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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難民營

(2011-08-21 16:25:05) 下一個

轉眼就到了暑假,我爸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一架平板車,我們三個人一趟一趟地螞蟻搬家,終於把家當搬到了新的窩棚點。

搬過來後我才發現這裏比原先住的幼兒園大院有意思的多!

首先,在我們家之前,這裏早就被我爸單位的“難民”們在大門外地路邊上占據了長長一排的路邊地。幾十戶人家一字排開,以各自能找到的,各自能設計出的不同材料,不同形狀建起了各色各樣的臨時建築。有的人家在城裏有當工人的親戚,就搞來圓柱形長木樁和油毛氈,甚至還弄來了一些紅磚砌了一圈牆。有的人家在鄉下有親戚,在親戚的幫忙下用高粱稈和竹竿撐起框架,又用泥巴和了碎草打糊起了四壁,人們還各顯神通地找到被廢棄的門窗,來完善自家的窩棚。

地震讓這些個書呆子們將多餘的智慧從實驗室裏抽出來,放到了建築設計上。雖然這一長排“建築”歪七扭八,形色不同,迎風搖曳,但也不失為70年代後期極具中國特色的風景!

我們家顯然是來晚了,隻能選在臨著一條小河溝的最後一塊空地來建窩棚,那條小河溝在初夏的時候水還沒有漲得很滿,河溝岸上長起了高高的蘆葦,一座小小的石板橋就挨著我們家前院,時不時有青蛙在上麵跳過!

窩棚的門背對著馬路,直直地對準了前麵一大塊空曠的田地:那時候,我爸單位前麵這片土地還屬於農用地呢。這真是個好地方:背後是科研院所,前麵就是農田!我們也像別人家一樣用不知哪兒搞來的粗鐵絲圍成了一圈院子。瞧瞧,就像個地主!我想起了喜兒。

但令人掃興的是:我們家旁邊緊緊臨著玉蘋家!這讓我想起幾年前烏龜的事。我媽有點擔心:我妹妹再過兩三個月要從上海接回來了,而我雖然這兩年也長了些個子,但在她眼裏還是沒開竅。我媽怕我們姐妹再像從前一樣會被玉蘋她們欺負。

玉蘋家可能從去年就來搬過來了,一年來修修補補,那棚子修得又大又寬。裏麵還分割成了內外兩間,門口用鐵絲圍了一個巨大的院子,院子裏還用土坯轉搭了一件雞舍!每天早上,他們家的公雞叫得歡,兩隻生蛋的老母雞養的又肥又壯,據說一天下兩隻雞蛋,從來沒停過。一群半大小雞足有20來隻,在院裏院外跟著一隻半大的彩色漂亮小公雞瘋跑著。

過得那個滋潤!

有次玉蘋家從河南鄉下來了親戚,他們家特意在院子裏擺上小飯桌,炒了整整一桌子黃燦燦的菜肴:有炸荷包蛋,韭菜炒雞蛋,蒸蛋羹,切開了的醃鹹雞蛋,還有小蔥蛋花湯。看得我隔著鐵絲網直咽口水!

而我媽卻鄙夷地笑了:“真是鄉下人請客,除了雞蛋,還是雞蛋!一點豬肉星子都看不到!真服了他們家了。”

其實,我媽真是冤枉她們家了,雖然玉蘋家比較節儉,但能做出那樣一大桌已經不錯了:1977年,雖然在地震已經過去了一年,但即便到了夏天,在天津的菜市場壓根就買不到什麽菜。

就像我媽說的:“除了大頭菜,就是醃蘿卜條。”我從7歲就給家裏買菜,以前再怎樣,總能買到些幹海帶,憑票供應的雞蛋和豬肉,到了季總有些青菜蘿卜,可這一年真是邪了:不僅買不到菜,連鹹菜櫃台裏的平素那好吃的“朝鮮小菜”和玫瑰大頭菜,榨菜都見不到,成天隻有兩樣:大疙瘩頭,白蘿卜條!

