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子,我在美國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於是就有了回國發展的想法,可簡死活不同意。汙染、教育、醫療……甚至連肯德基被包圍,都能成為她打擊我回國意願的理由。
去年春節,我帶簡回了趟東北,老家的親戚們像招待外星人那樣招待她。每天下兩頓館子,吃得她上吐下瀉。我想帶她去醫院,可家裏人唯恐縣醫院條件太差,春節值班的醫生水平不行,堅持要開兩個小時的車,送她去市醫院。
就在我們為此吵來吵去的當兒,簡吞下一粒從美國帶來的止瀉藥,沒跟我商量,就改簽了她返程機票的日期。
這件事過後,我總有些忐忑。
“你會不會跟我去中國成家立業呢?”我想問,卻一直問不出口。
簡是一個普通的美國中西部女孩,幼兒園老師,家裏的冰箱上貼滿了班裏孩子的照片。她希望我留在本地大學任教,和她結婚生子看棒球什麽的。而我卻希望在墮入那種由啤酒、遛狗和修剪草坪構成的“美國式”中年之前,再努力拚一拚。
對於我熱血奮鬥的想法,簡卻不以為然,她篤信要從生活本身獲取快樂——比如花一上午烤一塊味道剛好的香草蛋糕。
我想反駁說,我重視的是生命,而非生活——可惜這兩個中文詞在英文裏都是“life”。我始終說不清自己想說的話,最後不無氣餒地承認:英語不是我的母語,我的母語卻沒法和身邊這個人說。
漸漸地,簡失去了耐性。
2
那天夜裏,我躺在床上跟國內的人聊微信,想預熱下人脈。簡洗完澡走出來,一邊敷麵膜,一邊自言自語:“中國女人都是虎媽,男人都是虎媽的兒子。他們不懂怎麽區分工作和生活。”
“你說什麽呢?很好笑麽?”我有些惱怒。
“現在是半夜十二點,為什麽會有手機在我的床上吱吱亂叫?”簡一把撕掉麵膜,“我明天要早起,烤蛋糕,班裏兩個孩子過生日!”
我放下了手機,不是屈服於她,而是為了專心和她吵架。午夜十二點用外語吵架,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我們越吵越興奮,越吵越醜陋。正當我夾起枕頭,準備去客廳的時候,手機鈴聲大作,我倆都愣了。
她先反應過來,繼續冷嘲熱諷:“接吧!中國那邊正在吃飯、喝酒,在飯桌上編造夢想,多了不起的傳統啊!”
“得了吧你,是托德打過來的!”我反擊道。
托德是簡的二哥,在本地警局工作。平時我們很少見麵,頂多是聖誕節、感恩節在簡的父母家打個照麵,每次寒暄過後,我和托德就坐在各自的沙發裏,擺弄手機。他深夜打來的電話讓我很意外:半夜十二點,公事還是私事?
“家暴,中國老公欺負中國老婆。警察要現場問幾個問題,你幫忙當翻譯,清楚麽?”(網絡圖)
“嘿,哥們,你講漢語吧?”托德來自美國南方,口音濃重。
“漢語?當然會講了,我是中國人嘛。”我瞄了一眼簡,她比我還要不知所措。
“聽好了,哥們,我現在當差,在一對中國夫婦家裏,學生公寓,妻子報的警,丈夫現在被捕,明白麽?”
午夜,寂靜。電話那端的警笛聲,對講機的“嘟嘟”聲,嘈雜而急速的說話聲順著信號傳了過來。我深吸了一口氣:那邊不是在拍警匪片,而是貨真價實的犯罪現場。
“電池,你明白麽?”托德重複一遍,他用的詞是“battery”(法律英語中battery是指以暴力攻擊他人身體或造成他人身體的傷害;而在日常生活中,battery指電池)。雖然我在美國待了很久,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書呆子,連槍都沒養過,所以我以為托德說的“battery”,是電池的意思,便問道:“嗯,明白,是電器引起的失火麽?”
