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天使 第一章

        程思浩清楚地記得自己愛上童心語的那天。
        那天是他六歲的生日。70年代末大概沒有幾個父母會給自己家的老二過生日，尤其這個老二剛好是計劃外超生來的，又常常給爹媽惹麻煩的家夥。確切地說，程思浩的爸媽從來就沒特別給他們姐弟倆慶祝過生日。唯一的傳統就是一碗生日麵，權當代表他們還記得孩子們的生日。在那個一個月幾十塊工資的年代，給孩子開生日宴會，送生日禮物簡直可算是聞所未聞的天方夜譚。
       那天早晨也是一樣。劉慧琴一早起來煮了幾碗陽春麵，一家人圍著餐桌一起吃早餐。隻是思浩的碗裏多了一個荷包蛋。“思浩快吃，不然媽媽上班要遲到了！”思浩一邊吹麵，一邊被媽媽催著。劉慧琴是本地中學的數學老師，每天一早要先送思浩上幼兒園再騎車五分鍾去學校上班。一想到今早吃熱麵條這孩子又不知道要磨蹭到幾點，她就一陣後悔-真該晚上吃麵就對了。
      “思浩啊，又長了一歲了！要懂事了，不能老給爸爸媽媽闖禍了。”爸爸程明遠用手使勁兒揉了揉兒子的頭。“你剛到這個幼兒園還沒有一個月，老師就已經找了三次家長了。再這麽下去明年都沒有小學敢要你了。”
      “爸，幼兒園的老師偏向，明明都不是我弟先犯錯。思浩也是被小朋友欺負啊！”思浩的姐姐思悅替弟弟打抱不平。這姐弟倆雖然隻相差三歲，但是姐姐思悅從小照顧弟弟，儼然一副小媽媽的樣子。“他們就是欺負小弟是新來的，還給他起外號，叫他‘死耗子’，老師根本沒管他們。”
       媽媽一碗麵已經快吃完了。“不管怎麽樣，思浩都不應該往別的小朋友床上放螞蚱，更不能動手打人！媽媽平常是怎麽教你們的？思浩，以後老師要是再來告狀，媽媽就把你送姥姥家去。” 思浩聞言肩膀哆嗦了一下，劉慧琴看見了差一點忍不住樂出聲來。劉慧琴知道這將是最有效的殺手鐧。她的老母親長年患病，家裏每天熬不完的中藥。思悅和思浩最怕每年放假回姥姥家，因為他們實在是受不了那一屋子的藥味。再加上姥姥有些神經質，常常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兩個孩子對姥姥是唯恐避之不及。孩子畢竟還是小，一嚇唬就怕了。
        因為程明遠工作調動的關係，他們一家幾星期前才搬來這個城市。思浩到了新的幼兒園，不但沒有朋友，還要被別人欺負。小家夥的小臉已經明顯瘦了一圈了。“哎，也真是難為這孩子了。但願他能快點適應。”劉慧琴心裏念叨著。
        職工幼兒園是個還算新的兩層樓建築。水泥牆從上到下的漆成了彩虹的顏色，非常顯眼地坐落在龍華路的東側。樓的四麵都有漆黑的鐵欄杆圍著，以保護祖國幼苗的安全。可在小思浩的眼裏，這所幼兒園就像電影裏關地下黨的監獄，他進去之後就無法活著出來。幼兒園大班的郭老師就是國民黨，每天逼著他手背後坐好，中午一定要閉上眼睛睡午覺，盡管他一點也不困。小朋友告他的狀，老師就罰他站。他知道老師還抓了其他的地下黨和革命者，因為每天都有小朋友哭著喊著不要進幼兒園的門，他特瞧不起那些軟骨頭。他當然是英雄，不管敵人如何折磨他，他是不會哭的。
        午飯的時候，大班教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小女孩走了進來。“哎喲，心語回來了！老師想死你了！”郭老師一把抱過那個叫心語的小女生，使勁兒地在她的臉上親了幾下。“小朋友們，童心語小朋友回來了！大家快歡迎！”
       所有的小朋友顯然感染了老師的興奮，用力地拍起手來。思浩也跟著鼓掌，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小女生是誰。顯然郭老師非常喜歡她，思浩不用想也看得出來，因為她實在是好漂亮，而漂亮的女孩人人喜歡。班裏的女孩子大都留著短發，就像他姐姐思悅一樣，媽媽說女孩子短發好梳又好洗。可是她卻留著一頭又黑又直的過肩長發，緞子般伏貼地披在身上。齊眉的劉海更襯托出她小巧白淨的臉。她穿著一條有著蓬蓬的短袖的天藍色連衣裙，腰間係著一條粉色的寬絲帶。在一群衣服上還別著髒兮兮的手絹，鼻涕流成河的小孩當中，她簡直就像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一樣。思浩小小的心靈裏不知如何形容這個讓他看傻了的女孩子，他唯一能聯想到的就是媽媽給他講的故事裏的“美麗的仙女”。如果真的有仙女，一定就像她這個樣子。