人家玉蘋家吃的韭菜和小蔥都還是自己在院子偷著種的呢!

但我爸死活不讓我們家種,因為這裏不比幼兒園的空院子,平常沒人管。這裏是科研所職工的聚居地,不管小玉蘋他們家怎樣做,我們家絕不可以跟著學!世道這麽亂,少吃兩口不要緊,要本分才能保持安寧。

其實我爸說得一點都不錯:他們所裏一個搞政工的李叔叔就經常詢問我們:“有誰家在挖社會主義牆角?誰家派小孩到農民田裏去偷過菜了?”當然那個時節,誰家的孩子都多長個心眼,就算像我這樣平時看上去傻乎乎的,都知道告訴他:“不知道啊,反正我沒去。”

盛夏的時候,我們家門口的那個小水溝裏出現了無數的小蝌蚪,它們成了暑期裏無所事事的孩子們的玩具。小蝌蚪不像小魚那樣機靈,有時踩在水裏用手就能捧到一個。但我還是讓我媽用她的一隻透明絲襪做成了一個小網子,用網子一次可以打撈起好幾隻蝌蚪,然後放在空玻璃瓶裏養著。

當小蝌蚪長大,變成了有腿有尾巴的怪物,我們的興趣就轉移了。而同時,水裏開始出現了一些泥鰍。泥鰍不像蝌蚪,它隻在水裏遊,不會長了腿跳上岸。但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泥鰍可以吃!

缺肉少菜的人們當發現孩子們竟然可以在小溝裏打撈出又黑又滑的泥鰍,都興奮起來。就像去年春天北運河“翻坑”時一樣,大人們用舊蚊帳上剪下的一塊蚊帳布,圈在鐵絲圈上做成一個個魚網,遞給迫不及待的孩子,自己都顧著體麵在家裏窩著不出來,專等孩子把戰利品興高采烈地兜回家。

玉蘋爸做了個大網子,站在院子裏催著玉蘋,他想讓他的二女兒帶著七八歲的妹妹寶蘋去離自家隻有幾步遠的溝裏撈泥鰍。怎奈12歲的玉蘋卻沒這個興趣,定定地坐在院子裏用綠毛線和牙膏盒做著書簽。她姐淑蘋是個16歲的大姑娘了,當然更不會挽了褲腿站在水溝裏。

於是玉蘋爸尖著嗓子,小眼睛往中間一皺:“養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行!你們都忙,那我去!”扯起的河南腔,調們很像唱大戲。

當天下午,玉蘋爸馬到成功,晚飯的時候,他們家又把小飯桌搬到了院子裏,在我和我媽的眼皮底下美美地喝起了煮得白白的泥鰍湯!

“哼!”我媽鼻子一哼,不屑地瞟了一眼就轉身進屋了。到了屋裏她才說:“泥鰍這麽髒的東西他們也吃!真是鄉下人。”想了一會又自言自語:“肯定他們鄉下產婦坐月子不喝鯽魚湯,而專門喝泥鰍湯!”把玉蘋全家都比做了產婦,我媽覺得自己既幽默又有才,她滿意地笑出了聲。

沒想第二天,我正用我的那個小網子站在水溝裏隨意地攪著,突然覺得網子一沉,趕緊撈起來一看:天哪!誤打誤撞地,我竟然撈到好大一條泥鰍!我激動壞了,高呼著:“抓到泥鰍啦!”跑到岸上。水裏還站著兩個男孩子,正拿著比我的絲襪網大好幾倍的蚊帳網,屏著氣低頭在水裏找著呢,而我隨手一撈就是一隻!泥鰍比那襪子也小不了多少!

