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戶外行動讓夏天變得有趣,從二年級開始我就不大上玉蘋們的當了,因為我根本就不跟她們玩了!有我的事做:除了挖野菜,我學著發麵,和擀餃子皮,一瓢白麵可以做出不同形態的食物,這與雕塑藝術同為一體。
就是說我從還沒完全開竅起就開始從事三維藝術的活動了。至於時不時在大腦空間裏進行的,有關和張琳琳之間互換的想象,應該屬於更高層次的四維空間藝術。
野莧菜的光榮並不能持久地存在於繁雜的生活中:上學路上踢石子雖然可以把一個石子從家門口踢到學校門口,就好象馬拉多納把球從自己守門員腳下傳到對方門前又一腳踢進去,我想那份成就感應該是同樣。
但是鞋子也以十倍的速度露出了大腳趾,同時臉上身上挨的巴掌和拳頭也以十倍的速度遞增;至於把打爛的碎碗片扔到垃圾桶,這無異於鄙視我媽超清晰的大腦記憶力,並肆意低估她的數字觀念,我所得到的回報讓野莧菜的光榮蕩然無存。
於是,張琳琳以類似數碼形態,依然持續不斷地出現大腦上方的四維空間中,就像上帝或者菩薩腦袋上常帶著的光環一樣,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為了使看不見的空間活動轉換為流行了幾千年的平麵藝術,我開始不住地在紙上畫起了小人兒:我總是先畫一個笑著的女孩子,頭上紮著個大蝴蝶結,旁邊一個梳辮子的女孩,眼睛下用鉛筆重重地圈了幾滴眼淚,這就是有朝一日張琳琳她媽把我領回去時的情景。
我爸很快發現了出現在我練習本和課本上的大腦袋小人兒。他皺起了眉:“這些比例都不對啊!嚴重失調!嚴重失調!坐過來聽我講!”他命令我坐到小板凳上,並看著他的臉。
接下來,我爸提了一口氣,沉吟片刻,用蘇北調調詠出了一首詩:“作畫:必須先意,意在筆先,意到筆隨。多看,多想,多畫,多意!”出口成章啊!沒想到除了能徒手畫隻大烏龜,他還能隨口念出這些文鄒鄒的詞,這比“紅小兵,鬥誌強”還要有勁!他在我心裏的形象一下子又高大了許多。
然後我爸抄起一張複印紙,首先畫了一條豎線,在上麵圈了七個雞蛋,第一個雞蛋就是頭,剩下的加上胳膊腿和身子,就出現了一個立正站著的人,雖看不出男女,也看不出穿了什麽衣服,但他還是自信滿滿地指著對我說:“看看這個,再看看你的鬼畫符:比例嚴重失調,七個頭,記住,七個頭!”
在我爸的強迫下,我背熟他那首《作畫詩》,以及不斷地在一條線上畫七個雞蛋。“七個頭”和“作畫詩”似乎就是他能授於我的藝術教學的全部了。
我爸這人做事特認真,一旦發現我喜歡畫,就開始勒令:“不要亂畫!要照著畫,畫出個樣子來!”當時我所能畫出的樣子就是我和張琳琳將來在互換時候的樣子。
他看來看去我畫的都是女孩子,突然來了靈感:跑去新華書店買來一本《白毛女》小人書,裏麵是根據芭蕾舞的故事情節和動作用墨筆畫的線描畫。他又從辦公室裏拿來一打印刷實驗的複印紙訂了厚厚一本圖畫本,還用銀灰色過塑的硬紙做了本子的封麵,在本子的第一頁用毛筆寫了大大三個楷體字:“圖畫白毛女”。
白毛女喜兒最初在地主家當丫鬟時,雖然是窮人,但也穿得不錯:上身整齊的緊身小褂,下麵直筒褲上還帶著黑白相間的寬條紋。一條長辮子跳起芭蕾舞來一甩好遠,腳上穿著芭蕾舞的尖腳鞋,齊眉穗下眉清目秀的一張瓜子臉,不比張琳琳難看!
小人書的前半本都是這種打扮,我尤其喜歡她的條格褲子和額頭上的齊眉短穗,以及長長的辮子。有一頁喜兒給胖地主婆錘腿時打瞌睡,被狠毒的地主婆用簪子紮臉。
當時很恨那地主婆,鬧不明白為什麽這胖婆子這麽變態,不就打個瞌睡嗎?至於嗎!後來長大了看閑書才明白:原來那喜兒跟馬上就要結婚的地主崽子偷情並懷了孕,這不是讓地主一家在門當戶對的親家麵前難看嗎,並且喜兒也不會來事,如果她當時低調一點,先在哪兒躲一躲,把孩子生下來養著,沒準生個兒子,母以子貴,以後再慢慢想辦法接回來做個小,不也是樁美事?