“什麽?火?簡在麽?”托德警官發現我不是在不懂裝懂,就立刻轉向了他的妹妹。我摁下免提,簡接過手機,兄妹倆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
“家暴,家庭內暴力,中國老公欺負中國老婆。警察要現場問幾個問題,你幫忙當翻譯,清楚麽?”簡遞給我手機的時候,臉上居然是克製不住的興奮。
而她這種興奮,我並不陌生。
她曾偶然發現班裏的一個中國男孩胳膊上有淤青,就詢問是不是家長打的,孩子搖頭不說,簡立即打電話找來了孩子的父親。
那位父親開寶馬車,英語很溜,應該在美國混得不錯。他強嘴說是孩子自己碰到鋼琴弄的,簡二話不說就了報警,理由是“很難想象那個部位會是孩子自己碰傷的”。
這個父親被警車帶走了,接著傳訊母親,一個家庭主婦。案子很簡單,當天就審出了結果:父親打母親,兒子在中間擋,被父親推了一把。雖然這位父親最後沒坐牢,但是被剝奪了子女監護權。
“真不理解中國人,媽媽和孩子為什麽要替那個畜牲遮掩!就因為他支付了所有的賬單?”簡跟我說起這件事時,一臉的義正嚴辭和興奮。
當然,還有掩不住的勝利喜悅。
3
簡那兩張興奮的臉漸漸重合,托德的話把我拉回了現實中。
“哥們,你幫我問他:到底有沒有在身體上侵犯妻子?”這是托德警官讓我翻譯的第一個問題。
“對不起托德,你是說他強奸了他妻子麽?”緊張的我居然聯想了到婚內強奸,趕緊跟托德確定。
“不對,托德問的是他有沒有揍她,”簡越來越興奮,這個幼兒園老師在一旁對我做著擊打的手勢,“侵犯你不懂麽?身體上的,揍!”
案發現場,中國丈夫接過了托德警官的手機,對我說道:“喂?你是中國人麽?會講鳥語麽?告訴他們,我不講鳥語,也別欺負我不講鳥語。我老婆能講鳥語,一直都是她在跟他們說,哭天抹淚!媽個×的,欺負我不會講!”
我一下子就聽出了對方的口音,這個語無倫次的家夥跟我一樣,來自大男子主義橫行的東北。
托德接過手機,問我嫌犯說了什麽,一旁的簡也拿出她的手機錄音。
“這家夥很緊張,他說他很感謝警方能提供翻譯幫助。”我想緩解一下氣氛,其實緊張的人是我。我對美國法律一竅不通,唯一一次近距離的接觸,還是簡給我講述她怎麽將中國寶馬男繩之於法。
想到這個陌生人接下來的命運就落在我手裏,我的頭皮一陣發麻。
托德在那邊快速做著筆錄,又提出了那個可怕的問題:“他到底有沒有對妻子施暴?”
“我沒打她!誰也沒打誰!我脖子是被抓了幾道,但那是她抓的!要說動手也是她動的手!”東北男人在電話裏喊了起來。
“他說他誰都沒打。”翻譯時,我壯著膽子把“脖子抓了幾道”略掉了。簡在一旁搖頭,嘟囔一聲“騙子”,好在電話那頭的托德警官沒聽見。
男人用我熟悉的鄉音說自己姓王,老婆在國內是副教授,這次出國是做短期訪問。他們倆今晚隻是“很正常的爭吵”,是由他們離婚後,孩子該怎麽判這個問題引發的。
他認為兒子應該判給他,但妻子堅決不同意。“這個女人啥都想要,兒子、錢、還有房產”,於是兩個人便吵了起來。他承認是他先“嘴裏有一點不幹不淨的”,然後妻子就爆發了——哭、喊、掐他、撓他,最後還用英語報了警。
男人越說越鎮定,不再冒髒字了。
“他說他和妻子隻是有一點爭吵,關於離婚後孩子應該怎麽處理。就是一點爭吵,不涉及暴力。”我有限的同情心愈發地偏向這位老鄉了。簡還在用手機錄音,那副懷疑的神情愈加讓我厭惡。
“問問他脖子上的抓痕是怎麽回事。”托德問。“啊,抓痕!這些中國男人!抓住他,這裏是美國,容不得他們撒野!”簡被“引爆”了。
東北男人在那邊又接過電話搶道:“警察說什麽了?太欺負人了!沒翻譯之前,警察全聽我老婆的,把她說的全錄下來了。他們為啥這麽偏向女人?就因為她會講英語?不管是在中國還是美國,我都有說話的權力,為自己辯護的權力,對不對?是,我在美國誰都不認識,不會英語,但也不能讓他們欺負了對不對?我在國內是開公司的,挺大的生意,啥時候吃過這種虧?美國的法律不就是拚律師麽?你告訴他們,咱啥律師都請得起……”
“大哥,我能做的隻是幫你翻譯。警察想知道你脖子上的抓痕是怎麽回事。”麵對他那一大堆的反問,我有些無奈。
“我不告訴你了麽?是她先撓的我,還想把我掐死呢!”
