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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作--電影評論

(2005-07-19 08:38:44) 下一個
近年來頗有幾部名字聽來振奮人心的電影,內容卻不那麽振奮人心。“美國麗人”就是一例,最初聽到還以為和“漂亮女人”同屬一類,若不是經可靠人士推薦根本不會起看它的念頭, 在第一輪就看到仍屬偶爾機緣。影片開頭就玩一點花巧:死人的倒敘,不但用了現代主義的那一套,而且擺明了沒有廉價的懸念可言,和情節劇劃清界限。當然要完全劃清也是不可能,關於這部電影的一個主要論爭就是那些畸形生活有多少真實多少聳人聽聞,我們生活在一個不惜一切出風頭的年代,時髦和創新越來越分不清,這本身也是一件可笑又可悲的現實。 題材在花招玩盡的好萊塢其實也不算稀奇:又是中年危機嘛。平靜地過了幾十年,不再年輕也不能不說幸福安康,忽然一切都不對勁了,日常生活的平庸和荒誕統統暴露出來,每一點細節都不能忍受,但又沒有出路,是再一次七年之庠。這部電影裏人們以 規範之外的愛情------或者性,中年以後這二者也越發地不分明-----作為逃避生活的幻想,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幻想從一開始就可笑無稽漏洞百出。 (要了解這個與眾不同不 妨想想另一部婚外情電影“麥迪遜縣的橋”-----又譯“廊橋遺夢”,更加彰顯浪漫主題) 妻子偷情時單腿高舉有如狗撒尿,呻吟聲不忍耳聞;丈夫的玫瑰夢更不必說,深更半夜裸體在窗前作健身,還被無意偷拍。女兒倒真的碰上了浪漫奇遇,男友接近瘋癲的邊緣,又是販毒又是崇拜納粹,卻是個唯美派的藝術家:少女的硐體和死鴿子飛揚的塑料袋本質相同,隻要美就可以了,而美有時是出人意料乃至觸目驚心的。據我看來他最後發現的美是古怪地微笑著死去的準嶽父,趴在桌子上,鮮血彎彎曲曲地流下來。他好奇地將頭傾側到同樣的角度,專心致誌欣賞這不可多得的美。 如果要認真解釋這個電影名,至少有兩層意思:一方麵自然是反諷,另一方麵大家也普遍同意這部電影無論如何還有積極的一麵,集中表現於男主人公的臨終回憶,生活中的點滴美好在最後關頭湧現出來。導演的用意是不是如此呢?可以存疑,我卻寧願不這樣看。 在我看來這部片子裏隻有兩個鏡頭稱得上美,一是上麵提到的瘋癲少年所觀察到的美,另一個是丈夫做白日夢作得最暈乎的時刻,看見少女纖細的手臂象羽翼一樣伸展開來,角度之優雅似要在空氣裏留下光芒。兩種美都混淆黑白,虛幻與現實攪作一團。美是存在的,但隻存在於不可能之中,與殘酷,悲哀甚至荒謬相混雜。 美國隻能夠有這樣不純粹而且艱難的美。所以我覺得這部片子一點積極向上的因素也沒有。 前年還有一部出名的片子:美麗人生,那美麗的人生在納粹集中營裏。一片喝彩聲中也有人指責其粉飾太平:和“辛德勒名單”比一比,人家那麽赤裸裸血淋淋。作這種比較的人有一點頭腦不清楚:兩個片子風格完全不同。首先要講到意大利的新現實主義,並不是“揭露事實真相”,而是大量的細節,紛繁蕪雜甚至不大相幹,這形式本身最為接近生活。“美麗人生”也不是這方麵的典型:前半截是太明顯的浪漫化,所謂歐洲情調,不惜一再賣弄。後半截的故事又有多少可能呢?孩子一直生活在父親挖空心思造就的遊戲世界中,保護得風水不透。這種“兒童情結”本來是濫調,但這裏情況實在太非比尋常,死亡和酷刑都近在眼前,對比令人悚然而驚。無可回避的是機智浪漫苦中求樂的父親終於死掉了,死在出頭的前夕,死得悄無聲息仍然象是個玩笑。