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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茫茫,發蒼蒼,捉迷藏 -- 院士蒲蟄龍先生說,讀點文史哲,會走得更遠
院士蒲蟄龍先生說,讀點文史哲,不為眼前障礙所惑走出迷宮,會走得更遠。如今視茫茫,發蒼蒼,感到讀點文史哲, 就像捉迷藏。捉迷藏, 講究從迷藏中悟,看出些名堂,順路去追。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複雜的。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斯尼樂園裏走那麽一個迷宮;進去之後,足足有半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的本能,不知怎麽地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裏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彷徨,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尤其是近些年來的台灣,價值顛倒混亂,何嚐不是處在一個曆史的迷宮裏,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後通向哪裏。
就我個人體認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裏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裏抬頭往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鬥;哲學,就是對於星鬥的認識。如果你認識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
我今天想講的是年輕人要有什麽樣的人文素養。我來的原因很明白,今天你們大概20歲,你們將來很可能影響社會。25年之後,當你們之中的諸君變成社會的領導人進,我已72歲,我還要被你們領導,受你們影響。所以“先下手為強”,今天先來影響你們。
人文是什麽呢?我們可以暫時接受一個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個大方向。先談談文學。我說的文學,指的是最廣義的文學,包括文學、藝術、美學、廣義的美學。
文學: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
為什麽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麽關係?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熟不熟悉魯迅的小說?他的作品對我們這一代人是禁書。魯迅的短篇《藥》,講的是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鮮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或者說祥林嫂;祥林嫂是一個嘮嘮叨叨近乎瘋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給狼叨走了。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裏頭的人,那麽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麽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裏,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著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裏,來養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裏頭最大的知識分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裏的人生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裏頭,你不僅隻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後麵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祥林嫂裏頭,你不僅隻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粗鄙下麵“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
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種吧!壞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偉大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的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而湧出最深刻的悲憫。這是三個不同的層次。
文學與藝術使我們看見現實背麵更貼近生活本質的一種現實,在這種現實裏,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的對“美”的頓悟。美,也是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
誰能夠完整地背出一闕詞?講我最喜歡的詞人蘇東坡好了。誰今天晚上願意為我們朗誦《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崗。
你說這總共不到五十個字吧,它帶給我們什麽?它對我們的價值判斷有什麽作用?你說沒有,也不過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裏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朧的感覺,使你停下來歎一口氣,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滅掉的路燈,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裏,讓孤獨籠罩,與隱藏最深的自己素麵相對。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麽呢?如果魯迅的小說使你看了現實背後的縱深,那麽,一首動人、深刻的詩,我想,它提供了一種“空”的可能,“空”相對於“實”。空,是另一種現實,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更貼近存在本質的現實。
假想有一個湖,湖裏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幹的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隻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幹,而且它那麽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雲,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麵,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裏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事實上沒有一個是完全的現實,兩者必須相互映照、同時存在,沒有一個孤立的現實。然而在生活裏,我們通常隻活在一個現實裏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麵,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麵,而往往忽略了水裏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麵。
文學,隻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裏頭那白楊樹的倒影。我們如果隻知道有岸上的白楊,而不知道有水裏的白楊樹,那麽做出來的價值判斷很可能是一個片麵的、單層次的、簡單化了的價值判斷。
哲學:迷宮中望見星空
哲學是什麽?我們為什麽需要哲學?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複雜的。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斯尼樂園裏走那麽一個迷宮;進去之後,足足有半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的本能,不知怎麽地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裏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彷徨,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尤其是近些年來的台灣,價值顛倒混亂,何嚐不是處在一個曆史的迷宮裏,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後通向哪裏。
就我個人體認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裏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裏抬頭往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鬥;哲學,就是對於星鬥的認識。如果你認識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今天晚上,我們就來讀幾行“天問”吧。
天何所遝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 列星安陳
何闔而晦
何開而明 角宿未旦 曜靈安藏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綠色的迷宮裏,仰望滿天星鬥,脫口而出這樣的問題。他問的是,天為什麽和地上下相合,十二個時辰怎樣曆誌?日月附著在什麽地方,二十八個星宿根據什麽排列,為什麽天門關閉,為夜呢?為什麽天門張開,為晝呢?角宿值夜,天還沒有亮,太陽在什麽地方隱藏?