       老師趕緊又盛了一份飯，拉著仙女的小手來到思浩右邊的一張空座位上，安排她坐定，又特別囑咐她慢慢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沒關係。思浩悄悄地用眼角偷看仙女是否當真不食人間煙火。隻見小仙女皺著眉頭用勺子撥了撥碗裏的菜，一點沒有想吃的意思。
       思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碗，好像明白了。“我幫你吃肥肉！”思浩轉過臉小聲地說，生怕驚動了國民黨。   
      仙女低著的頭轉了過來，白得幾乎透明的臉正對著思浩。思浩這才看清她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又長又密的睫毛彎彎的遮住她的雙眼皮。她就這樣不說話地看著思浩，但是眼神裏好像在問：“你是跟我說話？”     
      思浩剛剛鼓起的勇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心髒忽然撲通撲通的拚命地跳了起來。原來仙女的眼睛有如此的魔力，被她盯著大有喪命的危險。他隻覺得自己的臉像發了燒一樣的熱，心想一定是從玻璃窗照進來的陽光太厲害了。正想掉頭假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一隻不鏽鋼的小勺子卻在這時靜靜地出現在眼前，上麵整齊的擺著三片肥肉。勺子一歪，將上麵的貨物輕輕地放在他的碗裏。思浩一驚，轉頭，隻見仙女在燦爛的陽光裏對他笑了一下。隻是淡淡的一笑，卻將她兩顆小巧的虎牙微微的露出來。思浩隻覺得自己好像是冬天慢慢融化在陽光裏的雪人一樣，渾身上下毫無力氣，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為了看到她那可愛的小虎牙，以後我幫她吃多少肥肉都行。
      午飯後，所有的幼兒園的小朋友都要到房後的小操場遊戲，如同監獄每日的放風時間。操場周圍稀稀落落地栽了幾棵小樹，因為缺乏水分，全部處於瀕死狀態。小操場中間是細砂，上麵零散地擺設著兩架滑梯，一個秋千架子，還有幾座固定在地上的木馬。滑梯的滑道是不鏽鋼做的，驕傲地在夏日的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對於這滑梯思浩曾有過慘痛的經驗。他第一次興奮地爬上滑梯的頂端，然而幾乎是尖叫著從上麵滑下來，因為滑梯燙得肯定可以烤肉或是煎個雞蛋。然而他還不想把他的屁股烤來給大家分享，所以從此不再玩滑梯了。
      在教室裏關了一早晨的幾十個孩子們終於有了發泄多餘能量和精力的機會，操場上頃刻間 便沸騰了起來。男孩子們充分發揮他們的想象力，一片沙地變成了他們的林海雪原。那個年代樣板戲就是最流行的流行歌曲，哪個家長不會唱上幾段兒？所以孩子們最熟悉的就是李鐵梅，楊子榮這樣的英雄角色。騎在木馬上的是騎兵，其他的人從滑梯上爬上爬下地追趕敵人。女孩子們則有的跳繩，有的踢毽子，踢沙包， 蕩秋千，有的假小子也跟男孩子們瘋得不亦樂乎。
      思浩今天根本顧不上玩兒任何東西了。他的眼睛從吃完飯就一直沒離開過小仙女童心語。這個小女孩此時正坐在房簷下的蔭涼處，拿著一支鉛筆，在膝蓋上放著的一個小本子上畫著什麽。她是那麽專心地畫著，仿佛周圍的一切嘈雜都不存在一樣。思浩很好奇她在畫什麽。仿佛她那裏有一個巨大的吸引力在牽引著他，讓他恨不得馬上坐在她的旁邊。他回頭看見鍾老師正在跟另一個老師聊天。趁著沒有人往他這邊看，思浩衝刺著跑向心語，在她麵前站住。
