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獲得者、中國作協會員、生長於華西壩的作家譚楷出版了第四部關於華西壩的紀實文學作品——《華西壩的鍾聲》。作品講述了多位或生於華西壩,或長於華西壩,或學於華西壩,或奉獻於華西壩的抗戰英雄和醫學專家等精彩的人生故事。《我與國學巷37號的故事》專欄對該作品進行了連載選登。
今天,給大家帶來的是日本市川市山嶽會登山隊隊員鬆田宏也與華西的故事——
1982年,日本市川市山嶽會登山隊到四川攀登貢嘎山遭遇雪崩。鬆田宏野失蹤19天後被找到,送醫時瀕臨死亡。當地彝族農民、甘孜州醫務工作者和華西人通力協作,硬是把鬆田宏野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這一創舉震驚了世界,當時日本主要報刊在報道中表示,“鬆田宏野能獲救,是登山史上的奇跡,更是醫學上的奇跡。”
1982年春,鬆田宏也隨市川市山嶽會登山隊攀登中國四川第一高峰——貢嘎山。
貢嘎山,被國外稱為“死亡之山”。它位於青藏高原的東部邊緣,受溫暖的東南季風影響,積雪鬆脆,極易出現雪崩。加之它的山勢陡峭,又大大增加了登頂的難度。在此之前,除了兩個美國人和1957年中華全國總工會登山隊利用罕見的好天氣登上頂峰,一直沒有人征服過它。1981年,日本北海道登山隊在登頂時遇到了可怕的大雪崩,八名隊員遇難,在世界登山史上寫下了極其悲壯的一頁。
3月18日,日本市川市山嶽會登山隊從磨西進山。
4月29日,突擊登頂的鬆田宏也和菅原信到達海拔 7500米處,天氣突變,遭遇狂風暴雪,下撤的路線無法辨認。
5月1日,他們與大本營失去聯係,一連19天音信全無。醫學常識告訴我們:一個人在斷糧後,靠喝水隻能維持七天的生命。而鬆田宏也經曆了菅原信遇難的打擊,在10天左右的時間內靠殘存的幹糧維持生命,後來的9天是在完全斷糧的情況下熬過來的。更令人欽佩的是,他居然能從海拔七千米的高處,下到海拔兩千九百米的地方。
5月17日,他終於回到大本營,可營地上隻有空蕩蕩的旗杆和棚子——登山隊早已回到日本。他悲痛欲絕,再也沒有力氣繼續往前爬了。
5月19日,毛光榮等四位彝族農民上山挖蟲草時意外地發現了奄奄一息的鬆田宏也……
5月20日,鬆田宏也被送到磨西醫院。
5月22日,甘孜州人民醫院為鬆田宏也做了胃穿孔修補手術和腹腔引流。
5月26日,鬆田宏也被送到華西醫院……
然而,入院檢查,鬆田宏也的情況讓醫生們愁眉緊皺。
鬆田宏也,身高一米七五,體重卻下降到隻有六十多斤,簡直像一具骷髏。腹部下陷呈舟狀,至少有五種病威脅著他的生命:雙手雙腳重度凍傷、胃穿孔加腹膜炎術後感染、敗血症、脫水、重度營養不良。此外,還有褥瘡、肺炎,雙下肺也已聽不到一點呼吸聲……
鬆田宏也病房隔壁的值班室,成了臨時搶救小組指揮部,雲集了一批著名的教授和專家,他們是:四川醫學院附屬醫院(今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副院長張光儒教授,外科主任沈懷信副教授,外科副主任敬以莊副教授、吳言濤講師,內科副主任鄧長安教授、梁藎忠副教授、柏傳賢副主任,還有年富力強的外科和內科主治醫生孔繁成、肖乾虎、李又環,住院醫生杜錦平、陳傳貞等等。
突發DIC
窗外,暴雨嘩嘩地下個不停;室內,熱烈發言的聲音蓋過了風雨聲。
病人身上出現了新的病兆:傷口滲血不止,身上出現了血斑,不排除有DIC(彌散性血管內凝血)的可能。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聽筒裏傳來檢驗科主任吳良行的聲音:“根據驗血的第一項指標——凝血酶副凝結試驗結果,初步可以確定:鬆田宏也患有DIC並發症!”
