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人生,這事就太複雜,不過有一點我知道:很多時候偶然發生的一件小事能決定一生的走向。
道士們認為任何偶然的現象都遷發必然的結果。我十年前和一群姐妹去道觀裏玩,我找來一個認識的道士給大家算命。那廝稀疏的頭發抓了個鬏,幹瘦幹瘦的。他從門裏跑出來:“啊?誰先看?你?看什麽?求子?”我那姐們有點臉紅,道士不假思索:“你能有兒子,沒問題!”“為什麽?”幾個女人異口同聲。
“為什麽?就因為我出來後第一個看見的是你。”
什麽邏輯?這就是易經?
那姐們第二年生了個兒子。雖然道士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但他的話給我一個啟示:偶然能派生出必然。
秋天開學之前,我妹妹終於從上海回來了。不到一年的功夫,那小妞竟咬著一口嬌滴滴的上海話,聲音尖尖的。還沒冷呢,脖子上圍著個粉紅色薄紗巾,還故意時時用小手整成個散開的花瓣形。頭發好像用什麽卷過一樣,在額頭擺成個小波浪。
我媽大半年沒見妹妹,早就想壞了。抱著她左看右看,左問右問,直到弄明白了在姑姑家沒受什麽委屈才放下心。
妹妹拿出鹹話梅和巧克力糖。她把手一伸:“給!”我拿了一顆話梅放嘴裏,又鹹又酸,眼淚都出來了。
妹妹說:“話梅要和炒米花一起吃的,就不會太鹹了!”
我對妹妹肅然起敬。
幾個月功夫,我早淪落成撈泥鰍,抓青蛙,偷韭菜的鄉下丫頭。短了一截的藍布褲子膝蓋磨出了洞洞,頭發短卻四處向上伸展著,手指甲裏藏著黑泥。而嬌嗔的妹妹用尖尖的小嗓子呱呱呱地說著吳越軟語,還時不時把她珍藏的鹹話梅拿出來,一邊大方地給我一顆,一邊鄭重地告訴我:在上海時每次吃話梅,姑姑家的小表哥都給他買包爆米花。鹹話梅如果不和爆米花一起是真的沒法吃!可惜那時節,挑著米花機的大爺都忙著抗震救災,哪兒有他們的影子!
過了沒幾天,天上不停地下起了雨,外麵的小河溝已經和我們家的院子連為一片汪洋。到了夜晚,那汪洋開始延伸到了床腳,頭頂上也像立著個觀音娘娘,不停地抱著水瓶往下滴水。
半夜,棚戶區的所有人都起來了。大家點著煤油燈都貓在自己門口用瓢子,茶缸和臉盆不住地往門外舀水。
我和妹妹被從床上揪起來,我爸急急忙忙地把鋪蓋都卷起來用一個大塑料布蓋著。我站在床前,腦門上突然打下來大大一滴冰涼的水,接著頭發上又是一滴,它們順著腦門流過眼睛,又順著臉頰滑進脖子裏。
我醒了。
抹了抹眼睛看清了發生的事,我激動了!從小就喜歡不同尋常的事,半夜起身守堤對我還是第一次,於是二話沒說立刻投入到抗洪搶險的鬥爭中!鍋碗瓢盆都用上了,我們在和房頂上的漏洞比賽的時候,還要和門欄外的積水比賽。我媽找出藏匿的幾塊紅磚頭把門欄加高,大人孩子一個動作,爭先恐後地往外舀水,家家戶戶熱火朝天。隻可惜當時太忙了,誰都沒想到打開收音機聽聽有沒有在播樣板戲《龍江頌》。
妹妹不停地在房間裏跳來躲去,尋找滴水觀音娘娘的盲點。
直到天亮的時候,雨終於停了,人們開始想辦法把自家的門檻加高加固。窩棚裏裏外外到處都是淤泥,大家幹脆進出都不穿鞋。那些戴著厚厚眼鏡片的泥腿子們也都不上班了,因為幾場大雨把窩棚都澆個透,家家戶戶的窩棚裏都放著十幾個盆碗,從房頂上滴下來的黃泥湯“叮叮當當”敲擊那些樂器,合成一股“1977室內交響曲”。
我媽說:“趕緊得找材料啊!房頂和牆全都漏了,難道你就能這麽湊合著?”
“好好,別羅嗦了,我明天就補牆,用泥巴和草!”我爸開始皺眉頭。
“那房頂呢?再下雨怎麽辦?”“再下雨再想辦法!現在要我到哪兒去找高粱稈子?”我爸不耐煩。
“家家戶戶都有辦法,就你沒辦法!跟你這種人過日子,真是上輩子。。。”我媽又提到上輩子的事。
我爸頭也不回地去他的實驗室。
我媽雖然話多,但另一方麵絕對是個實幹家。未雨綢繆,她實在不想再在雨天留宿尊貴的滴水觀音娘娘。
她朝我招招手:“過來!”壓低聲音:“今天下午你跟我去,”雖然在自己家,還是不放心地環顧四周:“看見前麵那片樹林沒有?”手指指開著的破門:“那邊有竹竿和高粱稈,好多!”
