎片”。在這個過程中,貝淡寧從來不會直呼對方的名字,一直稱呼他“老師”。
身為教師多年,貝淡寧明顯感覺到,這個稱呼在中國收獲的社會地位,比他想象的要高得多。
他提出過一些很有趣的觀察結論。比如,教師證享受全國各地的一些旅遊優惠,他覺得,這是國家正式承認教師社會貢獻的方法。每年的9月10日是教師節,學生常常給教師送花,校園便道兩旁都是賣花的人。
他當時的漢語還沒有那麽流利。課下,他會讓自己的研究生幫他學習古漢語。當他提出要給學生付出經濟報酬時,學生怎麽都不同意。他後來也理解了,教師付錢給學生,與中國社會對師生關係的認知相差太遠。
對貝淡寧來說,公私生活的界限模糊了。他和學生單獨見麵的時候,需要詢問學生的生活和家庭成員情況,因為他所觀察到的教授都這麽做。學期結束時,他邀請學生到他家做客,學生也會問許多關於他的家人的問題。
在課堂上,他習慣於盡量不讓自己的觀點影響講課內容,而讓學生自己辯論,自己作出判斷。但這樣的做法讓中國學生失望。他們一再提問,希望老師能發表權威意見。
貝淡寧出生於加拿大魁北克省的蒙特利爾市。魁北克省是眾所周知的北美地區法國文化中心,官方語言是法語。貝淡寧的母親說法語,信奉天主教。而貝淡寧的父親是猶太人,母語是英語。這份文化衝突伴隨著貝淡寧成長。後來,他娶了一位中國女性,開始適應東西方的文化衝突。
事實上,他有時會帶著“中國化”的思維回到加拿大,並有些不適應。他在過去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他和自己的母親告別時,母親送他到家門口就轉身了。對已經習慣了中國送客方式的他來說,不能理解母親為何不送自己去機場。
當然,被儒學影響的他也有遺憾。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遠在中國的他,無法在母親生病的時候照顧她,在床前盡孝的,是他的妹妹。
與官員對話
在北京的長城附近,貝淡寧麵對同處一室的一位中國高級官員,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在中國,招聘和提拔政府官員的過程中,評判能力和品德的標準是什麽?
這是2012年5月,貝淡寧被中聯部邀請,參加首屆和平發展論壇。和他一起被邀請的,還有《當中國統治世界》的作者馬丁·雅克、《中國震撼》的作者張維為等二十餘位中外學者。
在論壇的最後一天,學者們受邀與時任中組部部長李源潮對話。
從成為清華大學的政治學教授,到參加這次和平發展論壇,八年間,貝淡寧的政治製度理念發生了變化。
在香港時,貝淡寧及身邊的人仍然傾向於一人一票的民主製度,他們爭論的焦點往往是怎麽樣能更好地抵達這個目的,但從不會有人質疑這個目的本身。
而到了清華大學,身邊的同事、朋友更多地在討論賢能政治,包括怎樣甄別領導人,領導人身上的什麽能力、品德更加重要。
貝淡寧知道,中國對政治製度的討論當然不會同於西方,但他過去最多隻是用儒家的理論來研究中國的政治製度。當真的置身於這個輿論場中,周圍的人都在探討自己從未思考過的某個問題,感受就不同了。
他說,自己到北京後,逐漸更正了自己自小受到的政治價值觀的教育,不再用西方的標準來判斷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把握主流價值觀,方法論就不一樣了。”他說。
過去,他研究政治哲學,主要還是接觸學者。但到達北京之後,他通過一些場合結識了官員,與他們討論,並與其中的一些人有了私交,私下的討論也就更開放一些。
他非常欣賞現任中央社會主義學院黨組書記潘嶽。他們相識於七八年前,那時的潘嶽是環保部副部長,他們二人討論環保、教育、恢複經典等問題。貝淡寧認為,這些討論讓他深受啟發。
類似的接觸、觀察、討論與研究,幫助貝淡寧陸續出版了新作,其中,在中國出版的有《超越自由民主》《中國新儒家》等。