最危險的情況出現了,因為DIC症可以說是死神的代名詞。
DIC是由敗血症、癌症、休克等引起的一種嚴重的並發症,它會大量消耗血液內的凝血因子,造成血管堵塞,使器官壞死,迅速置患者於死地。這是國際公認的極難醫治的頑症。
張光儒教授說:“鬆田宏也的DIC症,是由敗血症引起的,敗血症又是由於雙腳凍傷繼發感染引起的。要控製敗血症,必須消除感染源,盡快鋸掉雙腳。但是,由於DIC消耗了凝血因子,血液不易凝固,手術時很可能出現噴血的險情,使病人死於手術之中。”
欲鋸不行,欲罷不能。一道道焦灼的目光集聚在血液科專家鄧長安教授身上。鄧教授和DIC打過多年交道,一次次的生死鏖戰讓他積累了寶貴經驗。他說:“我同意張副院長的意見,病人必須進行截肢手術,否則DIC會越來越嚴重。目前的關鍵是選擇好手術時間,一麵抗DIC,一麵進行手術。”這個決定得到了麻醉科主任閔龍秋副教授和在座專家們的支持。
手術前,醫院先給鬆田宏也注射了肝素。肝素是一種延長凝血時間的“爆炸”性藥物,根據鄧教授的經驗:肝素在進入人體內三小時之後是做手術的最佳時間。
為縮短手術時間,左右雙腳截肢術將分別由外科主治醫生林啟勳和石道源同時進行。林啟勳這一組先進行試探,拉開一根血管,立即堵上一根,防止流血不止……
發起總攻
“不敢擔風險的醫生不是好醫生!”想到這裏,張教授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水,像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將一般做出決斷:“立即做好手術準備!”
手術前,日本駐華大使館醫務官池田裕在手術單上簽上名字。這位醫學博士深知中國醫生是在何等緊急的情況下做出這生死攸關的決定的。他說:“我完全同意張教授的診斷。東京的大醫院對DIC也沒有什麽特殊治療辦法。”
中國醫生以高度的責任感和國際主義精神拿起了手術刀,“外科手術刀就是劍”,劍指死神——向DIC這座頑固的堡壘發起了總攻。
1982年5月31日,四川醫學附屬醫院(今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醫務組工作人員在為鬆田宏也做手術
手術室內,隻有手術器械放進盤子裏發出的金屬聲和醫生們急促的呼吸聲。短暫的目光交流濃縮了複雜的語言。這可是中日兩國人民矚目的攻堅戰啊!
手術室外,暴雨如注。鬆田宏也家人的心,就像風雨中的樹枝,搖曳不定,但是從醫護人員從容鎮定的目光裏,他們仿佛看見了一線希望。
手術不到兩小時便順利結束。
5月31日,鬆田宏也又做了第二次截肢手術——除了拇指和食指留下一截,其餘的指頭全部截去。
截肢後,各項檢驗指標表明:DIC這座頑固的堡壘被攻破了!