基本上,這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眼睛張開第一次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天上這些閃亮的碎石子的時候所發出來的疑問,非常原始;因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對這樣的問題,無可回避。
掌有權力的人,和我們一樣在迷宮裏頭行走。但是權力很容易使他以為自己有能力選擇自己的路,而且還要帶領群眾往前走,而事實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麽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方位在大格局裏有什麽意義;他既不清楚來時走的是哪條路,也搞不明白前麵的路往哪裏去;他既未發覺自己深處迷宮中,更沒發覺,頭上就有縱橫的星圖。這樣的人,要來領導我們的社會,實在令人害怕。其實,所謂走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曆史的迷宮,在西方的曆史發展裏頭,已經有特定的名詞,譬如說,“啟蒙”,十八世紀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在綠色的迷宮裏頭,發覺星空的存在,發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於我,這就是啟蒙。
所以,如果說文學使我們看見水裏白楊樹的倒影,那麽哲學,使我們能藉著星光的照亮,摸索著走出迷宮。
史學:沙漠玫瑰的開放
我把史學放在最後。曆史對於價值判斷的影響,好像非常清楚。鑒往知來,認識過去才能預測未來,這話
已經說爛了。我不太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裏沒有玫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裏,是一蓬幹草,真正枯萎、幹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鬆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裏,第八天它會完全複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幹掉,枯幹如沙。把它藏個一年兩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裏,它又會複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這一團枯幹的草,用一個大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跟我兩個寶貝兒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麽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裏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裏頭往外頭,稍稍舒展鬆了,而且有一點綠的感覺,鬆枝的綠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幹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
第八天,當我們去看沙漠的時候,剛好我們一個鄰居也在,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裏去看。這一天,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複活了的沙漠玫瑰!我們瘋狂地大叫出聲,因為太快樂了,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地說,這一把雜草,你們幹嘛呀?
我愣住了。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說,地衣美,美到哪裏去呢?他看到的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裏;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後一點一滴的線索,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曆。
於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裏,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複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對它欣賞,隻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裏。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
不必說鑒往知來,我隻想告訴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罷了。對於任何東西,現象,問題,人,事件,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麽意義?不理解它的現在,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
對於曆史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學生。四十歲之後,才發覺自己的不足。寫“野火”的時候我隻看孤立的現象,就是說,沙漠玫瑰放在這裏,很醜,我要改變你,因為我要一朵真正的芬芳的玫瑰。四十歲之後,發現了曆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麽過來的,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批判,而在於:你給我一個東西、一個事件、一個現象,我希望知道這個事情在更大的坐標裏頭,橫的跟縱的,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跟縱的坐標之前,對不起,我不敢對這個事情批判。
了解這一點之後,對於這個社會的教育係統和傳播媒體所給你的許許多多所謂的知識,你發現,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東西。比如說,我們從小就認為所謂的西方文化就是開放的、民主的、講究個人價值反抗權威的文化,都說西方是自由主義的文化。用自己的腦子去研究一下歐洲史以後,你就大吃一驚:哪有這回事啊?西方文藝複興之前是一回事,文藝複興之後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前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後又是另一回事。然後你也相信過,什麽叫中國,什麽叫中國國情,就是專製,兩千年的專製。你用自己的腦子研究一下中國曆史就發現,咦,這也是一個半真半假的陳述。中國是專製的嗎?朱元璋之前的中國跟朱元璋之後的中國不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國,跟雍正乾隆之後的中國又不是一回事的,那麽你說“中國兩千年專製”指的是哪一段呢?這樣的一個斬釘截鐵的陳述有什麽意義呢?自己進入曆史之後,你納悶:為什麽這個社會給了你那麽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訴你他們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對曆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係比較廣闊的眼光。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有一個大陸作家在歐洲哪一個國家的餐廳裏吃飯,一群朋友高高興興地吃飯,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離開餐館很遠了,服務生追出來說:“對不起,你們忘了付帳。”作家就寫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讚美歐洲人民族性多麽的淳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們中國的話,吃飯忘了付錢人家可能要拿著菜刀出來追你的。
我寫了篇文章帶點反駁的意思,就是說,對不起,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化差異的問題。這恐怕根本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比如說如果作家去的歐洲正好是二戰後糧食嚴重不足的德國,德國侍者恐怕也要拿著菜刀追出來的。這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而是一個發展階段的問題,或者說,是一個體製結構的問題。
寫了那篇文章之後,我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很有見解。好好,有一天重讀原典的時候,翻到一個暢銷作家在兩千多年前寫的文章,讓我差點從椅子上一跤摔下來。我發現,我的了不起的見解,人家兩千年前就寫過了,而且寫得比我還好。這個人是誰呢?
