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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滴水觀音

(2011-08-21 16:30:33) 下一個

說起人生,這事就太複雜,不過有一點我知道:很多時候偶然發生的一件小事能決定一生的走向。

道士們認為任何偶然的現象都遷發必然的結果。我十年前和一群姐妹去道觀裏玩,我找來一個認識的道士給大家算命。那廝稀疏的頭發抓了個鬏,幹瘦幹瘦的。他從門裏跑出來:“啊?誰先看?你?看什麽?求子?”我那姐們有點臉紅,道士不假思索:“你能有兒子,沒問題!”“為什麽?”幾個女人異口同聲。

“為什麽?就因為我出來後第一個看見的是你。”

什麽邏輯?這就是易經?

那姐們第二年生了個兒子。雖然道士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但的話給我一個啟示:偶然能派生出必然。

秋天開學之前,我妹妹終於從上海回來了。不到一年的功夫,那小妞竟咬著一口嬌滴滴的上海話,聲音尖尖的。還沒冷呢,脖子上圍著個粉紅色薄紗巾,還故意時時用小手整成個散開的花瓣形。頭發好像用什麽卷過一樣,在額頭擺成個小波浪。

我媽大半年沒見妹妹,早就想壞了。抱著她左看右看,左問右問,直到弄明白了在姑姑家沒受什麽委屈才放下心。

妹妹拿出鹹話梅和巧克力糖。她把手一伸:“給!”我拿了一顆話梅放嘴裏,又鹹又酸,眼淚都出來了。

妹妹說:“話梅要和炒米花一起吃的,就不會太鹹了!”

我對妹妹肅然起敬。

    幾個月功夫,我早淪落成撈泥鰍,抓青蛙,偷韭菜的鄉下丫頭。短了一截的藍布褲子膝蓋磨出了洞洞,頭發短卻四處向上伸展著,手指甲裏藏著黑泥。而嬌嗔的妹妹用尖尖的小嗓子呱呱呱地說著吳越軟語時不時把她珍藏的話梅拿出來,一邊大方地給我一顆,一邊鄭重地告訴我在上海時每次吃話梅,姑姑家的小表哥都給他買包爆米花。鹹話梅如果不和爆米花一起是真的沒法吃!可惜那時節,挑著米花機的大爺都忙著抗震救災,哪兒有他們的影子!

過了沒幾天,天上不停地下起了雨,外麵的小河溝已經和我們家的院子連為一片汪洋到了夜晚,那汪洋開始延伸到了床腳,頭頂上也像立著個觀音娘娘,不停地抱著水瓶往下滴水。

半夜,棚戶區的所有人都起來了。大家點著煤油燈都在自己門口用瓢子,茶缸和臉盆不住地外舀水。

我和妹妹被從床上揪起來,我爸急急忙忙地把鋪蓋都卷起來用一個大塑料布蓋著。我站在床前,腦門上突然打下來大大一滴冰涼的水,接著頭發上又是一滴,它們順著腦門流過眼睛,又順著臉頰滑進脖子裏。           

我醒了。

   抹了抹眼睛看清了發生的事,我激動了!從小就喜歡不同尋常的事,半夜起身守堤對我還是第一次,於是二話沒說立刻投入到抗洪搶險的鬥爭中!鍋碗瓢盆都用上了,我們在和房頂上的漏洞比賽的時候,還要和門欄外的積水比賽。我媽找出藏匿的幾塊紅磚頭把門欄加高,大人孩子一個動作,爭先恐後地往外舀水,家家戶戶熱火朝天。隻可惜當時太忙了,誰都沒想到打開收音機聽聽有沒有在播樣板戲《龍江頌》。

    妹妹不停地在房間裏跳來躲去,尋找滴水觀音娘娘的盲點。

     直到天亮的時候,雨終於停了,人們開始想辦法把自家的門檻加高加固。窩棚裏裏外外到處都是淤泥,大家幹脆進出都不穿鞋。那些戴著厚厚眼鏡片的泥腿子們也都不上班,因為幾場大雨把窩棚都澆個透,家家戶戶的窩棚裏都放著十幾個盆碗,房頂上滴下來的黃泥湯“叮叮當當”敲擊那些樂器,合成一股“1977室內交響曲”。

我媽說:“趕緊得找材料啊!房頂和牆全都漏了,難道你就能這麽湊合著?”

