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歲,我念我的經曆我的經(二) 2011年0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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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從繈褓中一年年長大,內心都留有痕跡,好比是樹的年輪,哪一年受了傷,哪一年的年輪就有傷痕,直長到大樹參天,內傷還在。成人好比是俄羅斯的套娃,6歲套著5歲,5歲套著4歲,40套著30,30套著20,如果5歲受過傷害,靈魂中就有個受傷的5歲的孩子,即使胡子白了,碰到了同樣的情境,觸動內傷,仍然免不了疼痛,看過太多白胡子老爺爺為了某種不大點事,就孩子似地哭鬧,悲慘地落淚。
我學了王鳳儀的道,常常夜深人靜的時候,回光返照,在靈魂深處,照見了一個個可憐無助的孩子,好似救援人員挖開煤層,探照燈亮閃閃地照見蜷縮著身子、擠在隧道深處的一群形容枯槁的礦工們。
現代心理治療的方法,就是要你穿越時空,順著記憶回到過去,重新審視、感受過往的遭遇,用積極的心態來接納、解釋那些曾經遭受的不幸。所以,我把我35年來的經曆寫下來,有空的時候,看望看望“他們”,對他們說,一切都過去了,漫長的惡夢醒了,你們可以出來了,也長大了。希望有緣的人看到了,也對自己的“孩子們”說:我愛你們,都過去了,跟我走出來吧!
0-35,我的經曆我的經
十四歲
小學畢業了,因為老師說統統都能上初中的,雖然我努力一個星期就可以考個好成績,我也沒多花一點時間,別人都努力,顯得我的成績平平,我也不在意。 暑假裏,母親央乞村裏一個包工頭大哥帶我去建築工地打工,我又瘦又小,所以也沒談工價,隨便給多少都行。任務是修公路,裝車卸車,運送水泥沙子石子和石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趕到幾裏外的鎮上,私人老板,當然要掐得緊,中午一路小跑著趕回家吃飯,撂下碗馬上又趕到工地,天黑了才能回家吃飯,夏天天很長,一天都要幹十三四個小時至少了。我很瘦弱,剛開始,用鐵鍁抄那些石子,從石子堆裏通過鐵鍬傳來的反作用力,讓我體會到自己身子骨好像稻草人一樣虛弱,可是我給人幹活拿了人家的工錢,就是賣給人家的人了,唯恐人家不滿意給臉色看,母親幹活拚命的那種精神在我身上得到了移植,雖然特別費力,但我特別舍得力氣,一鍬鍬下去盡量和大人差不多,第一天下來手上就是好幾個血泡子,接下來血泡破了後特別疼,緊咬牙關,毒辣的太陽和繁重的活計會使人間歇性地忘記疼痛,加上中午柏油馬路的炙烤和熏蒸,會使人有時出現催眠似的眩暈狀態,是對周身疼痛的天然麻醉,幫助我熬過了最初的也是最難的一星期。母親也心疼我的辛苦,特意為我做我愛吃的涼皮,也許是我脾胃不好,特別愛吃涼皮子,中午衝回家吃兩大碗可口的飯,我感到很滿足,吃完後都要把碗舔幹淨,感覺每個食物分子在被捉拿進肚子裏後,被腸道消化吸收後,奔赴細胞前線建設我的身體,晚上睡覺,似乎能聽見身體裏細胞分裂的聲音,還有筋骨拔節的哢哢聲。記得一個星期後,我肩頭後背的皮成片成片地脫下來,我記得那個暑假總共退了三層皮,前胸後背曬成了紅褐色,由於我特別瘦小,初一我還坐第一排,有個年長的工友戲稱我是“燒火棍子”,使我羞愧難當,路過的人都象看動物園的猴子一樣看我這個童工,休息時工友們也有意無意地向我身上投來研究和好奇的目光,我能讀懂那目光的含義,就是問怎麽這麽小的小孩就出來幹建築活了,還有人說我家人虐待我,猜想我家裏很窮,我嗤之以鼻。