韓非子要解釋的是:我們中國人老是讚美堯舜禪讓是多麽道德高尚的一個事情,但是堯舜“王天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茅屋,他們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們吃的東西也很差,也就是說,他們的享受跟最低級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後禹當國王的時候他的勞苦跟“臣虜之勞”也差不多。所以堯舜禹做政治領導人的時候,他們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層的老百姓差別不大,“以是言之”,那個時候他們很容易禪讓,隻不過是因為他們能享受的東西很少,放棄了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笑聲)但是“今之縣令”,在今天的體製裏,僅隻是一個縣令,跟老百姓比起來,他享受的權利非常大。用二十世紀的語言來說,他有種種“官本位”所賦予的特權,他有終身俸、住房優惠、出國考察金、醫療保險……因為權力帶來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個家族都要享受這個好處,誰肯讓呢?“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麽呢?“薄厚之實異也”,實際利益,經濟問題,體製結構,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樣的行為。
看了韓非子的《五蠹篇》之後,我在想,算了,兩千年之後你還在寫一樣的東西,而且自以為見解獨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這種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認為其實應該是一個基本條件。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過的路,但是對於過去的路有所認識,至少是一個追求。講到這裏我想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學評論,談個人才氣與傳統,強調的也是:每一個個人創作成就必須放在文學譜係裏去評斷才有意義。譜係,就是曆史。然而這個標準對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毋寧是困難的,因為長期政治動蕩與分裂造成文化的嚴重斷層,我們離我們的原典,我們的譜係,我們的曆史,非常、非常遙遠。
文學、哲學跟史學,文學讓你看見水裏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在思想的迷宮裏認識星座,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那麽曆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特定的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
素養跟知識有沒有差別?當然有,而且有著極其關鍵的差別。我們不要忘記,納粹頭子很多會彈鋼琴、有哲學博士學位。這些政治人物難道不是很有人文素養嗎?我認為,他們所擁有的是人文知識,不是人文素養。知識是外在於你的東西,是材料、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須讓知識進入人的誰知本體,滲透他的生活與行為,才能稱之為素養。人文是在涉獵了文、史、哲學之後,更進一步認識到,這些人文“學”到最後都有一個終極的關懷,對“人”的關懷。脫離了對“人”的關懷,你隻能有人文知道,不能有人文素養。
對人文素養最可怕的諷刺莫過於:在集中營裏,納粹要猶太音樂家們拉著小提琴送他們的同胞毒氣室。一個會寫詩、懂古典音樂、有哲學博士學位的人,不見得不會妄自尊大、草菅人命。但是一個真正認識人文價值而“真誠惻怛”的人,也就是一個真正有人文素養的人,我相信,他不會違背以人為本的終極關懷。
那些與生命有關的追問
(2015-10-01 11:08:19)下一個
我喜歡有趣的人。有趣的人言談都是智慧的沉澱。在我看來,真正的大智慧,應當都與生命的本質有關。
天真無邪的孩子在我眼裏無疑是有趣的,他們是一張白紙,那種不曾落塵的白讓他們的思想渾然璞玉般自然流露著生命本源的特質。
而那些懷有疑問的中年男子在我眼裏亦是有趣的。我喜歡他們的追問,無知孩童一樣茫然的神氣,那是同齡的女人們臉上幾乎滅絕的神情。古來女子太篤定,以大地般的寬容接受認領命運賦予的一切,幸福或者苦難。而懷有質疑的多是男子。那種茫然失措的樣子讓人看得好笑,又暗暗會生出幾分心疼,同時也有幾分心領神會。他們用無數個大大的問號去敲一扇扇門,未必獲得真理,卻一定會因為追索而接近。
我喜歡聽他們的問題,喜歡沿著他們的困惑向前。會靠近什麽呢?我不知道,也許隻是完整的人。
“你說,人活著究竟是為什麽呢?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呢?”他問我這句話時是在公園裏,一臉胡子拉碴,一件皺皺巴巴的圓領衫,大短褲鬆鬆地係著,拉鎖赫然敞開著。一米八幾的大塊頭看起來像是一塊讓人昏昏欲睡的木頭,除了他的這句提問,讓我莫名為之一震。
人生的意義。多麽凝重的話題,乍然從一個兩年不見邋遢得麵目全非的中年男人嘴裏說出,卻無端得合時合宜。
他向著我問。我卻覺得他的問題更需要一個男人來回答。果然旁邊一個半熟的衣冠整齊的男子搶著說,“這個問題我早就想過了。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想明白了。人生就是沒有意義。”
我笑。二十幾歲。人生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這麽早慧的一個男人。怪不得每次看到他都是怡然的感覺,毫無暴躁之氣,不過也不可避免地透出幾分暮氣。
“我是才開始琢磨這件事的。我最近一直在想啊,我們活著有什麽意思呢?小時候的那些理想,無論實現或者沒有實現,現在都覺得就是那麽回事。一個個孩子生出來,看著他們長大,時間嗖嗖地就過去了。難道我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嗎?再看看我們的父母,把我們辛辛苦苦養大,到老了需要我們的照顧,我們卻一個個都不在身邊。你說人一輩子是圖什麽呢?”他繼續述說自己的迷惑之處。每一個拋出的問號都無比沉重。
還是那個男子回答他,“人一輩子圖什麽?就是圖有個下一代,看著他們長大,然後完成任務。”
“就這樣?”