一個想掐死自己老公又主動報警的女教授?我毫不客氣地把這話翻譯給了托德。托德警官又把這句話轉告給了其他在場人員。我聽到電話裏有女警官說:“老婆掐死老公?想想老公那塊頭吧!”
“胡扯!”簡也大聲說。她是故意想讓電話那邊的二哥聽見。
我關掉免提,她劈手就搶過手機,打開免提:“托德,他有些詞還是不熟,需要我幫忙,可以開著免提讓我旁聽麽?”
“當然可以,謝謝你幫忙!”
簡把手機遞了過來,一臉的“磨刀霍霍”。
4
托德警官繼續發問:“請解釋你妻子手臂上的淤青。”
“我不知道,她上來掐我,我把她胳膊扳開,應該就是那麽弄的。本能反應,至少也是正當防衛。”我給托德翻譯時,簡對著我的手機豎起中指。托德又問,“他是否強迫過妻子發生性行為?”
婚內強奸?這是要判重罪的!我的太陽穴猛然間漲了起來。警察能當場問這個,肯定是他妻子在那邊說的。這真的是要置人於死地啊!
“他們問,你有沒有強……強迫過妻子……”我沒法把那個字眼兒說出來。這座大學城有上千中國人。公園,超市,教堂,圖書館,停車場,到處都是他們的身影。或許在公交車上,或許在人行道上,我和這個姓王的東北人擦肩而過也說不定。如果麵對麵,誰能問出“你強奸過你妻子”這樣的話?
“婚內強奸?中國男人死定了!”簡壓低聲音,拍手道。
“強迫過她?你是指那個麽?美國警察腦袋裏想啥呢?她胡說八道!她出國一年多,我他媽一直沒碰過她!還我強迫她?她不強迫我就不錯了!”
東北男人又大吼起來,跟著就是往外倒出一堆婚姻細節,“你以為她出國是為了學術?是想嫁老外想瘋了!天天擺弄她那破手機,和老外發鳥語。她覺得美國啥都好,不是老外,有綠卡也行,綠卡往床上一摔就行!”
“中國丈夫沒有強奸他的妻子。”我隻翻譯了一句話給托德,還有簡。
簡在臥室裏來回踱步,越走越快,她搖頭,臉上閃爍著鄙夷、正義和興奮的光。仿佛中國男人婚內強奸已經被定罪,而且被強奸的不是中國女人,而是和她一樣的美國女人。
“他們吵架時,孩子在幹什麽?”托德警官提出了最後的問題。孩子成了問題的關鍵。
在我的老家東北,父母們會毫不遮掩地在孩子麵前吵架,孩子對此也是習以為常,要麽回屋繼續寫作業,要麽就像看電視劇那樣,看爸爸媽媽動粗。可是在美國,父母即使是把孩子單獨留在家裏,都會被剝奪監護權,老王和他的妻子,竟然還當著孩子麵,用肢體點燃對彼此的仇恨。
“警察想知道你們吵架時孩子在幹啥,這事兒你不能瞎說,美國法律往死裏收拾這個。這關係到以後孩子的監護權。”我偷偷囑咐道。
自從和簡在一起以後,我用漢語的機會就更少了,偶爾講兩句,也夾了英文單詞,不倫不類的。電話裏,老王的東北話喚起了我的鄉音,作為翻譯,我早就越權了,可我卻說不清自己為何要幫他。
沉默數秒,“兒子當時在臥室睡覺,啥都沒聽見。”
聽了我的翻譯,簡叫道:“見鬼吧你們!上次跟你去中國,你家人當著你,還有我的麵吵!”
我慌忙捂住了手機,因為這個電話可能是老王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個電話了。打完這個電話,他可能會坐牢,也可能會失去兒子。一個毫無理智的念頭瞬時占據了我的心:跟交往一年多的簡相比,我更在乎這位素未謀麵的老鄉。
“好的,我會和負責問詢他妻子的警官核對,然後由你來把我們的決定通知給這位丈夫。”托德想必對案情已有了判斷,他的聲音開始透出午夜應有的疲憊。
“警察要怎麽處理?我兒子怎麽辦?”老王接過手機問,“他們會信誰呢?她先報的警,她還講他們的鳥語。公平麽?”
“應該沒事兒,美國警察基本按規章辦事。”我安慰道。
“規章也是他們的規章,對不對?”老王的話,我無言以對。
“你跟他說什麽呢?你隻是給警方做翻譯的吧?”簡越發憤怒了,恨不得把手機搶下來,“看著吧,他們會抓住那個混賬的!”
