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語文課來,算術課有時顯得更輕鬆一些。
課本上的簡單的加減法在一二年級的時候從來沒讓學生為過難,應用題也總是:紅旗生產隊種小麥20畝,種水稻25畝,問一共種了多少畝糧食?當時誰也沒想過一塊地上又種小麥又種水稻是不是合適。
要不就是:紅星公社養了18頭豬,養了30隻雞,和10隻鴨子,問一共養了多少家禽家畜?一個公社隻養這麽幾隻也不知到年底夠不夠殺了吃的?等學到了乘法的時候,數學應用題就千篇一律地變成了:紅衛公社今年種的水稻行距10厘米,株距3厘米,一平方米種了多少棵水稻?這個題我老是算不出,就是現在也還不大鬧得清。有的題就簡單多了:生產隊一畝田打80斤糧食,10畝田打多少斤糧食?
數學對廣大農村社員是至關重要的知識,於是學校專門請來郊區農村的老社員來給同學們上課,叫“工農兵進學堂”。
有次我們班上請來一位穿著大厚棉襖的老爺爺,邢老師說:這位農民老爺爺先給同學們上一堂憶苦思甜課,然後還要教大家怎樣做數學應用題!班上變得寂靜,四十幾雙眼睛盯住老爺爺。老爺爺穿了件半舊厚實的黑布老棉襖,戴頂深藍色布帽,圍了一條舊毛線圍巾,手裏提著個退了色的蘭花布兜。他老人家長著黑褐色的臉和花白胡子,有六七十歲開外,一看就苦大仇深。
邢老師請老爺爺坐到講台前的一張椅子上,自己站在一旁靜候。爺爺坐下後呆呆地看著班上那麽多的娃娃,張開幹裂的嘴唇匝吧了幾下,沒開口。邢老師一看連忙又介紹一遍:“同學們,今天我們請來的是紅星公社的貧下中農張大爺,他要給同學們憶苦思甜,還帶來了他在舊社會時吃的幹糧,大家也可以嚐一嚐。”
張大爺這才想起來,忙從布口袋裏掏出兩塊土黃色泛著暗綠的窩頭,激動地說:“就是這個!看那,就是這個!舊社會我就是吃這個!”他的河北侉調差點把同學們逗樂了,大家繃著臉沒敢笑出聲,都對大爺手上的窩頭感起了興趣。
老大爺伸手把窩頭往前一遞,幾個同學躍躍欲試,邢老師忙說:“有哪位同學願意嚐一嚐的可以到前麵來!”章文靜首先走上前,接著程軍,劉小兵,楊建國也走上前。老大爺高興起來,嘴唇哆嗦著連忙用黝黑的手指將窩頭掰成小塊分給同學。
我一看也趕緊跑上去想領一塊,可是太晚了,我落了後,擠在前麵的同學早就把那兩塊幹糧分完了。我肚裏正生著悶氣,程軍還沒等回到座位上就一把將那小塊窩頭塞到嘴裏,咬了兩口臉上出現奇怪的表情,腮幫子鼓著,不嚼也不咽。他停在那兒用眼睛看著楊建國,他正把窩頭往嘴裏塞呢,這時已經回到座位上的章文靜突然“啊!”了一聲,她正把窩頭吐在自己手心裏,嘴巴下麵還粘著些黃綠色的渣。一見大夥都在看她忙紅了臉,低下頭盯著手裏的糧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這時候同學中有嚐過窩頭的也吐了出來,有的吐在了手裏,有的直接吐在了地上。程軍為了顯示勇敢,看到這情景反倒調動起了嘴巴,嚼吧嚼吧把窩頭咽下去了。
邢老師在旁微微笑沒說話,張大爺滿意極了,他得意地張開嘴:“大家都嚐到啦?我在舊社會就吃這個,我給地主扛大活,就吃這個!這個是用穀糠和野菜做的,摻合點玉米碴子,這就是我的幹糧!”
全班同學親曆了舊社會的罪惡,都開始興奮,希望大爺接下來憤怒控訴狗地主是如何剝削貧下中農的,最好能講點收租院的故事給我們聽。可老大爺說完那幾句話後又突然沒詞了。
大夥等了半天見沒下文都覺得不甚過癮,邢老師一看趕緊走到大爺身旁嚴肅地說:“張大爺給同學們帶來了舊社會吃過的糧食,是為了讓同學們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感謝張大爺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憶苦思甜課,大家鼓掌表示感謝!”
教室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看到章文靜這個時候趕緊從書包裏抽出一張草稿紙來包了那令人惡心的黃窩頭,又使勁地在紙上擦了擦手,然後仰著臉,小眼睛濕濕地望著台上。
張大爺聽到掌聲臉上舒展了很多,張開嘴笑了,他想站起身,還沒等起來邢老師又宣布:下麵請張大爺來給大家上一節數學課!
這可真難為了苦大仇深的老貧農了,他哆哆嗦嗦在口袋裏摸了很久,摸出一小張皺巴巴的紙攤開了放在膝蓋上,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同學們,又低頭盯著紙,嘴裏開始嘮叨:“我們大隊呢,去年畝產放了衛星:500斤小麥,1000多斤紅薯,300多斤老倭瓜……這個,還有啊……”
邢老師在旁小聲提醒:“我們班是一年級,要兩位數字以內的。”“哦!哦!”張大爺連忙思索著說:“兩位數字?哦,兩位數字……就是十幾二十幾?”見邢老師親切地點頭,老大爺又把紙翻了個麵在上麵找了半天:“我們去年夏天種西紅柿,一個大隊12戶人家,種了8畝,收了二百來斤……種了豆角,還有西葫蘆……收了,也收了不少……”
睿智的張大爺覺出了這題大難度還是超出一年級水平,就又朝邢老師看了看,改變了課題方向:“這樣吧,我來出一道一年級的題:我們大隊養豬33頭,”邢老師欽佩地點點頭,張大爺接著說:“養豬咧,是33頭,養雞,有兩百來隻……”慈祥的眼睛眨了眨:“錯了,不說養雞,還是養豬,33頭,我們還養了14頭騾子!”
邢老師提著的眉毛終於舒展開,聽見張大爺小聲地自言自語:“還養了啥來著?”邢老師忘了尊敬,忙打斷他的話對全班同學大聲說:“張大爺的生產隊去年養了33頭豬和14頭騾子,那麽同學們,張大爺給我們出了一道算術題:生產隊去年一共……”
她故意在這裏停下來,班裏有那腦子特好使的已經舉起了小手,老師也不忙著點名,把眼睛看著老大爺。大爺臉上的皺紋展成了一朵花兒,幹裂的嘴唇裏響亮而清晰地發出字正腔圓的河北話:“我問問同學,紅星生產大隊去年一共養了多少牲口呢?”
邢老師如釋重負地微笑起來,見李紅軍的手都快夠著房頂了,就點了他的名,李紅軍站起身挺起了小胸脯:“答!紅星生產隊去年一共養了47頭牲口!”響亮的童音回蕩在教室,老師滿意地點點頭,班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章文靜漲紅了小尖臉,手還舉在半空,而張大爺卻若有所思地死盯著那張破紙,連翻了兩個麵兒。
張大爺裂開嘴,露出掉了一顆門牙的慈祥的嘴:“不對呀?總共47頭牲口?可我們大隊還添了四頭小馬駒哩,沒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