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野菜地的新鮮韭菜,隻消一天的功夫就被那許多條埋伏在草叢中的人影圍剿得灰飛煙滅了。以後的幾天,無論我和劉偉怎麽尋找,終找不夠一小把,於是我們兩個繼續在小河溝岸上抓“三道杠”---小蝌蚪的媽媽。
一天正玩著,一群人在棚子前的路上跑:“遊街了!遊街了!”連玉蘋家的大姐都從窩棚裏探出頭,玉蘋拉著她姐:“看遊街了!”
我跟了那群人沒命地跑,順小路跑了沒多遠就聽到前麵大馬路上傳來的大喇叭聲:“反對投機倒把!反對盜竊!警惕階級敵人和壞分子破壞抗震救災!”
我擠到路邊人群,看見一排髒兮兮的綠色解放大卡車,排成一排,車鬥上站滿了被遊街的人,他們有的脖子上吊著塊牌子,上麵用黑墨寫著犯下的罪行:某某偷犯了偷竊罪,某某散布反動謠言。有的人手裏捧著偷來的毯子,有人脖子上掛了一串大蒜,還有個帶黑邊眼鏡的垂著雙手,胸前一塊牌子上寫了好多字,我也沒看清。
看熱鬧的人都站在路邊嘰嘰喳喳議論,指手劃腳的,好像在看馬戲團的猴子。
突然,我看見了一個熟麵孔:我爸單位的漂亮女技術員鄭阿姨!
鄭阿姨三十出頭,平時很活潑,人長得高高挑挑的,白白淨淨的臉上長了一個形態優美的鼻子,自然的紅唇被白皙的鵝蛋臉襯得有好幾分的嫵媚!她個子高挑,豐胸窄腰,可能祖輩裏有外來血統,怎麽看都和正宗女媧後裔有點不大一樣。
鄭阿姨和她丈夫都是名牌大學畢業,在研究所裏當技術人員。她把孩子放在老家讓父母看著呢,所以平時總是打扮得利落而潔淨,就算沒穿什麽好衣服也能看出好身材。
而此刻的鄭阿姨臉上慘白,她低著頭,脖子上掛了一個繩子,兩個紫色的茄子一邊一個被吊在胸前,活像兩隻紫色的乳房。
她站在車上麵朝圍觀人群,頭一直低著,好像睡著了一樣。大喇叭廣播了幾遍後,卡車開始緩慢地向前開動,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胸前那兩隻紫茄子也跟著上下跳著。圍觀人群裏有個男人說了句我沒聽懂的話,旁邊立刻響起一陣不懷好意的哄笑。她好像既聽見,也沒看見一樣,依然站在那兒搖搖晃晃地假寐。
我後麵站著劉偉,和也跑過來看熱鬧的劉偉爸。那矮墩的禿頂男人不知為什麽鼻子裏“哼”了一聲,我回頭看他,竟發現他也在跟著笑!
我心裏很氣憤,因為平時喜歡鄭阿姨,她高挑的身形有點像跳芭蕾舞的喜兒,我不想看到喜兒被遊街批鬥,這比被地主婆用簪子紮臉更難受。
我回家了。
晚上,我媽和我爸議論鄭阿姨被遊街的事,我想整個單位的人肯定都在自家窩棚裏議論這件事。
我爸說:“你看看這個形勢,我早說過了要小心吧!違法的事,無論如何不能做啊!鄭茉莉真糊塗啊!就為了兩個茄子,唉!”我媽也無限同情:“是啊,真可憐!主要因為她家沒有小孩子,如果小孩去摘兩個茄子也不至於遊街。”
我爸一瞪眼:“這是什麽話?小孩子就可以偷菜了嗎?你這個思想遲早要出問題的!”他咽了口口水:“你以前偷偷種毛豆子,又讓孩子去偷韭菜,都是違法犯罪行為!”
我媽急了:“哎!你這個人!偷偷種菜的又不隻我們一家!韭菜那根本就不是偷,是在野地裏撿來的!合法的!”