引起轟動
6月1日,在錦江賓館西二樓會議室,張光儒教授代表四川醫學院附屬醫院向中外記者宣布:鬆田宏也已經開始進食,如果不發生意外,他的病情將會繼續好轉……
記者迅速記錄,爭相把鬆田宏也病情好轉的消息通過報紙、廣播和電視告訴中日兩國人民……
中國醫生治好DIC的消息震動了日本醫學界。
日本著名的高山醫學專家金田正樹盛讚:“中國醫生對鬆田症狀的一係列判斷是非常準確的,治療是及時的。尤其是對危險性很大的DIC的治療,是在醫學的極限上進行的。對這一成功應予以高度評價。”
《東京新聞》稱中國醫生的治療是“大膽的獻身的治療”,所付出的努力是“非凡的”。
就在張光儒教授剛剛向新聞界宣布了好消息後,鬆田宏也的病情卻急劇惡化。上消化道大出血和真菌性腸炎像兩個惡魔,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向鬆田宏也十分虛弱的身體發起了猛攻。
解決上消化道大出血
一團團汙黑的大便說明出血部位在上消化道。至少有兩百毫升的血從傷口流出來。從胃部吸出的胃液是清亮的,說明出血點在幽門到空腸上段之間。究竟在哪裏,要進一步確定。
要確定出血點是困難的。可供采用的是纖維胃鏡——把一根安有金屬頭的管子,通過食道插進胃部,再穿過幽門,入十二指腸,醫生通過纖維胃鏡尋找傷口。另一種辦法是手術探查……
“鬆田宏也在不到十天的時間內已經做了三次大手術,全是在非做不可的情況下做的。我認為胃鏡檢查、第四次大手術會極大地增加他的痛苦。我的意見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再動手術!”搶救組組長、外科副主任吳言濤在“作戰圖”前,指著有關數據,陳述著自己的觀點。
“作戰圖”是外科主治醫生們用四大張紙拚貼起來的一幅“鬆田宏也先生病情觀察一覽表”。這張大表詳細記錄了鬆田宏也每天的生命體征(體溫、脈搏、呼吸、血壓)以及各種營養液的總入量、總熱量、大小便的總出量、藥物的使用情況、尿和血的化驗結果等,有四十多個項目。
這天夜裏,“作戰圖”前,氣氛極其緊張,最後大家達成一致:不再動手術。
由於對病情判斷準確,及時對鬆田宏也進行了加壓快速輸血和口服止血藥治療,兩天之後,鬆田宏也的大出血得到了控製。
再退真菌性腸胃炎
可是,醫生們還沒來得及綻開笑臉,護士季巧就端來一盆海水樣的藍色大便:“鬆田腹瀉不止,一次就拉了一千五百毫升!”
經過化驗,鬆田宏也患了致命的真菌性腸炎。如不能迅速控製,會造成脫水死亡。
如停用抗生素,讓大腸杆菌恢複生長,又怕敗血症卷土重來,如不停用抗生素,真菌性腸炎又難以醫治,真是進退維穀。
孔繁成醫生說:“為了兩全其美,我們小心翼翼地,就像在鋼絲繩上移動腳步,不能錯半步,否則將功虧一簣!”
經過緊急會診,搶救組決定對鬆田宏也停用一部分抗生素,同時使用抗真菌藥物。一周後,鬆田宏也的腹瀉逐漸停止。中國醫護人員齊心協力,再次打退了死神的進攻。
專家團隊在給即將出院的鬆田宏也做檢查
在十分緊張的日日夜夜,鬆田宏也得到了被日本報界稱為“讓人從心裏感到溫暖的護理和治療”。
搶救組的四位中青年醫生孔繁成、肖乾虎、杜錦平、陳傳貞夜以繼日,事無巨細,擔負起龐雜的日常工作。鬆田宏也的體重在明顯地增加,從入院時的六十多斤增長到出院時的八十七斤,臉色也一天比一天紅潤。而醫生們一個個眼窩深陷、麵色蠟黃、兩眼通紅,一天比一天消瘦。
眼睛——明亮、善良、溫和的眼睛呀,從磨西醫院到四川醫學院附屬醫院的五十多天,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任何時候,隻要鬆田宏也睜開眼睛,就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安慰著他。
手——靈巧、有力、溫暖的手呀,為他趕走了死神,解除了病痛,將活力注入他虛弱的體內,扶著他奔向康複的道路。
張光儒教授說:“鬆田宏也不僅得到了最好的治療,還得到了最好的護理。”最好的護理,全靠護士們明亮的眼睛靈巧的手。
