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距離1995年,居然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但1995這幾個字,看著還覺得很年青。回想那時的自己,也還是年青的樣子。跟今天鏡子裏大腹便便童山濯濯的形象,實在不像出自同一副軀殼。
那年初,我從國內來到新澤西州立大學留學。在暈頭轉向跌跌撞撞地熬過了一個學期之後,一放假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新州中部那個小小的大學城。一位已在普林斯頓讀博士的中學同學和他太太,開著車子,載著我的書本被褥鍋碗瓢盆等家當,把我送到了紐約皇後區法拉盛147街上一間預先聯係好了的地下室。東西摞下,我們去這片華人聚居區最受歡迎的餐館鹿鳴春吃了一頓小籠包,然後他們絕塵而去回了新州。我的紐約生活也就在忐忑不安又滿懷憧憬中開始了。
我找的房子,是一間獨立屋的地下室。房子最大的優點,是離法拉盛中心和即將轉學去的紐約市立大學皇後學院,都在半小時的步行距離之內。房子在147街上,交接榆樹街。緊鄰的帕森斯大道和三福大道上,主要是多層公寓建築。而從這條街開始,轉變為獨立屋社區。既有公交和商業都市便利,又具美國傳統獨門獨院的寧靜特色,位置很不錯。
這棟房子,建在1930年代。那時已經年過花甲,但在這一帶還不顯舊。房子實際有四層。一樓高於地麵,是廚房和客廳。二層是房東家的三間臥室。頂上還有閣樓。在房子的右側,開了一扇側門。開門下十來級台階,便是地下室。雖然是地下室,但是四麵都有高出地麵的窗戶,通風透氣,光線很好。在紐約住過地下室的人,就知道能找到這樣的半地庫,也可以算是好命了。
房東夫婦來自上海,年紀三四十歲,有三個男孩,從八歲到十二三歲。男主人身高一米八左右,上唇蓄著帥氣的一字胡,對人友善,笑起來眼睛發亮,頗有魅力。女主人則很符合上海精明女性的典型形象,身材適中,皮膚白皙,描出的眉毛稍稍挑起,隻見她朱唇開啟:“床墊你付我15塊好了,很合算的。”我把靠牆的單人床墊放平在地上,赫然看見上麵滿布長江黃河,不知道是房東公子的童心無忌,還是前麵房客的春夢遺痕。我雖心生猶豫,但看看房東太太目無餘子的滿臉熱忱,還是不問出處地照單收貨了。
房東把地下室向陽的一側隔出了三個房間,另一側則是衛生間和開放的廚房。我的房間是三個房間中間的一間,也是麵積最大的,大概有六張單人床那麽大的麵積,以至於我在睡床之外,後來還從街上撿來了書架,書桌,一張雙人沙發,仍然進退自如。
地下室第一個房間,門口對著樓梯,所以房門總是關著。住其中的室友多半時間並不在家,難得一見。他年紀不大,隻有20出頭,身材矮壯。從有限的幾次談話中,我了解到他是我的廣東老鄉,卻拿著一個南美國家的護照。他是經由親戚介紹,在法拉盛某個華人超市打工賣豬肉,一周上班六天或七天,偶有休息也是和他的鄉鄰們一起過。他普通話都不怎麽說,更不要說英文,早出晚歸,很少出房間做飯。我們一直沒有什麽交流,我也對他沒有什麽了解。隻記得有一天,我上廁所,看到窗台上放了一本畫報。打開一看,是香港版的閣樓(Penthouse)雜誌。一頁頁翻過去,滿目紫黑烏青,像看一本燒茄子菜譜,當時覺得有點反胃。才記起小廣東在出門上班前,在衛生間衝過澡。
地下室盡頭的第三間房,是最小的一間房,麵積可能隻有我房間麵積的一半大,房內光線也相對暗淡。但它便宜,租金隻有100元。而我的租金是160元。這房間的租客,是一個俄國人,名叫Vova沃渥。他瘦臉長身,在地下室站著,頭幾乎要頂到天花板。也許由於這個原因,他給我留下弓腰駝背的印象。他的臉色也看著發青,帶著病容。
