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從米島乘船,去Delos島看古希臘遺址的那天早上,我們選了船艙外麵靠船簷一邊的椅子坐,那裏恰好背陰又有微風,一路順風順水心曠神怡。
坐在我右手邊的,是一個金發白女,合著聖島米島的時尚,穿了一身白色的亞麻布裙衫,腳上穿了一雙可以走路的平底涼鞋,露出的腳趾頭上,指甲油塗得有些毛燥,因為是鮮紅色的,一些沒有收齊的邊邊角角就顯得有些醒目,裙子也是,貌似亞麻布的布料,卻有些拱,不夠沉,裙邊的針線,也是匆匆忙忙有些線頭都露在外麵。
金發白女一個人,斜挎著一隻小包手裏拿了一瓶水,忽然一陣噴嚏,我下意識地往左麵縮了一下身子,金發白女一邊拿著紙巾擦鼻子一邊說:別害怕不是covid,我這是過敏。我一聽趕忙坐正身體,說我真抱歉我有讓你看出我害怕了嗎?我說:“我昨天在博物館裏也莫名其妙打了一串噴嚏,對麵一個老太反應那才誇張呢,她抓起她的衣角捂住麵孔,雙眼憤怒地瞪著我,從我身邊擦身而過,然後一溜煙地消失了。”
金發白女問我們從哪裏來,我也問她從哪裏來,她說她是加拿大人,住在Richmond,不是溫哥華那邊的Richmond,是安大略湖這邊的Richmond。然後她又問我原本從哪裏來的,我說上海我們兩個都是上海人,在美國住了三十多年了。
金發白女聽了兩眼放光,她說:“你們中國我以前常去的,我是俄國人,住在靠近中國東北的邊境那裏,我以前常去哈爾濱。”
那就是遠東地區了我說,那裏我知道最有名的地方就是海參崴,她說是的是的,好像你們中文是這麽叫的,我們叫弗拉迪什麽托克。
我說你在俄國還有家人嗎?他們現狀如何?她說有啊有啊,我的母親和兄弟姐妹都還在俄國呢。我說他們過得怎樣還好嗎?她說好啊他們過得很好,我說俄國不是在征兵嗎?家裏有沒有上戰場的?她說我弟弟,他是瘸子參軍不夠格,他很懊惱一直想去打仗呢。
“是這樣啊”,我說,“所以你們的國民支持打烏克蘭”,她說當然啦,大多數都支持,“有70%那麽多嗎?” 她說不止啊,90%都有可能。
我說為什麽呀,為什麽要去打烏克蘭啊?她說這不是很顯然嗎?這場戰爭是你們美國一手挑起的,烏克蘭隻是你們你們美國在那裏設了一個局,我們俄國參戰是沒有辦法。 我聽了差點厥到,火氣辣辣地升起來,差一點兒想立起來掉轉PG走人。
不過閑著也是閑著,我停了一停緩了一口氣,耐下性子再繼續問,“那麽烏克蘭人為什麽迎戰,他們的男人為什麽要浴血奮戰?他們的婦孺為什麽要大逃亡?” 她說:“烏克蘭人沒有選擇!”
這時候坐在我左手邊的,領導再左手邊的一個白人胖女人站起來,幾步走過來,對著這個俄國女人一頓怒吼,其實我沒聽清楚具體說了什麽,總之就是駁斥她剛剛的幾句話。胖女人說完,又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了。
俄國女人沒有太生氣也沒有太惶恐,她探過頭來問我們兩個,你們知道烏東地區,原來是俄國的領土那裏很多人說的是俄文嗎?
