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盛夏,我眼裏的世界是多彩而美麗的:窩棚前的大片農田,旁邊的小河溝,高高的蘆葦裏跳進跳出的青蛙,還有遠處農田裏不時出現的近郊農人。
這一切離我爸單位大門隻隔了一條馬路,但從前住在我爸院子裏的整整三年裏,我都不記得跑到馬路這一邊的農田裏來玩耍,而現在這片農田卻莫名其妙地延伸在自家院子裏了!
地震,讓我們徒然間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過上了並不熟悉的農家生活。
不久,遠遠的農田盡頭開始不斷地出現了農民,大一點的孩子過來報信:“他們在間小白菜呢!”
這是個不同尋常的信息!
農民們為了使菜地裏的蔬菜均勻地生長,在菜苗長出之後就來到地裏把那些小的,長的不整齊的,或者過密的菜苗拔掉,隻剩下合理間距的菜苗,然後再施肥,等待它們長大。
那些被“間掉”的菜苗,農民們挑些好的拿回家,剩下些小的,爛的,不好的就被扔在了田壟上。經過幾天的日曬和雨林,那些個菜葉菜根們就失去了生機,變成了有機肥料。
這一切,在過去的許多年裏都被延續著,不遠處院牆內的那些高傲的知識分子們,誰也不會隔著院牆去留意農田裏發生的事。而那兩幢四層高的氣派的樓房,和圍住樓房的紅磚院牆,對馬路這一邊在田裏忙碌的農民來講,更是神秘而不可接近的。
隻是,這隔阻,在1977年的夏天悄悄地被打破了。
就像不久前,大孩子們在水溝裏發現了泥鰍一樣,他們中不知誰發現被農民們棄在地壟邊的新鮮小白菜!
於是,那些北大,交大的老畢業生們,紛紛往自己孩子手上塞小籃子:“趕緊去,把那些菜撿回來!”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實驗室,手裏舉著玻璃試管,心裏卻盼望著自己家的孩子能多少帶回來幾顆綠得可愛的青菜。
我爸在這種事情上永遠都是反應最慢的一個,等到別人家的飯桌上都吃到了青菜,他還在為她女兒的又一項新款麵餅而沾沾自喜呢。
我媽因為在別的地方上班,每天起早貪黑的,當然不能及時嗅到“青菜葉子”的味道。直到隔壁的玉蘋家連續兩天都在院子裏擺起了小飯桌,桌上明晃晃地放了好大一海碗的水煮小白菜,旁邊還有一小碟黃燦燦的炒雞蛋,似乎在跟這翠綠相互應著景兒。這不由引起了我媽的懷疑。
她像女福爾摩斯般地問著:“昨天和今天不是讓你到菜場去看了嗎?”我說:“是啊。”“沒有小白菜賣?”“什麽都沒有,還是大頭鹹菜!”“那他們家鄉下來客人了?”“沒有啊!”“哼!那肯定是偷的,還有膽子在院子裏吃!”
我知道了我媽指的是他們家碗裏的青菜,趕緊告訴她:“不是偷的,是到前麵地裏撿來的!”
“撿來的?!那你怎麽不去撿?”我知道已經惹火上身了,趕緊辯解:“等我知道都晚了,都讓他們撿沒了!”