可是那個暑假下來,我的胳膊上竟然有了小老鼠一樣的肌肉疙瘩,附在嶙峋的瘦骨頭上,有了一種美感。有很多人不理解,說這小孩家裏太窮了吧,這麽小就出來幹活,因為我嚴重營養不良,麵黃肌瘦,所以看起來比十二歲還要小。豈不知道,我家庭條件那個時候比他們好多了,父親有工資,母親勤勞,還算殷實吧。工程結尾時,挖地基時碰到了大石頭鐵撬撬不動,要把大石頭敲碎,我掄十八磅大錘狠命砸,由於掄得過猛,脖子扭了,腫得很高,特別疼,可是也沒看醫生,堅持上工,一個星期後,脖子脫了一層皮。包工頭看我小小年紀幹活拚命,又叫我到修房子的建築工地幹了一星期,暑假就結束了。記得我正好碰到工頭給母親結算工錢,我在旁邊偶然聽到工頭誇獎我幹活很賣力,慷慨地給我按一天兩塊五結算,那時一個成年人一天也就五塊錢,我總共掙了七十多塊。包工頭看我那麽賣力地幹活,活也確實幹的不少,就大方地按成人一半的工價結算給我媽媽,我很高興。
多年後,記得高中畢業時,第二天我就要坐火車去遙遠的大學報到了,今天我還在建築工地上拚命地幹活,肌肉堅實,體型健美,一身泥巴,一身汗臭,時不時地被工地上的工友們竊竊地議論,或者嘲弄,說這是個名牌大學的學生啊。
上初中了,第一堂作文課題目是《新校園》,要大家描寫剛剛跨進的這所中學,記得,我想要用一個詞說明自己從圖書館返回到中心花園這個事,就用了“迂折花園”這個詞表達,結果發作業本時,那個瘦高的班主任大聲嗬斥我,幾乎要伸手來打的樣子,使我對這個中學的新奇和好感頓然消失。
開學沒幾天,一次跑早操,我懶懶地跑在後麵,一個同學逼我趕上去,我不從,就口角了幾句。下操後,還沒上課的空兒,他把我從前排叫到教室後麵,好幾個大個子圍著我,想要教訓我這個瘦小的不馴服的新生,後來才知道,他們幾個都是被留級了的沒人敢惹的,那個同學打我時,能輕易得手,可我反擊時,其他同學就擋住了,當時我感到了嚴重的羞辱,變得象隻憤怒的狼,我操起板凳追上去,當時腦子裏劈裏啪啦的,隻有一個暴烈的念頭,追上去劈頭就給他砸倒,我追著他教室裏轉兩圈也沒追到,那些幫凶們也怕了不敢攔我,上課鈴響了,我看他坐到座位上了我就撲過去就是幾拳頭,結果有兩拳頭打空了,擊碎了兩塊窗玻璃,感覺手一疼,滿手是血,班主任來了狠批評一頓,要我們倆平攤賠償。我當時有兩個事最怕,一是怕老師告訴家長,二是尋思著怎麽問家裏要錢賠玻璃,還好,母親也沒打罵我。回想起來,外表綿軟文靜的我,那時候內心的暴力傾向就很厲害了,是不顧一切的,我打架不像擅長打架的那些混混,要講究技巧和自我保護,我不在乎那些,隻感覺一種劇烈的憤怒和仇恨象火山一樣從骨瘦嶙峋的胸膛裏爆發出來,要麽畏怯而退縮,要麽衝上去玩命,和“敵人”同歸於盡。幸虧我一直把父母的感受和教導牢記在心,每次打架最怕的是父母操心,所以才沒有無可救藥地壞下去,要不是我走上學的路,可能我今天在坐牢吧,進入社會後,常常憤怒地跟人在街上起衝突,甚至是在黑社會窩居的最亂的地方,有幾次很後怕,真怕自己一時衝動橫屍街頭。