      心語發現麵前忽然暗了下來，抬頭，發現是那個幫她吃肉的小男孩。
      “你為什麽不去玩？”思浩小心地坐在她的旁邊，生怕壓到她漂亮的裙子。
      心語低下頭繼續畫她的畫，“因為我不喜歡陽光。而且我跑起來這裏會不舒服。”她用右手食指點了點左肩的下麵。她說話很幹脆，但是聲音輕輕的。
       思浩看了看心語的肩膀，“你的肩膀受傷了嗎？”一定是，因為他這麽多天都沒有見過她，一定是肩膀受傷不能來上學。心語轉過頭來看他，“不是肩膀疼，是長在裏麵的心髒。”她索性放下筆和本，決定給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家夥上一堂健康課。她牽過思浩的右手，放到他心髒的位置，大眼睛認真地盯著他，問道：“這裏是你的心髒，有沒有感覺到撲通撲通的在跳？”思浩當然感覺得到，而且是越來越快。心語又把思浩的手握成拳頭，自己的右手也握成拳頭，兩個湊到了一起。“你看，你的心髒就像你的拳頭這麽大，我的也是。”心語比了一比，歪著頭說：“你的比我的大這麽多?你幾歲？”“六歲，今天是我的生日。”思浩老老實實地回答。
      “真的嗎？那生日快樂嘍！”心語終於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這回思浩不但看到了兩個小虎牙，還發現她右邊的臉蛋兒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心語在自己連衣裙的小兜兜裏摸索了一番，從裏麵拿出一塊糖，大白兔奶糖。“這個給你，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心語將糖放在思浩的手裏，自己又翻出另一塊，剝開糖紙，放到嘴裏。看到思浩還傻傻地握著他的糖，心語問他怎麽不吃。思浩沒講話。心語保證說明天還會帶糖給他吃，用不著省著。思浩心想，這是你送我的禮物，我舍不得吃。於是小心地把糖放在短褲的兜裏。
       心語心想這個小孩怎麽這麽悶不吭聲的。於是又低下頭來畫她的畫了。思浩很想多跟她說說話，問她幾歲了，為什麽不喜歡陽光，為什麽跑起來心髒會不舒服。可是一看到她低頭靜靜地畫起畫來，就知趣兒地覺得自己還是什麽也別說了，免得打擾了她。他從小就是一個淘小子，用他爸的話來講就是屁股和腳底下都長了彈簧，根本在一個地方呆不住。可是在心語旁邊，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坐著是這麽舒服。看著她瘦小的肩膀，黑亮的頭發垂到一側，白皙的臉上因著天氣太熱，微微的透出一點粉色，翹翹的小鼻尖上滲出細細的汗珠。思浩差點忍不住想要去幫她擦掉那些汗珠。
       就這麽坐著，思浩仿佛忘了自己還在關押地下黨的監獄裏，忘了等一下就要躺到床上裝睡一小時，忘了自己多麽討厭有一個聽上去像“死耗子”的名字。隻因為童心語的存在，讓這個地方奇跡般的變成了他的天堂。
      十四年以後，在思浩寫給心語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情書裏，他才告訴她：“你相信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就懂得愛嗎？我相信。因為從我六歲生日那天起，當你坐在我旁邊，握著我的手，給我一塊糖當生日禮物，當我看著你畫畫的背影的時候，我就對我自己說，‘我願意每一天都這樣在童心語身邊，永遠也不離開她。’那個時候沒有人告訴我愛是什麽。但是現在回頭看，原來從六歲起，我每一天都在愛你。”

[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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