沃渥很熱情友好,一見麵就和我攀談。不過我馬上發現他口吃,說話打結巴,再加上他邊說邊想,一句三頓,讓我聽起來費勁。他告訴我,他也是皇後學院的學生。我已經記不得他的專業是什麽,好像是物理或者數學。他說他以前在蘇聯的導彈部門工作,地點在西伯利亞。他是怎麽到的美國,我已經記不得他的說法。也許是靠假結婚,那時候俄國雖然跟美國已經不再敵對,但俄國人到美國移民或者留學並不容易,除非是猶太人,而沃渥不是。
不管怎樣,沃渥到了紐約讀書。他好像無親無友,孤苦伶仃,而年紀可能已經有四十上下了。一個俄國人租住在法拉盛,被華人包圍著,這本身就夠奇怪了。俄國人在紐約的聚居區,是遙遠的康尼島。在法拉盛,滿街的華人和韓國人,一個俄國人該是何等孤獨。在斷斷續續的聊天中,他提到過他有一個中國女友。這個女友,似乎住得不遠,但從來沒有到他的住處來過,也很少見到沃渥周末出去過夜。有幾次隔著牆壁,聽到他在電話裏跟一個女人急切地講話。雙方的英文都不太好,而對方的英文聽起來更是中式英文。沃渥著急起來結結巴巴,讓我隔著牆都替他著急,恨不得穿牆過去代打。打完電話,他曾經找我問過一些中文字句,也順便教會了我說大師偉大尼亞(再見)和思巴思巴(謝謝)。
我覺得,沃渥周末不出去約會,大概是沒錢。他是真正的全時學生,學習非常刻苦。他沒有工作,那他的收入來源是什麽?我到今天也想不明白。他不像我走路半小時,穿過凱辛娜公園到495號公路另一側的學校去上課。他騎一輛舊自行車來回,回來後就基本足不出戶。我經常聽到他房間裏打印機嘶嘶的聲響,也看到他手上一遝遝的折疊紙,那是他的計算機編程作業。
“我在輔修計算機,準備畢業後到華爾街做交易模型,年薪能超過十萬。”他笑眯眯地說,眼睛並不看我,喃喃自語,仿佛眼前鈔票晃動。
我看著他,覺得在聽天方夜譚。華爾街,我知道。但交易模型是什麽,我毫無頭緒。我看看他營養不良的臉,和自言自語的樣子,覺得他在夢遊。他事實上連吃飯的錢都不知道從哪裏來,經常是一個土豆煮熟了,撒點鹽巴,就是一頓。如果年薪十萬,那不是像變成了國王?
不像沃渥,我總是試圖讓自己生活得踏實,我討厭虛空的東西。我學的是大眾傳媒研究,課堂上學習的是葛蘭西的新馬克思主義,喬姆斯基的語義學,和主張把History改成Herstory的女權主義。那些學說,不知道為什麽,讓我這個來自社會主義中國的前記者難以接受。在我看來,那一套充滿理想主義的左派論述,隨著前蘇聯的解體和中國的轉向,已經破產。它們作為思想批判的武器,用在對西方主流媒體的分析研究上,也隻是吹毛求疵,自命清高。而那些思想大師們口誅筆伐的電視娛樂化,報紙視覺化,則得到我的熱烈擁抱,與其固守思想的孤獨高地,我更喜歡人間的繽紛煙火。
更何況,肚子餓著,思想能走多遠呢?口袋空著,連學費不靠打工都難以為繼,又如何做到心憂天下呢?兩個月前,在考慮轉學的時候,我特地去了趟哥倫比亞大學。她的新聞學院,對於新聞人來說,是何等仰慕的殿堂。我走進了教室,也的確見識了殿堂的美輪美奐。那晚的講座,教授們頭戴著法官樣式的假發身披黑色大禮袍魚貫出場,讓我大開眼界,但更深地意識到囊中羞澀。哥大的學費是皇後學院的十倍,我根本無能為力,於是隻能放棄跟楊瀾做同學的夢想,選擇了自號平民哈佛的紐約市大。多年之後,才有人說,即使是楊瀾,如果不是得到貴人資助,恐怕也難以從哥大順利畢業。
為了填飽肚子,為了拿到學位,我在紐約讀書的同時,從來沒有停止打工。根據我的工卡,我學期時每周可以打工20小時,假期可以全時打工。我沒有浪費過一分一秒,周一到周五上課,周六日在曼哈頓東村的中餐館,從下午四點做到淩晨2點。下班之後,我常常在夜半的七號地鐵上睡著。車到了終點站法拉盛緬街車站,總有人把我叫醒。半睡半醒地走回家,往往已經將近淩晨四點,我倒頭便睡,有事醒來才發現褲子隻脫了一半。
