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說一方話。我老家在安徽淮北,這裏雖然講北方話,但也有自己獨特的一些方言土語,稱為徐州話或者淮北話,外地人未必能夠完全明白。這種土語主要是口語,很多找不到對應的書麵文字。聽起來土得掉渣,但有時繪聲繪影,表現力遠超正經八百的官話。
舉個例子,有個詞叫能屌抬,形容人自以為是,趾高氣揚,自認為很行,其實不然。發音就是這三個音,neng diao tai。但應該對應哪些漢字呢? 我不敢肯定。不過我有種猜測,這個詞跟公狗撒尿的形象有關。公狗撒尿時,不管有人沒人,找一處牆根,翹起後腿,露出雞巴,泚出一泡黃水。尿完了,還要抖抖身子,吸吸鼻子,確保留下了騷味,可供母狗追尋,或者自己異日回味。在狗,是何等快意又得意的事!顯其能,露其屌,翹其腿,豈不正是能,屌,抬?
用家鄉話說出這個詞,總讓我聯想到家鄉的小夥伴亞力。亞力是我的同齡人,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山村,論輩分是我五服之內的堂兄弟,兩百年前是一家。他爸爸是我的堂叔,在我們鄉村小學教書。在農村,能夠識字,不用天天下地做苦力的老師,總是受到額外的尊敬。他們的孩子,由於家教,也往往從小就能夠出類拔萃,長大當兵上學,成為吃商品糧的幹部的機會也比一般人大得多。
按說亞力也應該成為這種有出息的孩子。他是家中長子,上麵隻有一個姐姐亞芳。父母打小寵他,從來不讓他像我們其他小孩一樣,幫著做農活。父母對他的期望,是好好讀書,長大成才。可惜,不知道為什麽,亞力似乎不是很能領會父母的意圖,沒有乖乖念書,反而學著投機取巧,耍滑使奸。
記得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剛開始學習寫作。語文老師先教我們寫信。為了示範,他在課堂上念了以自己身份寫的一封信:
表弟:
你好。
我最近結過婚了,愛人是你的遠房表妹淑芬。我很幸福,請勿掛念。
此致
敬禮
表哥
老師要我們以他的這封信為範本,用同樣的格式寫一封信,作為當天作業。
第二天,老師在課堂上講評作業,讀起了亞力的信:
表弟:
你好。
我zui近結這昏了,ai人是你的遠方表妹小芳。我很性夫。。。
當時笑歪了全班,課都上不下去了。
小學沒上完,我跟隨父母去了南方,多年未回老家,跟村裏的小夥伴們也慢慢失去了聯係。在我上大學工作出國的20年間,他們大多成了家,生了兩三個孩子,然後隨著祖國工業化的大潮,成群結隊地,去了徐州上海南京蘇州合肥鄭州,成了保安泥水匠餐館打雜環衛師傅,做著城裏人不屑做的工作。隻有到收麥和春節過年的時候,他們才又成群結隊地回家來,給村莊帶回久違的熱鬧,享受幾天揚眉吐氣的日子。
我在這期間,回過幾次鄉。因為不是過年時候,一般見不到這些老同學。但跟父老的談話中,總會說起他們。一次,不記得誰提到了亞力,說他去了上海,大有出息,過年的時候,從上海開了輛轎車回鄉,還領著一位洋腔洋調刨花頭的女朋友。我聽了,很覺得驚喜。終於見到當年同學中,有人能夠借著浪頭,登上高階,而不是一直屈居於城市邊緣。這種成功,要比我按部就班的人生,有意義得多,也對夥伴們更有參考價值。
可惜,幾年之後,我再次回鄉,問到亞力,人們卻給出了意外的答複:“他呀,啥事也沒弄成。沒有真本事,整天胡屌扯,就是個能屌抬,葉子包。”
人們說,他掉進了傳銷的陷阱,不但把自己的家業賠光,還坑了不少鄉鄰。現在下落不明。
在農村,坑害相鄰,自己可以一走了之,但往往會害得全家抬不起頭來。不過,人們說起亞力,並沒有連帶蔑視他全家。除了對他父親的尊敬,人們還誇起他姐姐亞芳。亞芳讀完初中,回家務農,後來嫁給了我姑姑的小兒子,從我的堂姐變成了表嫂。他們生了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在婆家一時抬不起頭來。後來我表哥下井挖煤,塌方死在井下。亞芳的日子更加難過。但她沒有怨天尤人,自己把兩個女兒拉扯大,最後竟然培養出兩個大學生,轟動四鄉八裏。
“亞芳,個拔地!”鄉親們紛紛翹起拇指。這句土語,和能屌抬意思相反,是真心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