玩笑經常是殘酷的,但仍然會讓人笑起來,否則就不是玩笑,不是玩笑那麽就要傾向於“辛德勒名單”。 說起玩笑很容易想到米蘭。昆德拉的同名小說(係 其實他的每一部小說都充滿玩笑精神),接近尾聲處的玩笑轟人魂魄:自殺未遂本來就是個殘酷的玩笑,死亡因為不可知總難免顯得崇高,而“未遂”馬上把悲劇變成喜劇,崇高變成滑稽,何況那個中年女人誤服的是瀉藥,何況怕她死掉的兩個男人把她從馬桶上拉將出來,那兩個男人一個愛她一個為她所愛,在這兩種男人麵前女人最要緊的都是維持她的姿態,而現在她瀉得臉龐扭曲褲子掉在膝蓋之下,拉起來都來不及,更不必說排泄本身的醜陋與羞辱。她蹣跚著走開(褲子仍然沒有拉上去絆著腳),不回頭看,任何思想都不夠對付這幾分鍾內所承受的一切,愛肯定消滅了,到這個時候愛都無足輕重,但她蹣跚的步態裏忽然也有一分尊嚴:由於一身承受極端痛苦所產生的尊嚴,由於徹底絕望一無可求所產生的尊嚴。 我時常忍不住懷疑喜劇是比悲劇偉大的,因為偉大的喜劇幾乎涵蓋一切情感,而且最為微妙,幾乎抗拒一切理智的分析。但喜劇的偉大之處便在於其不求偉大,偉大的精神與喜劇精神相衝突,喜劇嘲笑一切威嚴的麵孔。 最近又有了一部英國新片:美麗的人。藝術上可能比前兩部更好-----雖然在燈光鏡頭上並沒有太多花招-----有還是有的,那種多角的,搖搖晃晃地逼近又拉開的散漫的街景。但顏色和光都相當普通,至少是顯得普通,看一個鏡頭還以為是電視紀錄片。結構上不再是情節劇,四五個故事攪在一起,人物關係不過插肩而過,剪接的目的並不為澄清事實提供敘事線索------甚至恰恰相反,一般人看開頭十分鍾就已經糊塗。音樂是極端的美,成為顯而易見的賣點,即使什麽也沒看懂的人也可以欣賞音樂,似是中東的古老樂曲,輕快流暢的旋律裏有奇異的哀傷,也是一探頭一探頭就過去了,但始終能夠知覺,既象宗教,又是家常。而且這麽好的音樂終究也沒有與內容分割開來自成一套。 好,現在來說內容。已經講過好幾個故事攪在一起,數目都難以數清,因為故事裏又有故事,每個小角色都能提供一段有滋有味的插曲。英國喜劇經常有笨拙的精神,駝背瘸子的那種可笑,這部電影總的步調是異常敏捷,但仍然有齜牙裂嘴的古怪幽默。開頭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扭打,拉不開剪不斷,從公共汽車打到街上,兩個胡子拉渣的大男人,分不清是認真還是兒戲,那種沒完沒了簡直令人厭煩。然後是一個小國來的移民,一個長相不錯的年輕男子,在銀行裏交涉他的終生年金,此事極端重 要銀行職員百般解釋他就是不明白---還是這種攪不清磨煉人耐心的情節---最後胖職員在支票上注明“生命”字樣以示其嚴重性:“這就是你的生命。”這就是你的生命。 當然最古怪的情節是那位不良少年的一段短暫奇遇,改變一生。這少年屬於典型的戰後“頹廢一代”,剃個光頭瘦得厲害:因為吸毒。討厭父母,不工作,與其他小流氓終日遊蕩能騙就騙能搶就搶。而他們做這一切與其說是絕望反抗不如說是趕時髦及懶惰賴皮。某日該少年吸毒吸得神誌不清倒身睡在機場一堆集裝箱中間,拿帆布當被子蓋,直到 運到戰場上空作為供應物資投下還沒有醒-----少年人在天空中不知危險地酣睡,這情景莫名地令人豔羨,有如狂想成真。 驚醒他的是落在幾尺開外的一枚炸彈:幾乎有象征意義。總的說來他還是沒有經曆什麽生死關頭,靠運氣加賴皮很快就擠上了一輛英國卡車,穿上救生衣製服又到戰地醫院幫忙。這裏死亡密集赤裸地逼上來,一截腿鋸下來,血淋淋就要抱出去扔掉(鏡頭在這種地方毫不回避也沒有大肆誇張),不良少年又有些暈乎乎了。