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令我風光的事在小時候是不多的,相反,大量苦痛卻殘留在身上和心上。自從有了記憶,身上挨過打留下的傷就從來沒有好利落過,紅的,青的,紫的,總是變幻著色彩交替出現在腿上,胳膊上,手背上,腳上,和屁股上,而臉上挨過打耳光半個小時後就會失去了紅色的光彩,被撞過了牆的頭也隻在當時造成了很多閃爍在黑影裏的星星,過後功能完備如初。
我想小時我定是不缺鈣的,我比別人都大一些的腦袋也更硬一些,奶奶總說小的時候在我的奶糊裏加上蛋黃,四十年前的雞蛋可是貨真價實的綠色食品那!因此說人在嬰兒期的營養是至關重要的。
在上學前的半年裏,除了提著大鐵桶為家裏排隊打水,洗幾件衣服,我開始學著煮稀飯。但這些並不是我的主業,我趁大人都不在家就帶著妹妹在研究所院子裏瘋玩。
院子裏的孩子很多,我們多數時候跟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玩,有時也跟著比自己大的玩。我那時剛從上海回到天津,普通話說得很爛,常常被別的小孩嘲笑,他們嘲笑我的口音也嘲笑我穿的從上海帶來的鮮豔的衣服,有那更壞的開始想些壞主意整我們姐妹。
最常見的就是挖陷阱。在土地上挖個坑,上麵用樹枝架空,再蓋上破紙,樹葉和浮土,掩護好了就誘騙我們從上麵走過去,然後一腳踏空人仰馬翻,接下來是勝利者的大聲喝彩和敗軍們的灰頭土臉,以及挨整著胸中激蕩起來的以牙還牙的決心!
我開始潛心研究挖陷阱的技巧,並成功地誘導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陷進去,隻是對於吳麗萍武玉蘋和文小慧這兩個稍微年長的仇敵從來都沒有取勝過。
武玉蘋比我大一歲,她之所以總是欺負我們姐妹是因為她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再加上小慧就是四個人,比起我和老實巴交的妹妹,她們的勢力顯然大很多。
武玉蘋的父母來自河南,平素說一口濃重的河南話,他們是所裏附屬實驗工廠的工人。工人的工資當時是30來塊錢,他們家收入比技術人員低但卻養活著三個孩子,所以在大人眼裏他們家比較小氣,吃飯從來不見葷。
其實在當時即便是所長家也未必天天有肉吃,我覺得他們家與眾不同的是他們父母的口音和她們的媽總是在院子裏大肆呼號奔跑追打孩子的矯健身影。每當她們的媽又邊跑邊追的時候,我們就拉著妹妹站在旁邊看熱鬧,看看這次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有一次玉蘋媽又開始在平房前的空地裏邊喊邊邁著大長腿追著玉蘋,這次的原因顯而易見:玉蘋手裏拿了一打柔軟的粉紅色的草紙,連我當時都認得,這是女人轉用的衛生紙,因為我媽有時也用這個。
玉蘋媽邊追邊罵:“玉蘋!你給我站住!拿給我,不然打死你!看你跑!看你再跑!”小玉蘋一點都沒有站住的意思,倒越跑越歡,漸漸地玉蘋媽沒了力氣,她放棄追逐,站在那用手指著玉蘋:“告訴你,你再拿我要打死你!”
玉蘋勝利了,她用那些粉紅色的衛生紙剪成細條當紅纓,她做了把粗糙的紅纓槍,她媽也沒真打過她。
我羨慕地流著口水,也試圖跟我媽要幾張衛生紙,過了很久終於如願以償地紮了一把紅纓槍。因為我媽為妹妹不知從那兒弄來一把飄著鮮紅色的紅線櫻子和塗成銀灰色的杆兒,槍尖是規整的扁扁的棱形的紅纓槍。
我雖羨慕那把槍,但自己動手做似乎也有趣,在那些粉紅色衛生紙不久被弄爛了以後,我在家裏找到一些紅毛線,雖然毛線不多,紅纓稀疏,可比起玉蘋家,我們總算有兩把氣派體麵的時髦玩具了。因此就更有理由瞧不起她們姐妹。
可事實總是不以意誌為轉移,我們姐妹卻實實在在地受著玉蘋們以及小慧的欺負,我被欺負的故事曾被所裏的大人們甚至包括我爸嘲笑了幾十年!想起來都好想報仇,隻是如今都不知道哪兒去找她們拚命。
當時研究所還在建設中,院子裏堆放著磚頭,鋼筋什麽的建築材料,我們就在遮擋建築材料的棚子裏麵玩。有次正玩得高興,玉蘋突然大喊一聲:“房子要倒啦,快跑啊!”說完帶頭撒丫子跑了出去,我一聽趕緊也拉著我妹玩命地跑,沒留神妹妹被腳下的碎磚頭絆了一跤摔倒了,膝蓋磕破流出了血,嬌氣包哇哇地哭,玉蘋們站在遠處沒命地笑,我這時才明白上了她們的當,也顧不上報仇的連忙拖著妹妹去爸爸辦公室找我爸。
晚上讓我媽知道了,她拉著妹妹去找玉蘋媽評理,嚷嚷了一大陣也沒討來什麽公道,倒碰一鼻子灰,人家玉蘋媽說小孩子玩兒唄,咋就說是故意的呢?
我爸這個人眼裏隻有實驗室裏的那些個瓶瓶罐罐的,就算追到頭上來的階級鬥爭,他也隻在背地裏和我媽嚼舌頭,從沒見他真的站在鬥爭前鋒過一次。至於小孩子之間事他總是嘴裏說玉蘋家的孩子是怎麽怎麽壞,說完就忘了,從來不見討伐親征。直到有一回,我爸是真的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