他在《超越自由民主》中提出,選舉製的民主有一個明顯的缺陷,選舉出來的政治領導人傾向於關注公民利益,而忽視外國人的利益。小國家的領導人這樣沒什麽可擔心的,但像中國這樣大國的政治領導人的決策會影響世界。他認為,就中國而言,有理由期待有比西方國家運轉更好的模式。
他觀察中國的執政者正在複興一種精英文化,包括挑選優秀的學生,鼓勵他們入黨。他認為,應該對此進行更多體製上的試驗,然後推廣到全國。
或許是他的立場與觀點被關注,如前文所述,2012年,貝淡寧第一次參加了有高層領導人出席的會談。他對這位中央高層的提問,可以看作是對自己賢能政治理論的驗證。這位領導人回答說,官員選拔的標準取決於政府層麵。在基層,與民眾的親密聯係十分重要。在高層,重點會更多地放在理性思考能力上,因為幹部需要考慮多樣因素。另外,這位官員還提到了關心民眾和實事求是的工作態度,以及廉潔自律。
這位官員向貝淡寧舉了個例子,談有關中央某部秘書長的選拔程序。在提名程序之後,獲得最多提名的十多個人會進入筆試階段。筆試後,前五名進入麵試。麵試由部長、副部長和大學教授組成的考核小組主持,為秘書長工作的普通官員也可以監督整個麵試過程。前三名會進入下一輪,由人事部門率領的考察組考察他們的政績及品德,後者是重點。前兩名再次勝出,由12名擁有投票權的部長組成的委員會進行投票,候選人必須獲得至少8票。如果第一輪投票無法達到所需票數,部長們會持續討論,直到三分之二的人對某一個候選人達成一致意見。
貝淡寧認可了這個回答。在四年後出版的《賢能政治》一書中,他記錄了這段對話,並專門用了一小節來探討這個問題。他評價說,西方所認為的用同一個選舉過程——民主選舉來選拔各級政府領導人,過於簡單化了。中央層麵的領導人確實需要高超的能力和品德,政治選拔體製應該對此予以設計。這也恰好是他所認為的賢能政治的核心:低層民主,高層賢能。他將之描述為“中國模式”。
自2012年後,貝淡寧每年都會參加一次中聯部組織的針對外國學者的座談會。某一年他恰好在國外,錯過了與王岐山的會麵。他後來想,如果再見到王岐山,他一定要問問對方,解決腐敗的問題,是用法家的方式還是用儒家的方式。
貝淡寧所持有的學術理念,讓一些官員了解到,他並不是找麻煩的人,這些人願意和他探討問題,尤其是在吃飯喝酒的時候。
貝淡寧發現,這大約是中國特色,官員平時相對謹言慎行,但在喝酒時卻非常開放,願意討論一些話題。不過,因為酒量不好,他常常在第二天醒來時,就忘記了頭天晚上的細節。
“洋和尚”的“投名狀”?
一次,貝淡寧受邀在複旦大學作講座。講座後,一名學生對他說了些不客氣的話。貝淡寧不願意對《中國新聞周刊》複述當時的場景。他隻說,自己還不夠理性,但盡量控製住了自己。
不難想象這名學生說了什麽。至今,仍有人這樣評價貝淡寧:“洋五毛”。
《賢能政治》一書的譯者,是武漢科技大學教授吳萬偉。在譯後記中,吳萬偉將貝淡寧此書歸類為“吃力不討好型”。他認為,這本看似為中國辯護的書,恐怕西方讀者討厭,中國讀者也未必領情。因為“這本闡述中國模式優越性的書在某些中國讀者看來,不過是被當局收買的‘外國辯護士’的‘投名狀’而已。他們不僅不會充滿感激地接受,反而會用嘲諷的口吻說,這個‘洋和尚’到中國‘騙吃騙喝’。”
吳萬偉將此比喻為“開著豪車的人對一心想買轎車的人大談特談開車的煩惱,讓人忍不住想叫他趕緊閉嘴”。同時,他也認為,貝淡寧在清華大學教書的事實,也可能讓人將其歸於精英的行列,在草根文化盛行的當下,遭受奚落和嘲諷或許在意料之中。
貝淡寧確實對中國最基層的地方沒有自己的經驗。但他辨稱,有關基層政府的民主選舉已有很多開放且透明的研究,他基本上不需要再自己去做研究,他看了許多這方麵的材料。
貝淡寧似乎已經習慣了別人針對他的不客氣的言論,“洋五毛”這個詞,也是他主動向《中國新聞周刊》提起的。
有人認為他被“洗腦”了,失去了中立性。貝淡寧則反駁說,自由主義者應是開放而寬容的,但批評他的人卻往往用自由主義的標準判斷什麽好什麽不好,如果不按照這個思維考慮問題,那這個人就失去了批判的精神,就是個“洋五毛”。“我也有批判的精神,但我是用主流的價值觀來批判的,這有什麽問題嗎?”