“好好,別羅嗦了,我明天就補牆,用泥巴和草!”我爸開始皺眉頭。

“那房頂呢?再下雨怎麽辦?”“再下雨再想辦法!現在要我到哪兒去找高粱稈子?”我爸不耐煩。

“家家戶戶都有辦法,就你沒辦法!跟你這種人過日子,真是上輩子。。。”我媽又提到上輩子的事。

我爸頭也不回地去他的實驗室。

我媽雖然話多,但另一方麵絕對是個實幹家。未雨綢繆,她實在不想再在雨天留宿尊貴的滴水觀音娘娘。

她朝我招招手:“過來!”壓低聲音:“今天下午你跟我去,”雖然在自己家,還是不放心地環顧四周:“看見前麵那片樹林沒有?”手指指開著的破門:“那邊有竹竿和高粱稈,好多!”

我心裏明白了,旁邊玉蘋家院子裏的窩棚前幾天就用高粱稈重新鋪了棚頂,連牆壁也用竹竿什麽的圍了半截,我媽早就坐不住了。

黃昏的時候,我和我媽懷揣著細麻繩,裝著閑庭信步,慢悠悠地向小樹林深處進發。走到近前天已經有點黑了,我媽準確鎖定目標:“看見了沒有?就在那兒!”她小聲說。

小樹林旁有個小草坡,上麵躺了不少細竹竿,還有幾根杯口粗的光樹杆。不遠處還有大量的高粱稈。我媽迅速地估價了一下,決定先扛兩根樹杆和一捆竹竿。

四周靜悄悄,農舍和我們的窩棚區都在一裏路以遠。兩個人迅速地捆了些竹竿和那兩根木頭一起,一人扛一頭,快速撤離。一路上如被小鬼追趕著,按著狂跳的心髒,逃也似地飛奔到家。

首戰告捷!雖然遭到我爸的激烈批判,我媽還是決定乘勝追擊,因為那幾根光杆搭個架子是夠了,可還需要高粱稈來鋪房頂呢。

在家定了一天的神,我媽決定第三天再度出擊。

還是黃昏漸黑的時候,我們兩個輕車熟路地摸向敵人陣營,眼看不遠處就是目標了,正準備掏出懷裏的繩子,我媽突然說:“咦?誰把自行車丟這兒了?”我順著她的眼一看:密林小路旁有輛沾滿了泥的男式自行車孤零零地躺在草叢裏,昏暗中不大顯眼。

那個年代自行車可是個貴重的家當,我們兩個不覺放慢腳步在四周張望,覺得騎車的人應該離車不遠才合常理。

就在這張望的時節,我突然產生了福爾摩斯才有的靈感:這車躺在這兒不尋常!我碰碰我媽胳膊:“媽,我覺得。。。咱得趕緊回去!”我媽幾乎和我同時明白了:呀!我們肯定被人盯梢了!

我媽猶豫了一下捏了捏我的手繼續往前走,小聲對我說:“咱轉一圈。”母女兩個默契地不停步繼續慢悠悠地走著,過了放高粱稈的土坡地,又在田埂上走了幾十步遠,我媽突然站住:“咦?我怎麽沒把東西帶著呢!唉,你也不提醒我,走半天白走了!算了,明兒再去吧!”她大聲說著加了鹽的彎管子天津話,聲音卻還顫著。

我已經緊張得嗓子都發抖了,什麽都沒說趕緊轉了身。再次路過小樹林時,那輛自行車果然不見了!

兩個人即緊張又慶幸,看看小樹林子遠了不禁小跑起來,遠遠瞧見了自家窩棚裏的燈火,激動得熱淚盈眶。

回到家坐在床沿上驚魂未定,連說:幸虧幸虧,那自行車幫了忙,不然這次被人抓住裝上大卡車遊街的時候,沒準還讓我們母女一人扛一根木頭呢!

等定了神,我媽就開始為這次機智的虎口脫險,狠狠地進行了一番自我表揚,精彩之處眉飛色舞,還一個勁暗示我爸,指望他能為我們的高智能和快速反應喝把彩。把我爸氣得兩道濃眉都擰成大疙瘩:“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唉!怎麽說你們都不聽!非要給拉出去遊街心裏就痛快了?像你們這樣自由主義遲早就吃虧!等到被拉出去槍斃,連哭都來不及!”

批評得極端了,我媽把臉一放:“拉出去槍斃?你還好意思說!我這是給你逼的!你看有誰家的男人自己在家裏躲著,讓老婆孩子去弄材料?你坐享其成不說,還有臉翹起二郎腿來批評我!”

我爸據理力爭:“不是批評你,這不是件小事,是大是大非問題,是原則問題,你們這樣做實際上就是不法分子!”

“少給我來這套!”我媽氣得臉都白了,把手一揮抓了重點:“有本事你去把房頂補了,說再多廢話都沒用!”臨了又加上一句:“隻會來虛的,實際問題一樣不解決,和你媽一個樣!”

     兩天以後,我爸終於另辟蹊徑,找來大明爸爸想辦法,最終在大明爸的幫助下搞來了兩卷油毛氈來鋪房頂,才算平息了這場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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