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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露營的日子

(2011-08-21 16:17:13) 下一個

抱著件灰色的舊棉襖,我跟在屁股後麵在人群裏傻呆著。在這片離樓房並不遠的河岸上,所有逃難的人都驚魂未定地站著,伸著頭惶惶然不知所措。我媽抱著我妹妹還在不停地抹眼淚,恨恨地埋怨我爸的絕情。盡管我心裏很想為我申辯一下,但沒那個膽子。

天漸漸明了,有膽大的小夥子和壯漢們開始往樓裏跑,後麵是女人們擔心的催促聲:“快點上去快點下來啊!拿了東西就趕緊哪!”衣衫不整的人們要在天明後給自己和家人拿幾件衣服下來。

有些人逃命的時候走得慌,不知道自家的門是否鎖了,又怕被上去的那些人趁亂偷了東西。人們並不知道要在外麵躲避多久才安全,於是不斷地有男人往樓裏跑,把自己家值錢的東西卷了放在身上。

我們家人都穿得還算整齊,我媽還沒忘了在我妹身上披了毛巾被,我還抱了件棉襖呢,所以我爸也不急著跟那些人往回跑,我們就呆呆地站在河邊等著太陽出山。

到了上午時分,不知道是有人來組織還是自發的,人群開始移動。大家身上披著,手裏提著,一家一戶地走動起來。

我糊裏糊塗地跟著走到一個大鐵門前,認出那是附近的一所中學。操場上早已坐滿了各處逃難來的人,在這空曠而安全的場所,各家各戶的人都在地上鋪了席子,墊上了衣服,終於可以坐下來透口氣。

我們家也找了塊空地坐下來,周圍的人嘰嘰喳喳地說話,我往四周一看:整個操場橫七豎八地坐著躺著人,擠得滿滿的,男人女人都沒梳頭,穿著各種花布格子的汗衫,有的人家拿網兜網了臉盆和茶缸還有暖壺,像是逃難,也像是野營。

有一陣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嚷嚷著:“餘震了!”其實我一點都沒覺出來,倒很想感覺一下“地震”到底什麽滋味。

我爸安頓好了我們,就又冒險回到家裏拿了熱水瓶,茶缸,毛巾,涼席,可能還拿來幾個饅頭,因為我並不記得當時挨了餓。但是那天晚上我記得還是挨了冷,許多人都在露天睡了一宿。

第二天我們就搬了家,移到一所正在建設中的幼兒園的大院子裏,並且在那裏一直住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當時我媽是那所幼兒園的準職工,和我們一起移到幼兒園避難的有不少我媽工廠的同事,還有一些附近的居民。一進到那裏,就看到地麵上有個大大的裂口,人們說是昨天餘震時才裂開的,那口子像一個咧著的嘴,似乎提醒著人們還是謹慎微妙。於是聚到這裏來的家庭都在心裏有了安營紮寨的打算。

剛剛搬到幼兒園裏的時候,許多人家都擠在傳達室的裏外兩間房間裏。裏間屋被一家姓陳的人家占滿了,因為那家的主婦是一個患了風癱的50多歲的大娘。於是從第一天起,人們就在裏屋為她搭了一張單人床,那被喚作“陳娘”的瘦弱老女人一直睡在那床上。

陳娘雖然癱瘓,但顯然仍是一家之主。她有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隻有21歲的小女兒有給她翻身和扶她坐起來的特權,其他人隻能在她呼喚中跑進跑去地為她端水,拿枕頭和聽她吩咐。

陳娘的丈夫老陳是個敦實而沉默的人,他從來都不說話,隻是忙前忙後地和馬上就要去當兵的小兒子在傳達室外搭棚子。因為這間安全的小屋隻能供陳娘和半夜扶她起夜的小女兒睡覺,其他人隻能外白天進來。

陳娘非常喜歡說話,盡管臉上和身上都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那一副骨架支撐著僵硬的身體,使她無論是坐著還是睡著,永遠都擺著坐姿。她總是在早上被她的小女兒從橫躺搬回到坐姿,渾身僵硬地端坐在床沿上和進到房間來到新舊鄰居說話。她除了嘴和眼睛還可以活動外,渾身上下都動彈不得。

但這卻一點都不妨礙她健談的個性,她總是喋喋不休地談論過去的事情,內容永遠都圍繞著她年輕時做家務如何受累,坐月子的時候沒被照顧好如何受罪,她的老陳對她如何漠不關心等等。她的世界似乎停留在了得病之前的歲月,並對那些日子充滿了仇恨,即便目前遭受的大地震也不能將她拉回到現實。

說得多了,到她跟前和她拉家常的成年人漸漸少了,不久隻剩下我們這些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再過幾天連我們也覺得乏味,於是房間裏隻剩下陳娘一個人呆坐著,轉動著唯一靈活的眼珠,白皙卻布滿皺紋的臉上長時間地擺放著悵然若失的眼神。

與此同時,她的丈夫老陳率領著快要去當兵的小兒子,不聲不響地在傳達室外的院子裏搭帳篷,他用不知哪兒找來的木條,竹竿和帆布,東拚西湊地搭起了第一頂臨時帳篷。雖然隻能遮遮太陽檔擋雨,但全家人不用再露營了。