“唉!真沒用!”我媽顯然開始在憎恨和遺憾中流口水,那鐵絲網的另一邊,一大碗綠油油的青菜向我媽招著手,而可惡的玉蘋一家正提著筷子往嘴裏夾呢。玉蘋爸還得意地用小眼睛往我們這邊溜了一眼。
“哼!什麽了不起,小人得誌!”我媽轉身回了屋。我為沒進一步挨罵而慶幸起來。其實,自去年我妹妹去了上海,我媽幾乎沒怎麽罵過我,更沒打過我了。
事實證明:當你是個頭生的女孩,你的後麵有沒有個弟妹,能狠狠地決定著你前18年的命運。那一年,我享受著類似我同學張琳琳在家裏的待遇。
我媽做在屋裏氣悶地說:“人和人的差別真大,要是大明他們家有那麽多的小白菜,又是不要錢得來的,怎麽也不可能獨吞!”她想起了去年大明媽殺雞的事。
過了沒幾天,我正在我家院子外麵找灰灰菜,看見玉蘋和她妹妹兩個一人拎著個草編籃子往外跑。看到她們兩人神色慌慌張張的,我立刻就反應過來:一定是什麽地方又在“間”小白菜了!我趕緊往旁邊的路上看:果然,有幾家人家的孩子已經拿著網袋,籃子往前麵的農田地裏跑了。
我一個健步衝到家裏,慌忙中竟找不到了買菜籃子。就順手從門背後拿了一個麵口袋衝了出去。
追著前麵的七八個孩子,我們跑到了有一裏開外的一片菜地,隻見有四五個農民正戴著大草帽,彎腰在地裏拔著,他們雙手麻利地在一長條地裏挑揀著長得歪的,小的菜苗,有時還把好好的,隻是排得比較密的苗摘掉。
他們摘了一大把就隨手扔在了田壟,頭也不抬地繼續幹著活,任憑周圍早就圍了一圈的孩子。
我呆呆地站在泥土上,鼻子裏聞到了地裏的大糞味,跟原先我上學路過的那些居民廁所裏的味完全不一樣,有點像馬糞牛糞。合在泥土裏,被風一吹飄散在空中,不僅不很難聞,還覺得有點特殊的香味呢!恐怕這就是人們形容的“泥土的芬芳”吧?
不過,我是被那些躺在地上,讓人眼饞的小菜苗勾的,眼前的一切,包括鼻子裏的一切都是芬芳美麗的。
我們一群孩子就那樣直直地站了一圈,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那幾個農民也不說話,偶爾一兩個人微微抬頭看我們一眼,又彎下身子幹起活。
就這樣,一群人:大人和孩子,有菜吃的鄉下人和沒菜吃的城裏人,像招了魔法一樣,站著的定了格,幹活的機械地運動著,人們沒有任何表情地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中。
就這樣過了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終於那幾個農人收拾了農具,相互間沒有任何語言,大家各自扛起了鋤頭,提起一小袋菜苗,聳著肩向更深處的農舍走去。
在那幾個農民轉身的那一刻,這邊七八孩子像得到了軍令一樣迅速奔向早就看好那堆躺在地上的,被淘汰的可憐的菜苗前。玉蘋姐妹,和另外兩個15,6歲的大男孩一會功夫就撿滿了籃子。我和比我小兩歲的劉偉,還有文文靜靜的王瑩顯然缺乏競爭意識,我們一邊撿著菜,一邊還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劉偉說:“我逮到一隻五條腿的三道杠!放在瓶子裏,一會到我家去看!”“真的?”我雖然嘴裏問著,但心裏從來都不懷疑他說的話。
隻幾分鍾,地壟邊的菜苗就被我們撿得精光,玉蘋姐妹一人拎一大滿籃子快速地跑走了,我和劉偉,王瑩慢慢騰騰地提著不多的菜也往家走。
一段時間裏,“間菜苗”的農民伯伯們像沒有預約的天使一樣,時不時降臨人世,研究所的年輕子弟們嗅著青菜的氣息,也能有機會提著小籃子,膜拜般站在田間等著聖餐。
但好景不長,進入仲夏後,該“間”的菜苗都間過了,天使們都呆在農舍裏喝著解暑的大碗茶,等著菜苗長成大白菜。而無論我們的脖子伸得有多長,再也看不到天使們的影子!
我媽說:“野莧菜都長老了,中間起了花根本就沒法再吃!去!到那片荒地裏找找,看看有沒有別的什麽菜。”
我媽說這話是有線索的:前兩天劉偉過來說,看見鄭阿姨親自在一大片的荒草地裏找到過一些韭菜!
於是我在那天黃昏隨著劉偉,向一大片長滿野草的荒田深處趟過去。
這片地原本也是菜地,隻是今年不知怎麽沒人種就荒在了那兒,野草長得老高,最深處竟然長到我們胸部!
