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雜憶之四：大串聯

文革雜憶之四：大串聯

     東方紅，太陽升，小百臉進了北京城；不鬧革命不造反，呼兒咳喲，遊山玩水好開心。
     紅衛兵專列從廣州開出時就已經超載,兩個人的位子三個人坐，三個人的位子四個人坐，還有些人站在過道上。車進衡陽站，往外一望：天哪，月台上密密麻麻擠滿了紅衛兵。所有的車窗都不敢打開，怕他們從車窗鑽進來。盡管如此，從車門還是湧進好多好多人。他們爬上行李架，鑽進座位底下，湧入廁所，整個車廂就像沙丁魚罐頭。車到長沙，連車門都沒人打開了。一路五十幾個鍾頭是怎麽捱過來的，今天的年輕網友恐怕無法想象。我們男生還能從車窗往外小便，女生如何解決天知道。小站有當地老鄉賣饅頭油餅，不管什麽全買來吃。學乖了的我從此每搭火車前，偷偷在紅衛兵接待站食堂往小書包（這是我那幾個月中的唯一行李）裏先塞些免費饅頭和鹹菜，既省錢又衛生安全。若是拉肚子，就隻好中途下車了。
    好不容易到了永定門車站，在等待去接待站的汽車時我就下定決心：這麽辛苦出來了，得好好玩它一趟；革命的勾當下輩子再幹也不遲。故宮關閉了，天壇北海景山頤和園總是要去的，還去了香山爬鬼見愁。我還幹了件別的紅衛兵肯定想都沒想到的事：登長城。毛主席都教導我們說＂不到長城非好漢＂麽！我這也是執行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嘛。先到西直門外火車站偵察，當夜有班慢車去張家口，停青龍橋，但不是紅衛兵專列，得買票。我花３分錢買了張站台票混進去，到青龍橋站下車就傻了眼：丟那媽，原想地圖上明明有一個小圈的青龍橋，按中國南方起碼總得是個小鎮，至少該有紅衛兵接待站吧。可眼前隻有孤零零一個小車站，黑燈瞎火的能上哪兒去？說不定那荒山裏能有狼呢！幸虧候車室門沒鎖，趕快摸進去掩了門，多少暖和點，也有安全感。捱到天亮，出了候車室，朝門口山崖上一幅＂八達嶺由此去＂的指路標走，沿砂質公路走了幾公裏就到了長城。
   在長城麵前你不能不震撼。它沿山脊建築,隨山勢蜿蜒起伏，氣勢磅礴萬千。極目遠眺，宛若遊龍奔騰飛舞於群山峻嶺之中。曲直伸展，無窮無盡，景象開闊壯觀。 關隘、城牆、城台、烽燧，陡峭壁立，如鬼斧神工，令人驚心動魄。它原是為國防而建立的實用工程，現在卻成為極壯麗的藝術作品。在長城麵前我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從而產生一種民族的自豪感。我這一輩子看過很多世界著名建築，沒有任何一個能與長城相比。誠然埃及的金字塔建得更早，建築難度更高，但它是一座墳墓，對當時的人民沒多少利益可言。從美學而言更遠遠不能與長城相比。從那天起，我就下定＂走萬裏路，看天下景＂的決心。往後串聯的幾個月，以及出國前的十多年中乘開會、出差、學習、探親的機會走遍了除西藏外的全國各省市自治區。甚至中央下文件停止乘車船串聯後還變著法兒到處竄（請參閱拙作《一件珍藏了50年的“革命”文物》 ），直到隆冬實在受不了才回學校去。
   毛主席接見那天，我們的位置在天安門廣場東側，中國革命和曆史博物館前麵。旁邊是一個高高懸掛的巨大氣球，垂著一幅＂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的大標語。天沒亮就排隊到了，每人發了一包中、晚餐：饅頭、熟雞蛋、粉腸、鹹菜（那時沒有礦泉水，不然準會有一瓶）。帶隊的解放軍說是等長安街遊行隊伍過完後，廣場上的我們就向天安門湧去歡呼。可遊行隊伍根本不向前走，全停在天安門前看毛主席了。我們站的這地方離天安門太遠，連上邊的人影都辨別不了。我站不到一個鍾頭就沒了耐心，偷偷遛出來回接待站睡覺去了。直到晚上大家才回來，誰都沒看到毛主席。
     最後還是另一次接見才有機會。那次我們被安排在建國門外大街北側。大家在街兩旁坐好，第一排是解放軍。等了幾個鍾頭，西邊遠處歡呼聲響起來。解放軍轉身示意大家坐好，不準站立。他們手挽手麵向我們維持秩序。檢閱車隊離我最多十幾米遠。第一輛敞蓬車上高高地站著毛主席，他的左邊站著周總理，右邊是個不認識的矮胖子(第二天才知道是陳伯達，那時他還不太出名）。毛主席看來正如報紙上說的＂神采奕奕、紅光滿麵、身體非常非常健康＂（這１６個字是當時報紙上通用對毛的描述），頭發黝黑，隻是鬢腳有些灰白。林彪沒有參加，後麵車的中央首長中我能記得隻有葉劍英。當時大家都很激動，揮著語錄本不停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一兩分鍾車隊就過去了。解放軍宣布現在幾月幾日幾時幾分，大家寫在語錄本扉頁上＂某年幾月幾日幾時幾分我在建國門外大街幸福地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等等。這語錄本我在串聯途中丟掉了，若留到今天也是件＂革命文物＂。我一向對毛沒多少好感，但那時對他也沒壞感。看到他後的感覺是＂他是一個偉大的人＂,這種感覺大概是一種氣氛造成的。那時不懂頭發可以染黑的，到底他染過沒有我現在也不知道。他的臉是否搽過胭脂？反正我沒見過正常人有那麽紅的，到現在也沒有答案。
    大串聯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大亮點，是整個文革給我的唯一正能量。至今我依然懷念它，五十年來我走過全世界很多國家和地區，見過很多人物事物風物，獲得豐富的享受；依靠的最基本的條件不是鈔票，不是身體，不是知識，不是情趣，而是desire,即是那種欲望和決心。它，就植根於大串聯。我相信本壇的眾多作者和讀者之中，絕大多數不會去實踐那種非常非常艱難的流浪生活，但我甘之若飴，因為我有大串聯墊的底。二十來歲的年紀，有那一段crazy的經曆是一件難得的精神財富，一輩子都忘不了。
    大串聯中我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沒去過西藏。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今天我們已經喪失了中國國籍，隻有參加旅遊團才能去西藏。參加旅遊團，哪怕免費，我也是絕對不幹的。除非中國政策改變，否則今生今世我是沒機會了。網上有文章說＂假如第二次文化大革命＂blabla.......我的答案是：假如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我立馬去西藏串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