“這個問題存在的不是幾年而是十幾年了”, 我說,“你知道你們海參葳,以前是中國的領土有很多中國人住那裏嗎?”她眼睛眨巴眨巴說:“是中國領土這件事情我不知道,以前的確有不少中國人住那裏,現在都走掉了,大概都回中國去了。”
我說你知道公投這件事嗎?如果對一個地方的歸屬有異議,現在世界上都用公投這個辦法,就是由住在那裏的老百姓投票決定。
“比如你們加拿大的魁北克,以前鬧獨立鬧的也挺凶的,後來公投了”。她說依稀記得呢,那時候忙著生小孩帶小孩,沒有太關心。我說公投結果是鬧獨立的一派輸了,現在太平了輸的一方也沒啥好抱怨的。
公投贏的也有,比如英國脫歐,也是投票決定的嗎?還真脫成了。還有西班牙巴塞羅那那裏的Catalonia,一直在鬧獨立,是on going thing,挺緊張的,時常有些小遊行打一些標語啥的。難道法國應該參與幫他們奪回來?
她說西班牙她還沒有去過,葡萄牙已經去玩過了。加拿大的俄國女人接著說,最近她除了冬天住在加拿大,其餘的時間都在旅遊,一個人旅遊,她加了一句。
我說你知道嗎,你很像我們去中亞旅行時,飛機上遇到的一個俄羅斯女人,她也是坐在我右手邊的位子。那個俄羅斯女人在銀行工作,回聖比得堡看爹媽,和我一樣在伊斯坦布爾轉機。她說孩子長大了,她把自住的房子換成了小的condo,這次是帶了一筆賣房子的錢回去,準備交給照顧她父母的鄰居,以備急用。
我說這些年來我常常想到那個女人,因為那次中亞之行十天左右,期間俄國入侵了烏克蘭,等我們回美國的時候,電視裏到處都是難民的新聞。
我說我一直在想那個女人,想她拿回去孝敬爹媽的美金,但願沒有在盧布暴跌之前換成了盧布,那可是賣了自己住的房子的錢啊。
俄羅斯女人很認真地聽著我講,自己嘴裏喃喃地說,盧布後來還是彈回來一點的。
我說很多年前在俄國旅行的時候,被俄國的警察敲竹杠,莫斯科郊外的有一次,敲掉三四十塊說我們超速。後來在聖彼得堡的廣場上,我們和所有的車子一起齊頭並進,單單把我們攔下來敲我們竹杠,罰款700美刀,那些警察凶神惡煞和地痞流氓差不多,還押著我丈夫去銀行取了現金來,自己自動投入黑箱子,什麽警察呀,穿的棉襖髒的跟乞丐差不多。
我說我還讀過幾頁酒店送來的英文版報紙,有一則當地新聞讓我不能釋懷,是說一個退休老人因為偷了幾隻香蕉被店家捉住,不堪羞辱悲憤自殺。原因是俄國老人的退休金扣除生活必需的水電暖氣之後,隻可以買一點必需的食物,香蕉這樣的水果算是奢侈品。
那個俄國女人沒有否認,她說是這樣的,沒有什麽大的進步。見她若有所思,我趁機而入我問她,你的弟弟,就是腿壞的那個弟弟,你也支持他去申請上戰場嗎?她說我不反對啊,事實上他很想去已經申請了很多次了。我說你母親呢,她說:“媽媽不支持,她說沒想到弟弟殘廢反而變成了一件好事”。
我說可是你弟弟他的腿不好,戰場上很劣勢啊,她說是啊他知道可是他還是想去,他的朋友都去打仗了他一個人不去他感覺不好。好吧,我說,就算有一天,俄國打贏了烏克蘭打輸了,烏克蘭都是俄國的了,這和你們家又有什麽關係? 俄國女人想了想,說沒啥關係還真是沒啥關係。是啊我說,可是你媽媽,很可能就此失去了這個兒子,你也可能,就此沒有了這個弟弟。
所以,為什麽去打仗? 為什麽去送命?烏克蘭和你家有什麽關係?誰發起戰爭誰自己去打,誰愛打誰去打! 那個俄國女人說,你說的話,怎麽和我大女兒說的一模一樣? 我大女兒也是完全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們整天為這個事情吵。