將要離開時他抱了個眼睛受傷的孩子上卡車,人太多暫且退到一邊,光頭上忽然濕漉漉涼冰冰,抬頭一看是一個死去不久的孩子,半個身子搭在陽台外麵。頭上淌著別人的鮮血少年大夢方醒精神崩潰下來 ,開始犯歇斯底裏,然而也很快過去了幾個鍾點後也就隨傷兵英雄回到和平的祖國。 這個少年就此改邪歸正由魔鬼變為天使也並不是不可能,但影片這樣拍了到底嫌俗氣,有“揭露生活真相”和宣揚人道主義之嫌,這兩個主題不是不好-----其實是相當地好,說不完的題目,而且在粗礪恐怖的生活中宣揚人道主義最合適不過,是無數偉大作品的來源,但在這個具體情境下就是不好,一般電影都會這樣拍,曆盡千般波折脫不了一個好結局,以前一切統統抹掉,“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回想“美麗人生”有一點是善惡分明,惡裏麵苟存的善,越發熠+熠生輝。“美國麗人”就沒有類似主題,而“美麗的人”裏麵象是刻意要混淆是非。 不良少年隨身攜帶的海洛因在缺少麻醉藥品的醫院裏大派用場:剛剛接受截肢手術的傷員終於可以沉沉入夢了,不管什麽夢境總比現實強。直到他改惡從善衣袋裏遺留的白粉被他最典型賢良家庭婦女的母親無意中吸入,頓時涕淚橫流,整日如醉如癡。 正為自己亂七八糟的家庭關係發愁的婦科醫生遇上一對奇怪的猶太夫婦,妻子快要臨盆不斷絮絮訴說不要孩子,因為語言障礙隻有這一句話,完了丈夫又來說,先放一段以前的家庭錄像給醫生看,年輕的妻子,豐滿嬌嗔,對著鏡頭展開天使般的笑臉,醫生由衷讚歎真是美,更加奇怪他為什麽不願作一個幸福的父親,丈夫先是結結巴巴說出孩子不是他的,醫生還是笑,那也不是不可以容忍嘛,那麽美的妻子,他們顯然互相愛著。原來那孩子是士兵留下來的。醫生的笑容驟然凝結,幸福的父親語言和忍受力均達到極限暈倒過去。 孩子不能不生下來,夫婦看到嬰兒也不能不愛-----妻子是愛自己的生產,丈夫大概是太珍重她愛屋及烏。後來他們搬到醫生妻離子散的家中,共同生活得很好,基本上是操井持臼式的,簡樸的快樂。真要看你怎麽理解,是人性至上還是混淆是非,或者兩者並存。 扭打的兩個大男人大概一個曾經是法西斯 一個是 目擊者, 毆打受傷兩人住進同一間病房,法西斯也許是自知理虧不大敢還手傷得更凶,又是氧氣罩又是吊針,目擊者並不肯罷休一有機會就拔管子針頭,於是警鍾長鳴老護士匆匆趕來,隻求平息事端,目擊者憤怒控訴他是法西斯為什麽要給他治,老護士轉過身隨口問“你是不是法西斯?”得到否定回答馬上滿足:“你看,他不是法西斯。” 結尾簡直可以說是大團圓,大家似乎都過得很好了,連婚禮都有,小國移民搭上了本地上流社會叛逆的女兒,再叛逆將來那一份財產估計也跑不了----當然兩人相愛,結婚隻是為了長久在一起。婚禮上麵對滿席體麵嘉賓新郎開口發言,首先聲明英文不好大家都禮貌周到地善意微笑,打算不管說什麽一律鼓掌便是。誰知道他說他來自戰場,在戰場上他殺人,不但殺敵也殺過婦女兒童。戰爭把他趕到這個國家裏,體麵的,慈善的國家,還願意再給他一個生命,他把那張支票舉到每個人麵前,大家紛紛退縮不敢直視,沒有鏡頭顯示他的浪漫新娘反應如何。 法西斯反法西斯老看護也和到一起,加上一個對英國佬怨氣衝天的威爾士愛國者,四個人在灰藍的汽燈下玩牌,叫著笑著,指手劃腳爭論輸贏,整部影片就在他們揚起的手臂上定格,戛然而止,幹脆利落。別人怎麽想沒法猜測我真是覺得混淆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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