“就這樣!”
我在一旁聽得笑死了。簡直是動物派的繁衍論。
再看他的神情,顯然那些問號並沒有被說服。不過他卻是平靜了一些。大概是覺得那所謂的答案和他的問題相差不多。後來再見到他,恢複了從前衣冠楚楚的樣子,卻再沒有那天在我印象中的迷茫可愛了。
另一個是剛過知天命年齡的男子。那是我第二次見到他。我們在一個飯桌上吃飯。我們一家子和他們一大家子。他越過所有人坐到我對麵,跟我說,“我那天就不停地在公園裏走,不停地追問上帝,為什麽呢?為什麽就沒有人愛我呢?”
那一刻,他的家人就在他的身邊,他的妻子,他的成年的孩子。她們聽著,卻仿佛沒有聽到一樣地無動於衷,各自尋找著各自的談話對象,各自消遣著各自的時光。
而他的言辭是那麽誠懇而淒切,讓我的腦海裏清晰地浮現出他獨自一人在公園裏苦苦追問心中的上帝的情形。
那一刻我的內心是慌亂的。我沒有想到他會對我這個幾乎是陌生人的人說出這番話,這番內心裏說給一個人聽的話,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撫他,就像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撫一個哭泣的小孩。同時我又是驚訝的,驚訝於一個中年男人身處家人之中那份深切的無愛之感。怎樣的家庭讓一個人如此孤獨無助,讓他除去向上帝追問再無別的救贖之路?
靜靜地回味他的話又無端地想替他哭。或許是他太貪心,並不真的知道愛是什麽,所以便覺得貧乏。又或許他隻是我們內心深處不願直麵的自己。隻是他偏執地要麵對,不肯接受地提出質疑。
聽說他後來信了上帝,無比虔誠,近乎瘋魔。我聽到這樣的說法一笑,相比人,魔與仙或許更相近吧。
還有一次,在湖邊,我跟老公的一位朋友聊天。也是剛過五十歲。
說到信仰。他也信了教。我問,你真的完全信了嗎?
一邊思考一邊信。他笑著說。
這是我可以接受的答案。對於不允許質疑的宗教我是不會靠得太近的。不允許質疑就像不允許小孩子提問題一樣。而我,即使人到中年,接受所有,我依然滿腦子為什麽。我相信隻有追問,即使追問的過程像問號本身一樣充滿彎路,但最後隻會越來越靠近通途,至於能否跨越最後的天塹,落到結局似的那一點答案就看各人的悟性了。
你說人究竟從哪裏來的呢?他問我。
我笑。這是我家孩子們的問題啊。從媽媽的肚子裏出來。當然,我這樣回答連塵兒他們都騙不過去了。世界上的第一個人是從哪裏來的呢?我已經被這樣的問題折磨得瘋過了。
“肯定不是從猿類進化來的。進化論總有一天會被推翻的。就像人類最終推翻地心說一樣。不過,人究竟從哪裏來的呢?也許我們隻是上帝養在魚缸裏的魚,供他把玩觀賞。”他自說自答。我聽得津津有味。
“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呢?難道真的死後什麽都沒有了嗎?人的那些思想呢?記憶呢?那些可以與肉體分離的東西呢?人死以後,靈魂去哪裏了?”他問我,更像是問自己。
那天對著湖水,我們談論了很多這樣懸而未解的問題。即使依然無解,卻不妨礙我們談得興趣盎然。
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這樣的追問,總會讓人陡增魅力。
認識這麽久了,從來沒有覺得你原來這麽有思想。我笑他。
他說從前他也從不想這些問題。是年紀。是年紀漸長漸漸地開始思索這些問題,這些與溫飽無關,與生活本身無關的東西,因為虛無而充滿讓人思索的魅惑力。
我很讚同他的話。時光會慢慢地帶給我們不一樣的自己。現在的自己與過去不一樣,年老的時候的自己也一定會與現在的自己不一樣。所以很多智者是年老的人,因為經曆,更因為思索。那種對於生命的消逝對於未來的掌控再也無能為力的時候,一個人的思想依舊會讓他有別於苟苟營營的眾生,發出醇厚而耀眼的光來。
這樣想著,偷偷巡視一眼自己腦海裏那些始終回旋蕩漾的問號,便不再怕自己會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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