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剛開年,正是嚴寒地凍的時候,學校還沒開學,我每天除了做那一點點寒假作業,就像著了魔一樣在本子上畫白毛女。
那天傍晚我正埋著腦袋在小矮桌上描喜兒,見我媽從門外進來,我正不知道該收起本子去看爐火好,還是繼續坐著畫畫,就見我媽臉色不對:她沒像往常那樣進屋就去看爐子,或衝著我嘮叨:“都這麽大了,還……”之類的話。
她臉上好像哭過一樣,用帶有黑眼圈的大眼睛在屋裏溜了一圈,有氣無力地問:“你爸呢?”“還在辦公室吧?”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爸在哪兒,吃過午飯就沒見著他。我媽像有話要急著跟他說,把手提包往床上一扔出了門。
我感覺到出了點什麽事,她連正害著咳嗽的妹妹都沒過問就急著去找我爸,有點不對勁。就把正在煮著稀飯的爐火封了一半,拉著妹妹連外套都沒穿就趿拉著鞋跑出門。
出門一看就覺得奇怪:在寒冬臘月天裏,平時大家不是躲在家裏圍著爐火就是跑到有暖氣的辦公樓裏呆著,誰也不會在冰天雪地裏幹站著,可此時竟有五六個大人幹站在那兒:他們有的帶頂風雪帽,有的圍了大圍脖,幹瘦的玉蘋爸光著小腦袋縮著脖子什麽都沒戴,幾個大人圍了一小圈正小聲說話。
玉蘋的媽說著竟還哭起來,她用棉襖的袖口擦了擦眼睛,她的三女兒寶蘋偎在她懷裏仰頭看她。
我四周找了找沒瞧見我媽,也沒我爸的影子,正準備往對麵的辦公樓裏跑。就看見所裏的大帥哥林叔叔正拉著他漂亮的新婚妻子也往大樓方向走去,後麵其他幾個大人也都開始跟著走。難道今晚上又要跳忠字舞?那也得先吃了飯啊!我跟在他們後麵納悶。
一進大樓就看見幾十個人已經聚在了一樓的門廳裏,我一眼瞧見我媽正和小慧媽媽抱著哭呢!一見玉蘋媽哭著進來,我媽竟忘了我們兩家的仇,伸過手去拉她,三個女人頓時哭成了一團。
林叔叔那位漂亮的新娘子平常不大露麵,隻有一次遠遠地看到她給幾個小孩子分糖果,等我跑過去時她已經轉身回屋了。我遺憾的要命,不僅是沒得到糖,主要是沒正臉看到傳說中的絕色佳人。
此時她就和林叔叔一起站在我旁邊,我想抬頭趁這難得的機會把那美人兒看個夠,但樓道裏越來越大的抽泣聲把那麗人也感染得哭了起來,她背過臉去,林叔叔趕緊從呢子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手絹來給她擦眼睛,我隻看見一隻帶雨的梨花,有點紅。
那天是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了。
辦公樓二樓的黑白電視機前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電視機是亮著的還是黑著的,那一排排的折疊椅上永遠都坐著所裏的大人和孩子。人們膝蓋前麵前都放著一個大大的紙箱,裏麵是用雪白的薄紙做好的一朵朵小白花,疊紙花是那些時日裏人們最重要的活動。
我停止了畫喜兒,每天除了做飯洗碗,就是昏天黑地地疊紙花。在爸爸的辦公樓裏疊,在家裏的床上疊,甚至摒棄前嫌,還跑到玉蘋家的床上去疊。每個孩子都疊得入了迷,桌上地上到處都是白色的紙屑和白色的小花,門外的白雪還沒化盡,研究所裏取之不盡的質量上乘的輕而薄的白紙都變成了一朵朵綻放的小花,整個世界都成了白色。
在我眼裏那是個揮之不去的美麗的白色的冬天,天上飄著白色的雪,頭上戴著小白花,手裏不斷地生出一朵又一朵的雪白……
學校通知我們立即開學,但沒有開學典禮,大家都坐在班上集合聽廣播。邢老師鬢角上端端正正地插上了一朵製作得極為精巧的小白花,好幾個同學的胸前也都用別針別著一朵,而我做了無數竟忘了拿,心裏不覺懊惱。
廣播裏一遍又一遍地轉播著中央電台的訃告:“我們敬愛的周總理於1月8日在北京逝世,終年78歲。”每當播到這兒,邢老師忍不住麵朝黑板抹眼淚。而我聽到那女廣播員每念到“八”的時候,總是說“拔”,覺得十分不順耳。