我心裏明白了,旁邊玉蘋家院子裏的窩棚前幾天就用高粱稈重新鋪了棚頂,連牆壁也用竹竿什麽的圍了半截,我媽早就坐不住了。
黃昏的時候,我和我媽懷揣著細麻繩,裝著閑庭信步,慢悠悠地向小樹林深處進發。走到近前天已經有點黑了,我媽準確鎖定目標:“看見了沒有?就在那兒!”她小聲說。
小樹林旁有個小草坡,上麵躺了不少細竹竿,還有幾根杯口粗的光樹杆。不遠處還有大量的高粱稈。我媽迅速地估價了一下,決定先扛兩根樹杆和一捆竹竿。
四周靜悄悄,農舍和我們的窩棚區都在一裏路以遠。兩個人迅速地捆了些竹竿和那兩根木頭一起,一人扛一頭,快速撤離。一路上如被小鬼追趕著,按著狂跳的心髒,逃也似地飛奔到家。
首戰告捷!雖然遭到我爸的激烈批判,我媽還是決定乘勝追擊,因為那幾根光杆搭個架子是夠了,可還需要高粱稈來鋪房頂呢。
在家定了一天的神,我媽決定第三天再度出擊。
還是黃昏漸黑的時候,我們兩個輕車熟路地摸向敵人陣營,眼看不遠處就是目標了,正準備掏出懷裏的繩子,我媽突然說:“咦?誰把自行車丟這兒了?”我順著她的眼一看:密林小路旁有輛沾滿了泥的男式自行車孤零零地躺在草叢裏,昏暗中不大顯眼。
那個年代自行車可是個貴重的家當,我們兩個不覺放慢腳步在四周張望,覺得騎車的人應該離車不遠才合常理。
就在這張望的時節,我突然產生了福爾摩斯才有的靈感:這車躺在這兒不尋常!我碰碰我媽胳膊:“媽,我覺得。。。咱得趕緊回去!”我媽幾乎和我同時明白了:呀!我們肯定被人盯梢了!
我媽猶豫了一下捏了捏我的手繼續往前走,小聲對我說:“咱轉一圈。”母女兩個默契地不停步繼續慢悠悠地走著,過了放高粱稈的土坡地,又在田埂上走了幾十步遠,我媽突然站住:“咦?我怎麽沒把東西帶著呢!唉,你也不提醒我,走半天白走了!算了,明兒再去吧!”她大聲說著加了鹽的彎管子天津話,聲音卻還顫著。
我已經緊張得嗓子都發抖了,什麽都沒說趕緊轉了身。再次路過小樹林時,那輛自行車果然不見了!
兩個人即緊張又慶幸,看看小樹林子遠了不禁小跑起來,遠遠瞧見了自家窩棚裏的燈火,激動得熱淚盈眶。
回到家坐在床沿上驚魂未定,連說:幸虧幸虧,那自行車幫了忙,不然這次被人抓住裝上大卡車遊街的時候,沒準還讓我們母女一人扛一根木頭呢!
等定了神,我媽就開始為這次機智的虎口脫險,狠狠地進行了一番自我表揚,精彩之處眉飛色舞,還一個勁暗示我爸,指望他能為我們的高智能和快速反應喝把彩。把我爸氣得兩道濃眉都擰成大疙瘩:“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唉!怎麽說你們都不聽!非要給拉出去遊街心裏就痛快了?像你們這樣自由主義遲早就吃虧!等到被拉出去槍斃,連哭都來不及!”
批評得極端了,我媽把臉一放:“拉出去槍斃?你還好意思說!我這是給你逼的!你看有誰家的男人自己在家裏躲著,讓老婆孩子去弄材料?你坐享其成不說,還有臉翹起二郎腿來批評我!”
我爸據理力爭:“不是批評你,這不是件小事,是大是大非問題,是原則問題,你們這樣做實際上就是不法分子!”
“少給我來這套!”我媽氣得臉都白了,把手一揮抓了重點:“有本事你去把房頂補了,說再多廢話都沒用!”臨了又加上一句:“隻會來虛的,實際問題一樣不解決,和你媽一個樣!”
兩天以後,我爸終於另辟蹊徑,找來大明爸爸想辦法,最終在大明爸的幫助下搞來了兩卷油毛氈來鋪房頂,才算平息了這場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