電話那頭傳來幾聲嘶喊,是漢語,老王和他妻子。沒等我聽清,托德和其他警官就阻止了他們。那個“想留在美國想瘋了”的女教授開始後悔了麽?
“喂,你在麽?”托德給出最後決定,簡也屏住呼吸聽,“告訴那個丈夫,他今晚會被監禁,現在就跟我們走。明天上午我們帶他回來取衣物行李。他有權保持沉默,但他說的一切將成為呈堂證供,審問前他有權與律師談話,受審時有權讓律師在場,如果他無法聘請律師,法庭將為他指定一位律師。你都聽清楚了麽?”
“聽清楚了。”我的頭腦一片混亂,沒法用它組織語言。
“好樣的托德,你們幹得漂亮!”簡對著手機豎起大拇指。
“依據他們的法律,你今晚會被帶到監獄。明天帶你回來取行李,花點錢,找個好使的律師,不用怕。”這是我能想到的給老王最好的翻譯了。
“我他媽就這麽坐牢了?在美國坐牢?”他一時難以接受。
“就是監禁,拘留一下。沒辦法,這是他們的國家,得守他們那套規矩。”
“我兒子呢?”
托德說,這個七歲的男孩會被轉移到一個政府辦的領養所,因為“他的監護人在他麵前使用暴力”。
電話那頭,老王在罵,女教授在哭,不出聲響的反倒是他們的兒子。三口之家瞬間瓦解,簡在旁邊點著頭。
“謝謝你,哥們,”該收工了,托德的疲憊中透著滿意。“也謝謝簡。那家夥已經坐上警車了。祝你們晚安!”
5
第二天,簡起得很早,她要給班裏過生日的兩個孩子烤蛋糕。黑色巧克力蛋糕給黑人男孩Ricky,白色奶油蛋糕給白人女孩Mandy,擺在烤盤裏,活像太極圖。
我昏沉沉地給自己煎著雞蛋,想著簡肯定會跟她的美國同事大講特講。冰箱上貼了一張簡班上的集體照,十六個孩子,我仔細數著,有九個白的,六個黑的,隻有一個黃的。那個黃的,就是曾擋在爸爸和媽媽中間的那個男孩。
一整天,我都無法專心備課,想給托德打電話問問那中國人怎麽樣,卻知道自己不該問。打開本地報紙,沒有任何相關消息,想想也是:一個中國男人揍了他的中國老婆,一個中國男孩進了領養所,誰會在乎呢?
混到下午五點下班,我去了中國學生和學者聚居的公寓小區。
剛到美國留學的時候,我就住在這裏。這兒有隔音效果極差的木質小房,一東一西兩間公共的洗衣房,陽台上晾曬著貼身衣物,每月隻要六百美元的租金……
到了第二年,為了逼迫自己提高英語水平,我搬出去找美國人當室友。一晃五年過去了,畢業,工作,和簡交往,我差不多要把這個小區徹底遺忘了。
三三兩兩的中國老人在小區裏散步,低語,用著天南海北的中國話。東洗衣房前的一小塊空地上,幾個黃皮膚的男孩兒揮舞著紫色的塑料棍,嬉戲玩耍。那是熒光劍,電影《星球大戰》裏的道具,在美國家喻戶曉。
我下車問他們:“你們有誰認識一個姓王的小朋友嗎?”他們停下,疑惑地看著我。
“Do you guys know a boy with Wang as his last name?”(你們知道一個姓王的男孩麽?)
“Nope.”(不知道)男孩們一起搖頭。他們聽不懂中文。
小區裏,美式小房的門牌號已排到了三位數,但全是按一個模子造出來的。我繼續開車轉著,想窺探出昨夜警車到底停在了誰家的門前。可是每家門前都那麽靜謐,郵箱的影子被陽光拉成一個令人舒服的角度,我降下車窗,中餐特有的炊香傳了進來。
回到家,簡已經健身回來了。“中國女人撤回了昨夜所有的指控,那個男的,那個混賬,被放了出來。”她說。
“孩子呢?”
“不知道,收容所那邊找了兒童心理醫生,得看他們的報告。”簡往冰箱上貼她和小壽星的合照,一邊欣賞,一邊自言自語,“中國人到底是怎麽想的?為什麽要放過那個混賬?”
中國人到底怎麽想的?我實在沒法告訴她,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一個星期後,我就正式往國內投簡曆,並和簡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