這是我人生的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瞎貓碰到死耗子”,頓時覺得自己,還有手裏拿的小網子,以及網子裏泥鰍的非凡。

當我在襪子裏把扭動著的泥鰍拿給我媽看,她也沒再提什麽產婦的話,遞給我一個小鋁鍋:“把它裝到裏麵,到開水房用開水燙。”

我帶了泥鰍和鋁鍋來到我爸單位傳達室背後的開水房,把活蹦亂跳的泥鰍倒進了鋁鍋裏,對著一個開水龍頭放起了開水。那可憐的泥鰍被開水一激翻跳起來,我趕緊蓋上鍋蓋,用手緊緊壓著蓋子。

那泥鰍在裏麵跳了好久,把鍋連同鍋蓋陣得啪啪響,我兩隻手緊緊壓在鍋蓋上,心也跟著那跳躍慌亂得砰砰亂跳,突然間感到了一個活物在瞬間被活活虐殺的淒慘。

良久,鍋裏才漸漸地沒了聲息。我覺得有些害怕,不敢揭開鍋蓋來查看。站了好長時間,才鼓起勇氣揭開了蓋子:裏麵僵硬地躺著那泥鰍,身體彎著,黑色光滑的皮被開水燙得發白。隻一兩分鍾之間,一個充滿活力的生靈就變成了一條僵屍!

我心裏發毛,不安地端了鍋回家。

那條泥鰍被我媽用大蔥紅燒了,一家人躲在棚子裏,把它當成了晚飯的葷菜。可我卻沒什麽胃口,我媽也說去不掉那股土腥味,隻有我爸吃得津津有味,像是個餓了多時的老貓,把一條泥鰍吃得隻剩下一條脊骨。

1977年的夏天,雖然大地震都過去了一個年頭,“高層”建築裏的這些個保守而膽小的知識分子家庭還執著地滯留在曠野,用敏銳的鼻息時時嗅著餘震的味道,等待百分之零的餘震幾率。

對我來說,除了每天早上起來,胳膊腿上又多了十幾個蚊子叮起紅疙瘩,其它的實在沒什麽不方便:學校放了假,不用一大早被我爸從被窩抓起來上學;整個三年級的課程都是憑著“手抄本”,有一段沒一段地湊合著,並且內容也竟是在複習二年級的課程,因此那一點點暑假作業閉著眼睛都做得完。為了防止我爸在我撈蝌蚪抓青蛙的時候過來抓我,早就在剛放假那兩天就把暑假作業做完了!

我盡著性地在附近狂竄著。夏天,洗碗根本就不算個事,生爐子早就駕輕就熟,連買菜買糧的活兒都省了不少:因為菜場壓根就沒菜!糧食也變簡單了:除了白麵就是玉米麵,還有種黑的好像說是高粱麵,但是我媽從來沒讓我買過。

別人家我不知道,我們家現在隻能在饅頭和棒子麵窩頭中間做選擇。我妹妹現在還在上海姑媽家吃著大米飯呢,我可憐的媽就隻能在麵食上做文章了。

    我那高超的烙餅,蒸包子的技巧就是在那時練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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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境由心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jessietoronto的評論:
那就不再提上海,多說說最有感情的地方,我對北京印象不錯。我接觸過的武漢女孩挺凶的,你覺得呢?
jessietoronto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境由心定的評論:
所有呆過的地方,最沒感情的就是上海。
境由心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jessietoronto的評論:
你一個上海姑娘咋會在武漢呆十年之久了?我在上海呆到第二年時就不想回家鄉了,就像現在到了多倫多不想再回大陸。哈哈!
jessietoronto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境由心定的評論:
武漢,是俺的第二故鄉,說第三故鄉也行。我呆了十來年呢!
境由心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jessietoronto的評論:
你也在武漢待過?喜歡中國五大名麵之一的[熱幹麵]嗎?
jessietoronto 回複 悄悄話 我在武漢時老炒榨菜絲,因為那地方夏天熱得吃不下飯,每餐由榨菜絲,酸豆角做主。
境由心定 回複 悄悄話 小時候我很喜歡吃榨菜,是那種一大塊的,買回來自己切好,當菜下飯,如果要是能放一滴麻油那就是在好吃不過了。小時候一直沒有吃過癮,現在依然喜歡吃。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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