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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畔】之十 : 當徐霞客終於站在金沙江龍街渡口的那一刻

(2019-02-15 19:21:44) 下一個

【金沙江畔】之十 : 當徐霞客終於站在金沙江龍街渡口的那一刻

本文充斥枯燥、繁瑣的古文、考證、轉抄，更沒有介紹美食（我覺得每天遊泳回來，將午餐吃剩的樹皮草根觀音土在微波爐裏熱2分鍾，就是天下第一美味）。沒有興趣的讀者請盡早關掉，以免浪費時間。

金沙江龍街渡口東望：

金沙江龍街渡口西眺：

1638年1月19日，即農曆崇禎戊寅十二月初五日，剛滿51歲的徐霞客經曆了兩年多的艱難跋涉，三次幾乎喪命的險境，終於站到了雲南省元謀縣龍街金沙江渡口邊上。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足勘目驗他日思夜想的金沙江。那一刻他的無比興奮、激動可想而知，那也是中國地理史上極其重要的時刻。在那以前，二千五百年的漫長歲月中，我們的祖先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河來自何處。

我妻子的妹妹在金沙江龍街渡口，這是她的家鄉。田地裏幸苦的耕耘和金沙江水的孕育, 塑造了她健美的身軀：

線裝版《禹貢》：

《禹貢》是中國古代名著，是《書經》（或稱《尚書》，簡稱《書》）中的一篇，托名為大禹所著，是中國最早的地理著作，中國曆史地理學的源頭。它以自然地理實體（山脈、河流等）為標誌，將全國劃分為9個區（即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九州”），並對每區（州）的疆域、山脈、河流、植被、土壤、物產、貢賦、少數民族、交通等自然和人文地理現象，作了簡要的描述。請注意：當孔子為《書經》編纂並作序時，中國大地從來就沒有真正統一過，所以它的意義是非凡的。據專家考證，其作者應是戰國時代人。它不但逃過了秦始皇焚書的火把，而且從西漢“獨尊儒術”後便成為官認的儒家重要的經典著作之一，主導了國人認知兩千多年。

根據《禹貢》原文描繪的中國山川地圖，長江的源頭在此圖左下角的岷山：

以現代地圖的比例來複描上圖，長江比黃河還短（這正是徐霞客最初懷疑《禹貢》“岷山導江說”的理由）：

《禹貢》對全國的較大河流發源地和流程作了大體的描述。

例如黃河：“導河、積石，至於龍門；南至於華陰，東至於厎柱，又東至於孟津，東過洛汭，至於大伾；北過降水，至於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於海”。

又如長江：“岷山導江，東別為沱，又東至於澧；過九江，至於東陵，東迆北，會於匯；東為中江，入於海。”

讀《禹貢》，可以發現它對於黃河流域了解相當透徹。即使以積石（阿尼瑪卿山）作為黃河起源，也已非常接近現代的知識。對於長江的最大支流漢水，甚至能精確地指出“嶓塚導漾，東流為漢”。嶓塚山（陝西省寧強縣大安鎮的漢王山）流出的玉帶河（古稱沔水，養家河--漾水是其支流）是漢江南源。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也說：“漾水出隴西氐道縣嶓塚山，東至武都沮縣為漢水。”記得4年前看中央電視台《遠方的家》欄目播出《江河萬裏行》尋訪漢水源頭的202集，。印象極其深刻：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人就能精準找到漢江流出的第一滴水啊！不由得對我們祖先執著追求事物真相的精神肅然起敬。細想也是：本來秦嶺南北這一帶就是薑太公們釣魚的好地方。

可是對於長江上遊, 《禹貢》也好,《水經注》也好，其描述就一塌糊塗。兩者都將岷山當作長江的發源地。《禹貢》說：“岷山導江”。《水經注》更說：“岷山在蜀郡氐道縣，大江所出”；幹脆將長江和漢水的發源地歸到一塊了，烏龍至極。大禹和孔子的時代，中國的疆域遠未囊及金沙江流域，《禹貢》的錯誤可以原諒。但早在酈道元的北魏朝以前五百多年的西漢昭帝始元元年（前86年）宜賓（那時叫犍為）就已經設郡。西漢末管轄12縣，扼控西南半壁，成為今川、滇、黔結合部區域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了。金沙江就在宜賓市中心與岷江匯合成為長江，《水經注》洋洋40卷30多萬字，光描述岷江就有三千餘字。連域內西漢臨邛的寡婦卓文君跟男人私奔是因為自恃逃亡地有飯吃這種八卦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有朱亭，亭南有青城山，山上有嘉穀山，下有蹲鴟，即芋也。所謂下有蹲鴟，至老不饑，卓氏之所以樂遠徙也。”）可金沙江與岷江合流這麽關鍵的事卻僅有寥寥數字：“（岷江）又東南過道縣北，若水、淹水合從西來注之。”若水就是雅礱江，當時被誤認為金沙江（淹水）的正源。酈道元說：“（若水）南過越巂邛都縣西，直南至會無縣，淹水東南流注之”。《山海經》說的是：“淹至會無注若水”。大家都把咱堂堂中華的頭號母親河金沙江當小夥計了，不過由此可知那時的會無縣就是現在的攀枝花市，那時也恐怕沒多少人如我小百臉般會被扔到那片窮山惡水鬼混上一年多。“（若水）又東北至犍為朱提縣西，為瀘江水。.....《益州記》曰：瀘水源出曲羅巂下三百裏，曰瀘水。兩峰有殺氣，暑月舊不行，故武侯以夏渡為艱。瀘水又下合諸水而總其目焉......又東北至道縣，入於江。”道縣也就是現在的宜賓市，西漢時是犍為郡治所在。諸葛亮“五月渡瀘”就是深入金沙江南岸不毛的雲南地域，這點誰都知道了。