那時我的普通話已經說得相當好了,上學期剛當上了學校廣播站的廣播員。我還在腦子裏鄙薄著女主播的時候,她已經在朗讀長長的治喪委員會名單了,同時,邢老師也在一大排名單聲中恢複了平靜。
幾天後,周總理的靈堂布置好了,追悼會也在一個陰冷天裏開始了。
那是我懂事以來經曆過的最隆重的事:那天全校師生穿著白襯衣和黑長褲,每個人頭上都有一朵小白花,胸前還戴著朵大白花,右胳膊上箍著黑紗,好多人的黑紗上還縫著個小白絨球。從校門口到大操場,全校按班級排成一行,慢慢地迂回著繞場一周。廣播喇叭裏大音量地放著哀樂,那樂曲不知出於那位音樂家之手,作得哀婉至極,幾秒中之內就能將人帶入無限的悲境中。
大家低著頭慢慢地走著,周圍除了哀樂聲隻有腳下沙沙的腳步聲,整個校園莊嚴肅穆有序。當我們班剛從大操場繞到教學樓門前的時候,正與從操場另一邊轉過來的三年級碰上,我一抬眼看到玉蘋走在她們班的隊伍裏,她也看到了我,我們倆眼神一對,在肅穆的環境裏她不再張牙舞爪,看了我一眼就趕緊又低下頭。
我原以為她可能會跟我擠擠眼睛之類的,看到她嚇成那樣,心裏有點瞧不起。正在這時,她們班主任突然快速走到玉蘋身邊,一把將她拉出隊伍,玉蘋嚇了一跳,臉都紅了。我也嚇了一跳:難道就因為剛才偷偷抬頭看了我一眼?接下來老師抓起了她的右胳膊,從黑紗上使勁揪下一個小紅球。
玉蘋媽按照老家的風俗,給過世的祖父輩戴孝時要加上一個小紅球。而此時我們追悼的不是私人的長輩,而是整個國家的長輩,據不成文的規定,黑紗上要加也隻能加上白絨球。這個,玉蘋的媽沒打聽清楚。
我扭著脖子看玉蘋,腳下亂了步:一下踩到前麵趙睿的黑布鞋的後跟上,趙睿一步沒走穩差點摔倒,她一回頭,兩條小辮子正甩在我臉上。我還沒來得及偷看是不是被老師發現,她已經用那一雙厚重的肉眼狠狠瞪了我一眼。邢老師走在隊伍前麵,沒有看見中間有人壞了秩序,而章文靜就隔了一個人走在我後麵,我聽見她小聲而嚴厲地說了句:“前麵的注意點啊!”
走進樓道時迎麵絡繹不絕地有從已經靈堂裏出來的班級隊伍往外麵走,那些隊伍中的師生無一例外都在哭,尤其是女老師們,個個都嗚咽著用小手絹不住地接眼淚。
在樓道裏走了一會我們就到了學校大禮堂,一進去我驚呆了:不知什麽時候這裏布置得這麽隆重!正中懸掛著巨大的總理畫像,鏡框旁披著黑色挽聯,滿眼的黑紗,白花,和各種顏色的花圈擺滿了整個靈堂。哀樂聲中,老師,同學魚貫走進去繞場一周,然後對著遺像深深鞠躬。鞠躬時,周總理他老人家慈祥地用英俊的濃眉大眼看著大家,全班師生早已泣不成聲!
看到別人都在哭我突然覺悟,我也應該哭!正醞釀著,我們班就離開靈堂往外走了。邢老師自不必說,章文靜也哭成了個小淚人,本來就小的眼睛紅腫著,好像兩顆小紅豆,中間用刀刻開了一條縫一樣。
張琳琳也哭,當時我還沒學會“梨花帶雨”這個詞,也沒讀過《紅樓夢》,《紅樓夢》當時還是禁書,不然我應該想起尤二姐。本來她有點像薛寶釵,但薛寶釵沒這樣哭過啊。我沒往喜兒身上想,我覺得喜兒和張琳琳是有階級差異的。
可我沒哭成。
我記得隻有在奶奶去世時才哭了一回,還是躲到靈堂後門外的通道裏偷著哭的,主要是怕我媽看見。那時我奶奶已經被推放在樓道裏,正等著火化工人來作業。我戀戀不舍地看著她被撲了粉的,馬上就要麵對烈火而毫無感知的臉,哭得無聲卻傷心極了,我想起了小時奶奶給我吃的那些好東西。
後來許多年裏我都一直納悶:為什麽當年所有的學生都哭了?我怎麽記得頭一年小黑小白的奶奶去世時,姐妹倆也沒見得哭這麽傷心過。真弄不明白!不過沒來得及和全校師生一起哭,這事一直讓我覺得有點遺憾。我想其實還是那句話:別人開竅早,而我那時還沒開竅。
直到高中有一門心理學的選修課,才有了另一種解釋,那屬於“群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