盡管日子艱苦,但我從來不曾後悔或退縮過。事實上,比起學校裏的苦讀,我更加喜歡打工的時光。如果說法拉盛讓我感到像回到了中國小城一樣親切的話,曼哈頓才讓我真正體會到了紐約這個世界之都的魅力。我見過早晨四點鍾的曼哈頓,早起的年青人踏著輪滑在空曠的公園大道上飛馳而過,像超人電影裏如煙的魅影。我見過夜間三點鍾的曼哈頓,身材俏麗的站街女郎在迪蘭西隧道出口的公車站,靠著下水道噴出的蒸汽取暖,像極了夢露鼓裙而舞的模樣,而旁邊是一群年青的大學生,剛剛放學,人人精神高漲,一位男孩捧著一束花,獻給身邊的戀人。我喜歡在萬聖節的夜晚,餐館裏湧來一波又一波打扮得奇形怪狀別出心裁的人們,歡笑喧鬧,匯成快樂的海洋。我也喜歡在晴日的下午,到南街海港或是炮台公園,看碧波白帆,人群熙攘,遠處的自由女神,高擎火炬,在漾漾波濤中屹立百年。
我深深愛著紐約。那時我還年青,而紐約特別適合精力充沛的年青人。從新年到聖誕,紐約周而複始日夜不停地旋轉。她不知疲倦,她不分春夏秋冬,也不分黑白好壞。她像兒時看不夠的萬花筒,永遠能變化出絢爛不同的花樣。
就連她的氣候,也是不凡的極端的。紐約的雨季,狂風驟雨到來的時候,街道瞬間變成汪洋,而人會被吹反的雨傘拽著跑。說到她的冬季,誰能忘記1996年除夕那場世紀暴風雪呢?而她酷熱難當的夏季,每年都要讓不少老年人搭上性命,更是讓人聞之色變。
就是在96年的一個夏夜,酷熱似乎要把人蒸熟一樣,家家都把空調開到最大,結果導致大停電。在房間裏呆不下去的我,推門走到了大街上。從家往凱辛娜大道漫無目的地走去,先是經過了兩個街口外的幹洗店,看到平素總是笑意盈盈的美麗女店主,正背著孩子借著燭光收拾店鋪。又走了幾個街區,到了一位韓國同學的住處,驚喜地發現他這裏沒停電,敲門他正好在。他是一位年青的電影導演,平常總是紮著馬尾小辮穿著皮夾克,頗為新潮。我們聊了一會天,然後他拿出一盤錄影帶,給我放了一出電影。這是他導演的,不知道是否在韓國上映過還是習作,有些幼稚,但電影語言新奇,情節流暢生動。結尾處在海邊沙灘上,一隻懷表被沙堆吞沒的蒙太奇表現手法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為他的才華折服。
看完電影,兩個小時過去了,我起身告辭,走路回到我地下室的窩。屋裏仍然一片漆黑,似乎比剛才更熱了。殺豬的小廣東還沒有回來,沃渥屋裏倒傳出一點聲音。我敲門,沃渥應了一聲。我問道,“沃渥,停電幾個小時了,你一直沒出門嗎?你都幹啥啦?”
他說:“I was thinking".
我說:"What were you thinking?" 你想什麽了?
他回答:”I was just thinking."
Thinking? 想幹什麽?不對,他是說,他在思考。
在黑暗和酷暑中,他思考了三個小時。在高壓線都因為高溫熔斷之後的時候,他坐在黑暗裏,思考了三個小時,而且會繼續思考下去。
半年之後,沃渥拿到學位畢業了。他在華爾街找了份工作,年薪不詳。他很快搬走了,他空出來的屋子,由原來住在閣樓上的我的北京哥們戴建鵬住了進去。老戴說,沃渥給他留了一堆編程書,還有一捆雜誌,是花花公子。都是沃渥自己掏錢買的。
一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沃渥在那個黑夜,想了什麽。是導彈軌跡,是宇宙奧秘,數學模型,還是花花公子雜誌裏那些光溜溜的兔女郎,抑或是明天的早餐在哪裏?今夜,在我因為新冠肺炎禁足令而隔離在家,百無聊賴,腦袋空空的,突然想起他來,仿佛看到他坐在椅子裏,做思考狀,而窗外的救護車正一輛輛地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