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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失眠》(1)

(2013-09-06 22:57:45) 下一個

 

失眠

這兩年,越來越嚴重的失眠困擾著我,我對此幾乎毫無辦法。一段時間後,我甚至開始害怕上床睡覺,然而對失眠的恐懼又加重了失眠。這樣惡性循環下去,最糟糕的時候我甚至會連續幾天幾乎整夜不眠。

失眠了,才懂得睡眠的寶貴。身體躺在床上,靈魂卻處於一種不清醒的亢奮狀態,得不到片刻休息。這時我會懷念起過去沒有失眠的日子,那時當我想要睡覺,隻要頭沾到枕頭,還來不及選擇一個最舒服的睡姿,睡意就陣陣襲來,瞬間淹沒了我的意識。

沒有失眠經驗的朋友感到不可思議,建議我說:“你使勁睡呀,怎麽會睡不著呢。”其實我一直都在使勁地睡,試圖努力捉住大腦裏遊蕩的絲絲睡意,然而它們總是虛無縹緲,讓我無功而返。

很多的時候,我在床上輾轉很久,才勉強睡著。然而就在最早的早班工人還沒有起床的時候,我卻又醒來了。我入睡的時間是如此的短,睡眠又是如此的淺,有的時候我甚至不清楚我是否真的睡著過。

我租住的老式的木質公寓隔音效果很差。我聽著樓上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後伴著關門的聲音,那個經營小餐館的胖廚子去工作了。每天不到五點就出門,開餐館也真是個苦差事,我心想。

又過了一段時間,對門的門也響了。作護理的老王已經出發去照顧養老院的老人起床了。現在六點多了吧,即使和老人們同時起床,也還要躺在床上,等老王花半個小時把車子開到養老院再說。

我這樣聆聽著周圍的動靜,如果該有的聲響一個沒有落下都被我聽到,說明我一直沒有睡著。這結論令我沮喪,甚至感到惶恐。

有時候我會想起來剛剛見到了什麽人。而事實上,在我的屋子裏根本不可能見到除妻之外的任何人。因此無論見到誰,都是我做夢的證據,也是我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夜晚曾經睡著的證據。我感謝這個人帶給我的好消息,無論她(或他)是突然投入到我懷抱的我曾經暗戀的女生或是剛剛還拿著凶器追殺我,直至把我嚇醒的凶神惡煞。

我開始思索失眠的原因。據說大腦內部由人類祖先的第三隻眼退化成的鬆果體在神經刺激下產生的褪黑素,是決定睡眠質量的因素。我想一定是我的神經沒有好好地告訴鬆果體我要睡覺。

我開始抱怨一切能夠讓我的神經感受到的東西:床的墊子硬了些;被褥不夠柔軟;枕頭的高度不合適;臥室的空氣不流通;窗簾擋不住從街燈射來的光;從馬路上傳來的噪音;月底寄來的賬單……

能改變的我都改了。換了床墊被褥枕頭和厚的窗簾,甚至還搬到了更安靜的街區。但睡眠還沒改善,寄來的賬單卻更厚了。

還是找自己的問題吧。也許我不應該躺在床上想太多的事兒;也許應該早一點吃晚飯;也許今天的工作有點累;也許睡前該喝一杯牛奶;也許洗澡水應該再熱一些。這樣盤算著,我突然驚恐地發現,對我來說睡眠成了一個高深的學問,而失眠,正是因為我沒有徹底掌握睡眠這門學問的全部奧秘。這就像在大學裏不把《高等數學》的每一章都搞懂,就無法解出期末考試中變態教授出的壓軸的大題。可是,連動物都會好好睡覺,難道我掌握的睡眠的學問還不如它們?

我也嚐試過各種幫助睡眠的方法。最簡單的是數羊,隨著呼吸的節奏,我如農場主般幸福地數著一頭頭被牽入我腦海中羊圈的想象中的羊。然而總是不知不覺中,我的羊被偷走了,我甚至記不起數過多少隻羊,腦子就已經再次陷入亢奮的混沌中了。

另一種嚐試是做運動。雖然有的時候會有所幫助,但也有的時候運動本身會讓我神經興奮,反而變得難以入睡。堅持鍛煉本身對我這樣懶散的人又是一種難事,特別是在溫哥華從秋天到第二年春天漫長的雨季,每天多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逃避鍛煉並幻想今夜能夠幸運逃避失眠的折磨。

有段時間我不得不嚐試另一種運動。它不受天氣影響。在我睡不著的時候,妻會說:“讓我們做吧,或許會有幫助。”她在“做”的後麵省去了一個“愛”字。當然在深夜躺在雙人床上,這是唯一可做的事兒。精疲力竭後,入睡就容易得多。嚐到甜頭後,幾乎每晚晚上上床前我都會對妻說:“我們一起運動一下吧。”

其實這對她是不公平的。且不說女人不是天天都有興致,她從餐館下班夜裏十一點到家也很辛苦了。但她絲毫不抱怨,以至於我常常動情地說:“等我掙了錢,一定不要你再去辛苦地工作了。”說這話時,我還在列治文華人公司做著裝配門窗的工作,拿著隻比最低工資每小時多一元的工資,還沒有像在餐館作侍者的妻那樣有小費收入。

床上運動後來也被迫終止,因為妻懷孕了。這是運動本身必然的結果,我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但是為什麽人類的小孩子要懷胎十月?看著妻害喜把吃的食物都吐了,以至於我羨慕起三四個月孕期的貓狗來了。更糟糕的還在後麵,為什麽小孩子到一歲才會走路,兩歲才會說話,直到十八歲才能獨立生活?看電視裏小羚羊生出來後就努力地站起來,跟著母羚羊身後奔跑,逃避獅子的追捕,相比之下做人類的父母實在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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