護士長陳克芳有近二十年的護理經驗。她潑辣能幹,勤奮好學,嬌小的身體內仿佛蘊藏著使不完的力氣。由於有護理危重病人的經驗,她被任命為搶救組的護士長。她同鍾維加、衛芝玲、季巧、徐小萍四位護士合作製訂了十分嚴密的護理計劃。在四十多天裏,護理記錄密密麻麻地寫了三百五十多頁,像一部厚厚的長篇小說。
6月6日,為鍛煉鬆田宏也手的功能,她們把一疊紙和一支筆遞給他。這是鬆田宏也做完截肢手術後,第一次用殘存的一段拇指和食指夾著筆寫字。
鬆田宏也手握著筆,滿懷激情地寫下一行字:日中友好萬萬歲,鬆田宏也感謝。
醫護人員都發自內心地笑了,他們看到了日夜辛勞的成果,看到了血汗澆灌的友誼之花粲然盛開。
1982年7月10日中午,四川醫學院附屬醫院外科大樓前聚滿了醫護人員、住院病員,還有附近的群眾,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歡笑,他們的目光停留在高懸的大橫幅上:“歡送日本登山隊隊員鬆田宏也出院回國”。
然而,時間觀念特別強的鬆田宏也卻沒有準時下樓。此刻,他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雙眉緊鎖,不說一句話。
7月8日,當醫生告訴鬆田宏也7月10日就可以出院回國的消息時,他是那樣地欣喜、激動。在病床上,他側著頭向左邊望去,綠茸茸的雲竹旁邊,是一串從日本家鄉送來的五彩繽紛的千羽鶴。
這一千隻精心折疊的千羽鶴,是日本民間祈求幸福的象征。他曾經幻想著,有一天能夠像千羽鶴一樣,展翅東飛,回到故鄉,回到夥伴們的身旁,讓他們看一看戰勝死亡的自己吧!
現在,他怎麽不急於走了呢?從他緊鎖的雙眉、沉思的眼睛中可以看出,痛苦和喜悅交織的感情,正折磨著他。日本,是他魂牽夢繞的故鄉,是生他、養他的祖國;但中國四川,是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是他的第二故鄉。如今,自己卻要離開第二故鄉了!
想當初,在風雲莫測的貢嘎山,當他和大本營失去聯係的時候,他沒有流一滴眼淚;當他在風雪嚴寒中和死神頑強搏鬥的時候,他沒有流一滴眼淚;可是現在,止不住的熱淚,終於流了下來。
1982年,鬆田宏也(左)與母親和醫務人員的合影
7月10日下午,在孔繁成醫生、陳克芳護士長的護送下,鬆田宏也到達北京,日本駐中國大使鹿取泰衛破例到首都機場迎接。鬆田宏也病愈出院即將回國的消息也通過通信衛星向全世界進行了播報。
當天晚上,張光儒教授和中國醫護人員從電視上看到鬆田宏也紅光滿麵、精神飽滿地接受中外記者采訪時,感到無比興奮。是啊,中國醫護人員沒有辜負中日兩國人民的期望,經過五十多個日日夜夜,憑著高度的責任心和精湛的醫術,使鬆田宏也得以康複。他們登上了醫學科學的一座難以攀登的高峰!
7月12日下午三點半,巨大的波音飛機呼嘯著、轟鳴著,載著鬆田宏也和他的母親升上了天空。透過舷窗,鬆田宏也溢滿淚水的眼睛看到了歡送的人群揮動的手臂。
1982年7月12日。鬆田宏也在北京首都機場乘機回日
“啊,多麽像3月初我們從日本出發到中國來時的情景啊!”那時,英氣勃勃的鬆田宏也背著登山包,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了一個“V”,表示此去必定勝利的意思。而今,鬆田宏也,你千萬不要氣餒呀!你不是一個失敗者,你是勝利者。你沒有登上白雪皚皚的貢嘎山頂峰,卻和中國醫護人員共同努力登上了中日友誼的“高峰”,你是中日友誼的象征,你是中日友誼新篇章的見證人!
1992年,鬆田宏也回醫院,用截過指的手寫下了感謝的話
2002年,鬆田宏也再次回到醫院,感謝曾救治過他的專家
《華西壩的鍾聲》展現了華西壩文化的深厚底蘊,體現了華西壩精神的時代性,堪稱一份珍貴的華西壩人文史料和一部優秀的愛國主義教育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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