“如果我一直在批判中國的所有製度,中國的領導人不願意跟我討論問題,我的學術會更好嗎?不一定。所以,你還是要看我的學術水平,你可以反對,那應該說說你為什麽反對。而不應該說,我跟誰誰誰見過麵,我不是中立的,所以你反對我。這個就沒什麽意思了。”
貝淡寧說,他也碰到過很多中國學者在用西方價值觀判斷中國的問題,他願意與這些人討論,畢竟一個國家需要多元化的環境。“如果大家都是統一的思想,對國家也不好。”貝淡寧口中的“國家”,已習慣性地指代中國。
盡管他不看網上有關自己的評論,也盡量不讓陌生人的抨擊傷害到自己,但他仍避不開身邊的學生、朋友的傷害。他的一個學生,與他有著長期的交流,對他說了一些很不客氣的話,貝淡寧覺得很受傷。
不過,貝淡寧認為,現在的學界討論比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中國要好一些。他的夫人畢業於上世紀80年代的北大。貝淡寧認為,那時的大部分學者,喜歡用全盤西化的思維研究政治哲學,把西方視為理想,考慮的唯一問題就是怎樣學習西方的經驗。
而現在,有很多人按照中國思維來思考問題了,包括他本人。“現在的學術環境是多元化的。”他說。
“外王”
一年前的冬天,山東大學青島校區黨工委書記孔令棟來北京拜訪貝淡寧。
他們認識已有七八年了,孔令棟也是一名政治學者。他們相識於一次孔令棟主辦的講座,貝淡寧陪同“軟實力”的提出者、著名國際問題專家約瑟夫·耐拜訪山東大學。出生於山東的孔令棟覺得與推崇儒學的貝淡寧有許多共同語言,日後成為了朋友。
五六年前,孔令棟向貝淡寧提出邀請,希望他考慮去山東大學工作,可以擔任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院長。孔令棟本人曾擔任過這個職位,他覺得貝淡寧的國際背景和國內外的影響力,都十分適合就任這個崗位。
貝淡寧始終對此不置可否。但在一年前,他告訴孔令棟,自己正在考慮去山東大學的可行性。當時,貝淡寧與清華的合約隻剩一年多就到期了。
山東大學是教育部直屬的重點大學,一個學院的院長是正處級崗位。孔令棟立刻向山東大學校領導匯報了自己的想法,並得到了對方的支持。校方提出,希望貝淡寧能為學院帶來國際化,以及“儒化”。
這對貝淡寧來說都是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對他本人來說,山東大學之所以吸引他,除了山東是孔子的故鄉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提供的這個行政崗位。
過去,貝淡寧一直在看書、研究,從未嚐試過任何行政工作。讓一名外籍人士成為中國一所重點大學的院長,這樣的機會並不常見。他已有一套關於中國賢能政治的理論,包括怎樣培養領導人,怎樣衡量領導人的能力等。而此時,他有機會去親身體驗這些理論。“內聖外王,我現在沒有外王的經驗”。
他提前了解了一下自己可能就職的學院。該學院有四位副院長,製度比較齊全,沒有爛攤子或遺留問題等待他去解決。
孔令棟說,清華大學努力挽留貝淡寧,提出雙聘製等解決方法。貝淡寧亦希望與清華保持良好的關係。目前,清華大學為貝淡寧保留了教職。貝淡寧很在意這份良好的關係,他是一個希望與周圍人和諧共處的人。
有人告訴他,成為院長之後,最有可能傷害他的情況是,也許有很多人不喜歡他。若是陌生人,或許不會影響貝淡寧的行事作風和心情,但如果是朝夕相處的老師,貝淡寧說,“恐怕會覺得不太舒服。”
他目前能想到的方法是請客吃飯。貝淡寧曾在以色列待過一個學期。他在那裏作一個講座,一位教授對他的講座內容提出了直截了當的批評,導致兩個人關係緊張。貝淡寧打算寫一本有關中國問題的書,當他知道這位教授是唯一一位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時,貝淡寧請他吃了頓飯,以舒緩關係。
請客吃飯是中國人保持良好人際關係的方法,貝淡寧如法炮製。他覺得,這個方法或許會用在他擔任院長期間。
2017年1月,寒假開始之前,貝淡寧在山東大學辦公了一個星期。孔令棟觀察到,貝淡寧在這一周裏見了學校的主管領導,也見了學院的一部分老師,聽取不同人的建議。他覺得這是十分中國化的上任方式。他認為,貝淡寧對中國的政治文化有過多年的研究,適應這個崗位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不過,他們也擔心過多的行政工作會分散貝淡寧學術研究的注意力,為此,校方為該院配備了一名常務副院長。
當《中國新聞周刊》問他,是否了解這個崗位的行政級別時,對中國官場有著多年觀察的貝淡寧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被納入體製,我不明白自己的角色是什麽。這個問題我現在還不清楚。我感覺我應該是有檔案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會寫什麽。”
他強調說,中國應當開放公務員考試,允許外籍人士參加。一個崇尚賢能的官員選拔體係,不應以種族、膚色、國家背景來區分候選人。更何況,在中國的曆史上,本就有外國人成為朝堂上的官員。
同理,他認為中國共產黨也應允許外籍人士入黨。但麵對“你是否希望入黨”這個問題時,貝淡寧立刻予以否定。
貝淡寧希望自己被認同為中國人。“這個人了解中國文化,在中國待了這麽長的時間,還會說中文,為什麽不說他是中國人呢?”他擁有中國的綠卡。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擁有中國和加拿大的雙重國籍。
在采訪的末尾,貝淡寧援引了柏拉圖的“哲學王”理論,來回答《中國新聞周刊》有關他是否期待當副校長、校長等職位的問題。他說,最有資格當領導的人並不是想當領導的人。如果一個人追求真理,則他當上領導後會願意為別人服務。
“我不想說我想當副校長。如果有機會,我當然會考慮,但是這不是我的期望。”說這話時,貝淡寧措辭謙虛、眼簾低垂,神情裏有幾縷不好意思,幾乎就是個中國意義上的謙謙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