但那丫頭不機靈,仗著懷了地主家的崽子就開始人前人後地鬧騰,以為能把訂下的親事鬧黃,自己好頂上小地主婆的位子。直把地主和地主婆鬧得急了眼,原看在她肚子的孩子份上還不至於謀害她,但要和有錢有勢親家斷親娶一個買來的丫鬟,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於是他們寧可犧牲了沒出世的孫子也不能把醜事在大婚前張揚出去,於是才有了黃世仁逼走喜兒,穆仁智追殺到河邊的故事。
十年後,一個頗有妖姿的小丫鬟流落深山成了苦大仇深的白毛女。
當時小人書裏可沒說喜兒天天晚上勾著快要結婚的地主崽子徹夜不眠,所以白天才這麽犯困。隻說地主崽子欺負了她,地主婆又拿頭上的簪子刺她的臉,這些全都出於階級仇。其實那地主婆應該早就煩透了這小妖精,一看到喜兒給捶個腿都犯困得打瞌睡,能不生氣嗎!
這點見識是我長大後才有的,當時看《白毛女》除了感受到的階級苦和血淚仇,就是畫上畫的那張漂亮的臉,還有漂亮的齊眉短穗以及漂亮的褲子了,因為整個小學我都沒流過辮子,到處亂飛的頭發被我爸定時剪成到耳根以上。我喜歡張琳琳那樣梳個精巧的小麻花辮,更羨慕喜兒那條拖到腰下的長辮子。
喜兒被地主婆狠狠一紮,痛得跳起身來,受了驚嚇的眉毛往上挑著,前額的頭發飄散開,脖子扭向一邊,一隻手向前擋著,擺出了個漂亮的蘭花指。我不知道我挨我媽打的時候能不能做到這麽優雅,能不能也顧得上擺一個蘭花指?我媽好像挺喜歡看芭蕾舞。
小人書的後半段裏喜兒的形象就差多了:花白頭發披散著,褲子還是原先那條,而褲腳都成了碎布條,連小褂上都打了補丁,再沒法跟張琳琳比。於是逃跑前的我照著畫了一遍又一遍,後麵的我一張都沒畫過。
這本《白毛女》的連環畫被我保存到了高中畢業,後來帶到大學後就不知去向了。在最初,它實實在在地做了一回我的美術啟蒙老師,在好長一段時間裏,我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不厭其煩地臨摹它。我爸看到一本又一本畫了無數白毛女的本子後對我非常滿意:“這才是畫畫的樣子,鬼畫符永遠都不會進步!”
我爸說的完全正確,我進步了。如果沒有那本《白毛女》打底,我在小學高年級根本就沒有足夠的信心在課堂上偷偷畫老師,也不敢在午休時把班主任和想象中他的新婚妻子畫在黑板上,直留到下午上課時間,從而贏得眾多同學的追捧,以至於小學畢業時一多半的女同學都要我送一張畫給她們做紀念。
於是我畫了二十多張美女圖分送給她們,二十年後有一個女同學曾把她得到的那張拿給我看,著實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終於,當臨摹白毛女對我再沒有多大吸引力的時候,全班同學包括老師就成了我寫生的對象,語文數學課堂就是我的畫室。自以為偷偷在書桌下畫老師發現不了,但總是被火眼金睛的老師當場揪出來沒收。我的臉皮越來越厚,信手塗鴉的勁頭也越來越大,凡是課本有空白的地方都有我的美女帥哥圖,老師也放鬆了尺度,隻要沒有當堂傳看就不再抓我。
但是不管怎樣,在整個小學剩下的時間裏,我因為上課搗亂無數次被請家長,老師義憤填膺地告訴我爸:你女兒無視課堂紀律!不尊重老師!今天在數學課上又偷偷地畫老師的像!還在下麵傳給全班同學看!引起同學的哄笑!
那時邢老師已經不擔任我們的班主任了,不然我就是偷偷畫了她也不會私下傳給其他人看。因為後來的兩個班主任我都不喜歡,一個從來都沒笑過,還在課堂上沒收了我的兩根毛衣針和一團毛線。
另一個更出格,本來我被選上學校鼓號隊成員,第一次表演就當場把我撤下來了!我想可能我把她畫得太醜了吧?可她的大牛眼是挺難看……但我親愛的老爸從來都沒因為這類事說過我一句!
我爸的教子不嚴,大大滋長了我自由散漫的作風導致久久都不能帶上紅領巾,以及長時間地和那位腦子不好使的女生一起坐在第三行----差等生們的專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