於是其他人家也忙著到處尋找材料,大家相互幫襯著,在短短的幾天內,人們已經用竹竿,大帆布或者塑料布搭起了形形色色的簡易帳篷。在沒有門窗的破棚子裏放了長板凳,上麵用長條木板拚起了臨時的床。有的人家從家裏提來小鐵爐和煤球,白天把爐子放在露天埋鍋造飯,過起了日子。

我們家沒有那種輕便的小鐵爐子,於是就和其他也沒有爐子的家庭在傳達室裏的公用火爐做飯。大家輪流著在上麵蒸饅頭,煮麵條,做著簡單的飯食,晚上各自回到自己的帳篷裏睡覺。

在這段日子裏,我的科學家老爸顯然成了個沒用的人:且不說避難的場所是我媽通過相好的姐妹朋友們找來的,就連為家裏搭起個臨時擋風雨的棚子對他也成了大難題。

當周圍不斷出現了雖然被風一刮就左右亂搖,但多少算是個遮擋的棚子時,我們一家人在晚上不得不擠在借來的兩塊木板上眼望蒼天地露營睡覺。好在那兩天沒有下雨,但夏天的蚊子咬得人受不了,雖然腳下被我媽點了好幾盤蚊香,可我還是整晚被蚊子叮醒。

又過了兩天,在我媽的姐妹朋友和熱心的陳家的幫助下,我們家終於也傍著陳家的一麵棚壁,用透明塑料布草草圍起了一個棚子。

一開始,為了省煤省火,省事,我們家和我媽的兩個同事,三家人合在一起做飯吃。其中一個姓李的阿姨負責蒸饅頭,她做的饅頭比我爸和我媽都做得好吃:因為我爸以前蒸饅頭,盡管每次都要先做個試驗:用鐵條挑著一個小麵團在爐子上烤熟,嚐一嚐,然後才下鍋蒸,但他總還是少兌了堿,把饅頭蒸成了酸的。

我媽正相反,總是一把放多了堿麵,饅頭蒸出來是黃色的,味道發苦。而李阿姨蒸的饅頭又圓又白,吃起來像是放了糖一樣,帶著甜味。這種質量的饅頭,在我學會做麵食前,我家是從來沒出現過的!於是,每次她蒸好一大鍋,我和妹妹就忍不住偷偷去拿兩個過來吃。

   李姨是個靦腆人,她也不好意思說我們,直到有一次,和我們兩家一起搭夥陳姨不滿意了,說她蒸的饅頭太少,不夠三家人吃的,她才委屈地跟我媽告狀。

我媽把我臭罵了一頓,但沒挨打,可能是因為我占的那點便宜屬於大家的。於是我偷吃的那些甜饅頭算是白吃了。但自此以後,每到做飯,那些饅頭都被嚴格看護著,無法下手。

搭夥的時間不長,大家由於誰多幹了活,誰多吃了飯而產生了一些小矛盾,於是解散了合作化食堂,自家做自家的飯。

院子裏地上的那條被震裂的口子,成了小孩子們玩耍的地方。我們在裂口兩邊跳過去跳過來,從裂縫往下看。下過雨天,還把裂縫裏的濕膠泥挖出來捏小泥人。據說天津有名的泥人張就是用這種膠泥捏出來的呢!

其實那裂開的地縫並不寬,隻有兩尺左右,而下麵也不是深不見底,到了一兩米處就自然合上了。但大人們總把它視為不祥,都是繞著走,也不讓自己家的孩子去玩。我不管,這是自然地裂,我覺得那形態挺美。

並且那時我剛讀過一本書叫:《地心遊記》,看到那條裂縫就想到那本書,隻可惜它裂得不深,不然說不定還能有機會去地心一遊,再找個火山口跳出來!現在我隻能站在那條裂縫邊上,頭暈目眩地暢想一番。

不覺到了八月底,整個天津市,家家戶戶都還忙著抗震救災,像我們這些房子沒有震倒的人家,也都還沒有個像樣的棚子來避難,大家誰都不知道要在外麵漂到什麽時候。大人們不久就照常上班去了,但孩子們似乎都忘了開學這碼事。

我爸也不像以前老逼著我寫暑假作業,因為我的書本壓根就沒帶過來。我不僅不用寫作業,連白毛女也畫不成,於是趁著大人們都去上班,我們樂得就在院子裏外附近到處晃。

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在地上的裂縫裏挖膠泥,那泥並不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存在,而是在地上許多普通的沙土裏這裏藏一塊,那裏藏一片的。從地表麵上看不出下層是否有膠泥,要挖下去才知道。

膠泥一般是深褐色的,有韌性,濕的時候容易捏成任意形狀,而幹了後又不開裂。當我們發現地裂的地方正好有那麽一塊,就不斷地有男孩子上前去挖了來,他們主要是把泥做成碗的形狀,然後在地上一摔,叫“摔膠泥”。我一直都沒弄明白,究竟摔成怎樣才算贏。

    天津的“泥人張”可能就是用那種膠泥捏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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