從宜賓南門長江大橋南端頂上下眺，金沙江（照片右方）筆直向左流來，接受白塔下左上方90度橫插進來的岷江後移行為左下方的長江：

酈道元非常注重實地考察。他之所以對長江上遊（可以說）完全不了解，應該是因為當時的中國南北朝分裂對峙，沒有條件到西南來。我們中學的語文課本就有《水經注·江水，三峽》一文：“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很美的文字。當代儷學專家陳橋驛在《論戴震校武英殿本〈水經注〉的功過》考證說，酈道元從來沒有到過三峽。此文基本是引自南朝盛弘之的《荊州記》，當然他就更不可能到過金沙江。

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對於攀枝花、西昌一帶的金沙江流域的描述更加胡說八道：”其一水南徑越巂邛都縣（小百臉注：縣治在今天的西昌市東5公裏的高視鄉）西，東南至雲南郡之青嶺縣，入於仆。郡本雲川地也，蜀建興三年置。仆水又南徑永昌郡邪龍縣而與貪水合。水出青蛉縣，上承青蛉水，徑葉榆縣，又東南至邪龍入於仆。仆水又徑寧州建寧郡，州故康降都督屯，故南人謂之屯下。劉禪建興三年分益州郡置。曆雙柏縣，即水（現在的綠汁江）入焉，水出秦臧縣（雲南省楚雄州祿豐縣）牛蘭山，南流至雙柏縣，東注仆水。又東至來唯縣入勞水。水出徼外，東徑其縣，與仆水合。仆水東至交州交趾郡泠縣，南流入於海。“

仆水就是禮社江，即紅河的中遊段，在越南海防市注入南中國海的北部灣。我曾在《【金沙江畔】之六::回憶49年前一次穿越橫斷山無人區搶救傷員的經曆》中記述我和兩位同事光屁股涉過此江的經過。青嶺縣是現在雲南省楚雄州所轄的大姚縣、永仁縣，完全是金沙江流域，流入東海，我在楚雄州工作過 6 年，對那裏再熟悉不過了。邛都縣則更在金沙江以北。將江北的河流“飛渡”到江南的長江流域，一並注入紅河，再到交趾郡（越南）入海，真不知哪兒跟哪兒了。

楚雄州遍布徐霞客的腳印。最有意義的就是徐大俠從元謀馬街（即現在的元謀縣城元馬鎮）北行，抵達我妻子的故鄉金沙江南岸的江邊鄉龍街渡口這一天。我曾在《古戰場遊記之五十三：紅軍從咱家鄉過》向大家介紹過這個渡口。

請看他十二月初五的日記：”（元謀）縣境木棉樹最多，此更為大。又十五裏為黃瓜園。溪西之村，倚西界山之麓亦甚多：西坡下村，與官莊對峙，北十五裏為五富村，又十裏為苴寧村，又北逾嶺二十裏，為扁擔浪，於是北夾西溪，盡於金沙焉。
　　西界諸山，俱自定遠夾流分支，東北而盡於金沙江。其西北又有大山方頂矗峙於北，與金沙北岸“蜀滇交會”之嶺，駢擁天北。從塢中北向遙望，若二眉高列於塢口焉。餘初以為俱江北之山，及抵金沙江上，而後知江從二山之中，自北而南，環東山於其北，界西山於其西，始知此方頂之山，猶在金沙之南也。其山一名方山（本文的第二張照片，龍街渡口西眺那座平頂的山, 當時屬大姚縣，現為永仁縣旅遊名山），象形一名番山，以地因其音之相近而名之。其地猶大姚縣屬，在縣東北百四十裏苴榷（即苴卻，現在的攀枝花市平地鎮）之境，東臨金沙江。是此山又從西北北勝州界環突東南，界金沙於外，抱三姚於中，與此西界回合，而對峙為門戶者也。
　　金沙巡司，乃金沙江南曲之極處，自此再東，過白馬口、普渡河北口，即從烏蒙山之西轉而北下烏蒙、馬湖。巡司之西，其江自北來，故雲南之西北界，亦隨之而西北出，以抵北勝、麗江焉。“

　這一天的日記敘述了他在龍街渡口的考察。尤其是我加黑體字的這一句：”餘初以為俱江北之山，及抵金沙江上，而後知江從二山之中，自北而南....."與現在的地形完全一致。這是從“紅軍長征過元謀”紀念館所在的小山包上拍的照片：

有很多文章說他還在那裏過渡到北岸，到江驛鄉。這種說法沒有任何根據。根據《徐霞客遊記》，他第二天（初六）往南向新華土林去了（我將在【金沙江畔】之十三介紹），初七更進入了大姚縣，往雞足山方向去了。我妻子十六歲時被公社推薦到這個傈僳族鄉參加赤腳醫生培訓班。她說，從龍街渡口到江驛公社衛生所，要攀登“三十五裏沙溝箐、四十五裏火焰山”走一整天; 那麽，來回至少兩天。徐霞客應該根本沒時間渡過金沙江到江驛鄉。金沙江北岸“蜀滇交會”的山頂石碑，可能是他聽當地人（我嶽父母的先人吧）說的。但是，目睹這遠在宜賓上遊近二千裏，但仍非常寬闊洶湧的金沙江波濤，讓徐霞客堅定地推翻了延續兩千多年的經典《禹貢》“岷山導江”的結論，論證了金沙江才是長江的正源。這是中國地理史上一次偉大的發現。

徐霞客遊記的最後一章《溯江紀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