“什麽合法的!撿小白菜是合法,種毛豆就不屬於合法,韭菜也一樣,沒有經過農民的同意去田地裏找菜,就和張茉莉偷摘農民茄子一樣,屬於偷竊!”
我媽氣壞了:“你,你這人可真不知好歹啊!毛豆你少吃了,還是韭菜你少吃了?合不合法也不由你說了算!”我媽站起身,突然用手指著門外:“你要是這麽先進,幹脆,你明天就去自首,說自己非法吃了毛豆和韭菜,主動掛個大牌子站在車上遊街!”
我爸據理力爭:“嗨!這算什麽話!我又沒做違法的事,要自首遊街也應該是你,還有你!”他指了指我,我趕緊縮了頭。
“我算認識了你!我還沒落難呢,如果真落了難你肯定是大難臨頭落井下石!就像去年地震,你自顧逃命,完全不顧我和小玲的死活!”
原本以為,此刻我和我媽是一條戰線上的,一提到地震那天的事,我媽不僅邏輯混亂,又順便把我推到了對立麵上。本來我準備站在她這邊攻擊一下我爸的,這時隻能識趣地重新坐下,什麽都不說。
我爸見我媽又提到地震的事,並開始掏手絹,就收了口,任由我媽絮絮叨叨地埋怨了一百多句,擤了兩次鼻涕才重新開口:“好了好了,我才說一句你就說一百句,說這麽多廢話幹什麽!”
他高姿態地拍了拍我媽的肩,接起二十分鍾前的話題:“唉!鄭茉莉也真是的,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同誌,被人抓住遊街批鬥,就為了兩個茄子,臉麵都丟盡了,真是不合算!”
我媽見我爸口氣軟下來,知道自己這一輪的反擊取得了勝利,也就心滿意足地把手絹放回口袋。又重新調整思路,談論起漂亮女人掛茄子遊街這一話題上來。
我媽從來不曾因我爸評價別的女人漂亮而吃醋,他知道榆木腦袋的爸爸對任何女性的評價都是不帶感情色彩的,他眼中的美與醜都是準確的客觀事實。並且在我爸心裏,這世上最漂亮的恐怕就算我媽了,這恐怕也是他對美的唯一主觀的評價。
漂亮的鄭阿姨被遊街,這事在我爸單位被長時間地議論著,同時大家也不大看得到她出現在人群裏了。除了上班就鎖在自家窩棚裏,她像換了一個人。
那天我爸媽又在吃飯的時候說起這個事,我突然想起那天看到劉偉爸,就對我媽說:“那天劉偉他爸也去看了,就站在我後頭。他還笑呢,跟著別人起哄!”
我媽來了興趣:“怎麽他也跑去看?那肯定是幸災樂禍了!”我還沒明白,我媽鼻子裏“哼”了聲:“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呢!”“不要亂講話!”我爸嚴令。
“你木頭腦袋哪看得出什麽,我早就看出來那小子對她饞涎欲滴。”“唉!你們這些女同誌,就喜歡搬弄是非!”
“不是我搬弄是非,你看大家都同情,為什麽隻有劉大頭反而幸災樂禍?這已經說明問題了。”
雖然我還是沒明白說明的是什麽問題,但覺得我媽有點像福爾摩斯。當時我已經把《福爾摩斯全集》看完了。
但“饞涎欲滴”的字麵含義似乎和劉偉爸嘲笑鄭阿姨扯不上關係。
我努力地想了想,弄明白了:劉偉爸一定喜歡吃茄子,看見鄭阿姨胸前掛著的茄子不禁饞涎欲滴。他肯定因為自己沒有膽量去田裏摘,而讓有膽量的鄭阿姨摘了,於是心生嫉妒,但鄭阿姨卻被抓住了,所以劉偉爸才幸災樂禍!
我暗暗地欣賞其自己的推理能裏,看來人要多讀小說,像福爾摩斯這樣的奇人,其實離我們並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