俄國女人告訴我她有三個女兒,大的結婚生子了。二女兒20出頭,有一天跑來告訴她說自己是同性戀。還有一個三女兒,疫情的時候是teenager, 忍受不了學校關門沒有朋友可以玩,自己跑到克羅地亞她爸爸那裏去了。 我和我前夫離婚了,他搬回克羅地亞生活了,那個俄國女人邊說邊從手機裏翻照片,找到一張照片給我看。哇手臂上一串紋身,扭著腰從上往下的鏡頭,畫著濃妝,下巴尖的像個錐子,很不真實的一張臉。
我說你這第三個女兒在網上一定很有人氣吧,俄國女人說你怎麽知道的?“她告訴我說她有成千上萬的粉絲,世界各地都有”。我說makes sense的,她說著流利的英文,住在最美麗的克羅地亞,人又這麽漂亮和時髦。
俄國女人說,“我的前夫以前天天念叨著要回克羅地亞,說加拿大這個地方枯燥乏味東西又難吃,他在克羅地亞有房子,親戚朋友一大堆,他要回克羅地亞,而我必須留在加拿大賺錢養孩子,沒辦法就離婚了”。
“現在好了,男人也走掉了,孩子們不需要我了。以前我做房產中介,要帶客戶看房子走不開的。現在我把自己的房子放到網上去做民宿,冬天沒有遊客的時候才回去自己住,天暖的時候我就可以到處旅遊了。”
“way to go”,心底裏的確為這個女人打讚,舍得一身剮,一手爛牌打活了。那個女人告訴我,她已經走了快二十個國家了,每年過來看小女兒,以克羅地亞為中心,四處遊蕩。
我說那你喜歡克羅地亞嗎?她說喜歡啊很喜歡,哦?! 那你覺得克羅地亞是不是應該合並到意大利去? 那個女人奇怪地看著我,說for what?我說人家原本就是屬於意大利的好吧,但是你說的是對的,for what?
那麽我再問你,要是有一天意大利又出了個墨索裏尼,好吧就叫他墨索裏尼普京好了,他出兵克羅地亞,號稱要收複國土,你怎麽說? 你的前夫會上戰場嗎?你的女兒回做難民嗎? 俄國女人蠻嚴肅地想了想,說:“我前夫肯定會去打仗的,他認為克羅地亞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 “但是我女兒不會做難民,她有加拿大身份,克羅地亞和加拿大允許雙重國籍”。
我說,“你看你,看克羅地亞看得很清楚,看俄國為什麽就看不清楚呢? 是塔斯社和真理報看多了吧?” 她說沒有我有時也看些英文的報道的,但是大多數的確是看俄文的東西,“喏,都在這裏,各種新聞都有”,那女人晃了晃手機,“當然,還有就是和我媽媽他們聊天”。
俄羅斯境內的人,被統一了思想我不奇怪,因為他們隻聽得到一個聲音,別的聲音都給屏蔽了。可是一個生活在境外的人,卻選擇把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特別是腦袋留在境內,這個很奇怪。
我說那你知道普京前不久剛剛頒發了同性戀犯法的法規嗎?也就是說你二女兒以後萬一要回俄國看外婆,她就可能有麻煩。俄國女人頻頻點頭,說是啊我也是很犯愁呢。 “現在世界上還有哪些文明國家有這樣的法律?人家關起門來和誰睡覺關他什麽事情?”
“憑什麽一個人的意誌要所有的人服從”?這是在古巴的時候,一個酒吧的酒保對我們說的,“這就是 Dictator“!
就這麽一路說著話,船也快開到Delos了。俄國女人雖然腦子不怎麽好,脾氣倒是出奇地好,一五一十地,把自家身世都抖落清楚了。
我也是,克服了一開始火冒三丈想罵人的衝動,還是耐下性子來做了一回傾聽者,同時也說出了我的想法。臨走我們握了握手,她告訴我她叫伊琳娜。
排隊等候下船,有一個擠到我們身邊的乘客,用手戳了一下伊琳娜的肩頭,跟她說:“我隻是想告訴你,俄烏戰爭,事實和你說的,正好是,OPPOSITE!!!”
記得我很久以前寫過一篇“宿命論”的貼子。大意是:俄國人貪婪土地,所有俄國地大;美國人強調霸權,所以美弟稱霸;中國人喜歡金錢,所以中國有錢;歐洲人崇尚獨立自由,所以歐洲人遍布小國。大概就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