小個子劉偉稍微往下一弓腰,人就淹沒在了草地裏。他輕聲叫:“快看哪,這就是韭菜吧?”我趕緊蹲下,真的哦!在茁壯的野菜叢中,稀稀落落地布了一些韭菜苗,嬌嫩而可愛!
我用激動的雙手小心拔起那些韭菜,放進我的小網袋裏,一邊拔一邊在周圍繼續尋找。這些舊年留下的種子,頑強地與粗大的野草們爭奪養分和水,可憐兮兮地在土壤的縫隙中往上探著頭,盼望有朝一日衝到上麵來見見太陽透口氣,豈料,還未曾實現理想,就被饞嘴的人們連根拔了去!
我當時沒想這麽多,人先滿足了食欲才會產生憐憫心。再說我還指望再接再厲得到我媽的表揚,好永久晉升到類似我同學張琳琳那種待遇呢!
我像隻貓一樣蜷著身子在高大的野草叢中搜尋著食物,不久就不見了小個子劉偉。
天漸漸有些暗了,我邊找韭菜邊找劉偉,站起身來,眼前野草遍地,沒有劉偉的影子。“劉偉!劉偉!”我有點怕,雖然他不過是10歲的小個子,但到底是男孩。回頭看看自家的棚子,覺得離家有點遠。
“劉偉!劉偉!”我低聲叫著那小子的名字,如果再不回答,我準備獨自往回撤了。
前麵突然有人影子在草叢裏動,我大聲喊:“劉偉!咱們回去吧!”我蹲著移身過去。
快到近前把我嚇一跳:是個大人!黑黑地也蹲在草裏。我像見了鬼,轉身就跑。
“小點聲!別吵吵!”那人一開口我就站住了,我聽出了聲音。
玉蘋爸正探著小腦袋從草叢裏摸過來:“吵吵個啥!看把人引了來!”玉蘋爸在我麵前暴露了身份,惱羞成怒地用小綠豆眼狠狠瞪了我一眼,他用手一指:“你找劉偉,他在那兒呢!和他爸!”然後又埋下頭在昏暗的光線下把我剛才拔過的那塊地又搜一遍,粗暴地淩辱了那幾棵兩寸長的小苗。
我突然忘了韭菜,站起身望一眼碧波蕩漾的野草地,蹲下身在草叢裏迅速地移動,竟看到了好多條晃動的人影!
好刺激!又一次想起《地道站》,《地雷戰》,對了,這就是“青紗帳”啊!想像著鬼子的機關槍就在頭頂上,隨時準備射擊,我興奮地貓著腰,一個人衝出重圍,向我家的窩棚勝利地撤軍了!
找到的韭菜雖然不多,但比往年從菜場買來的嫩多了。我媽那小資產階級的味蕾被激發出了熱情:“菜就要這麽嫩才好吃,那些菜苗也是的。可是北方人不等把菜長老了不上市!你看上海的雞毛菜,都是這麽小的。。。”
“雞毛菜!這是什麽時候?就是不地震在天津都不可能有雞毛菜!有大白菜吃吃就不錯了!”我爸不識好歹又不和邏輯地反駁我媽。我媽愣了一下,生了氣:“我是說現在運氣好,吃到了嫩菜,不地震我們都沒吃到這麽嫩的菜,現在吃到了,我又沒抱怨,你反駁我做啥?”
“我沒有反駁你,我說的是事實,天津什麽時候會有雞毛菜賣?現在連大白菜都沒有賣!還幻想雞毛菜!”
“我什麽時候幻想雞毛菜!”我媽急了,把筷子一扔,“你這人真不識好歹,吃飽喝足還找碴!就跟你媽一個樣!”
我爸也瞪了眼:“誰不知好歹?有的吃就不錯了,還幻想雞毛菜!什麽什麽又和我老娘扯上關係!”
我趕緊收拾了碗筷,放在搪瓷盆裏,逃命似地端了往我爸單位的水房裏走,真慶幸要走好一段路,等我慢慢地洗了回來差不多要用一個小時,但願回來後風平浪靜。
隻是可惜了我冒著日本鬼子的炮火弄來的那些個好韭菜,原本要父母開心,沒想到卻引發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