六月夏忙時,我和母親種雞腰豆,媽媽挖一個坑,我溜兩粒種子,母親瘦弱,但力氣很大,用的是新買的嶄新鋒利的钁頭,隻記得兩個尖尖很長,母親高高揚起钁頭,然後猛地挖下去,哢一聲,挖在我右腳內踝骨上兩寸位置,頓時我頭一暈,看見血噌地射出來,冒著白泡泡,看到骨頭茬子,天旋地轉,感覺血嘩啦一下子從頭上向腳下落下去了,眼前的物象一下子從彩色退變成了蒙蒙的黑白色,我癱在地上,媽媽飛快地攫了幾個馬齒菜揉碎敷在傷口上,解下腰帶死死地把我傷口以上的腿捆綁上,看到媽媽嚇得厲害,我安慰媽媽說,媽媽你別怕。媽背著我下山。半路上看到父親在地裏忙,隻記得父親臉一沉,又是堅毅的,嚴峻的,凜然不可冒犯的神情,半是責備地說:看你背著下來,我就知道出事了。我好內疚,從受傷開始我就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傷,而是考慮父母怎麽想,在龍口奪食的夏收時候出了事,會耽擱多少事,會花掉多少錢?到了村上醫療所,醫生解開包紮,血就噴了出來,醫生說恐怕大血管斷了需要手術,他做不了,又急忙到衛生院,一路上我好內疚。手術了很長時間,記得清洗創口是用大注射器往深深的傷口裏射水,我所經曆的疼痛有很多種,這次顯然不一樣,不在皮肉上,而在很深很深的筋骨裏,也尤為劇烈,我看見骨頭,血管,很深很深,把骨頭挖穿了個孔,聽說一根大筋斷了,血管斷了,那麽鋒利的钁頭,我那小細小的腿骨,現在想來,我母親肯定反應很快地收了力,要不然我說不定要少一隻腳了,如果成了一個殘疾人,現在會是什麽樣?嗬嗬,想到這裏很歡喜,人生真的很有趣,知足就能快樂,感恩就能幸福。我不怕疼的。手術開始了,我還在猶豫要不要給醫生說不要打麻藥了省點錢,因為從小知道父母是不怕苦的,卻似乎格外害怕缺錢,缺錢會使他們愁眉不展,這使我相信每一分錢都是那麽不容易,我那時那麽想,可能我是減輕我的負疚感吧。
這一年我第一次穿流行的牛仔褲,雖然我並不喜歡,但是還是很感謝父親,父親從來沒有自己給自己買過衣服,一件藍色上衣竟然穿了三十多年,常年都穿著廠裏的工作服,而廠裏發的高檔點的衣服,都壓在箱子底下等我身體長大了再給我穿,所以,從小,我懂得父親的愛,卻從他陰鬱和鉛沉的臉色感受到父愛的蒼涼和沉重,令人窒息。聽父親說,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才華橫溢,雖不太識字,但記憶力驚人,凡是他看過的戲,聽過的書就能過目不忘,年輕時又在大城市裏混過,所以他總是村裏的“老碗會”上的說書人,圍攏許多人聽,講得唾沫星子亂飛,意氣風發,講武則天,三國演義,講曆史等,對人脾氣特別好,不笑不說話的,可是回到家裏,脾氣非常粗暴隨意打罵人,曾因為父親忍不住餓偷吃了他的一個饃饃就大打出手,所以父親是這樣被教養的,也肯定沒有學會如何愛護孩子,他會很掛念我們的身體,對我們的穿著也很在意,我從小的穿著,和周圍的同學比起來是讓人明顯能感到家境的不同,我很少穿補丁的衣服,衣服都是質地良好,顏色鮮亮,四季分明,並很合體的。但他們不知道,在沒有補丁,顏色鮮亮的合體的衣服下麵,包裹著我們兄弟倆兩顆打滿補丁,顏色晦暗的極度渴望愛撫和交流的幼小的心髒。
15 歲初二
初二開始了,往往開學時我都很規矩的。記得,學物理同學都覺得難學,第一次物理考試很多人都不及格,而我考了八十多分,也沒想到得了第一,我對分數和名次是很不關心的,平常都是不及格的多。記得每學期第一天發書本,我都是把副科的課本捆起來扔到樓上,上課時光著桌麵,要麽跟同學搞怪,要麽和老師抬杠,我肆意渲泄內心的鬱悶,整天哈哈大樂,臉上的笑容永遠沒有落幕時,我誰的玩笑都開,幽默得班上哄堂大笑,象個戲場子,笑得肚子疼是常有的事。
我還用毛筆畫著豔情刊物上的半淫穢的插圖,編撰傳抄著淫穢的打油詩,我內心沒有淫穢的概念和欲望,隻是覺得好玩,習性而已,染之蒼則蒼,染之黃則黃。我不怕老師打,無所畏懼,我肆無忌憚卻異常快樂。可是,放學一回家,一進院門,我臉上的笑就收住了,象正開得燦燦的花朵被鋒利的鐮刀齊刷刷地割去,感覺院門外是陽光照耀的陽間,而進門後好似陰冷的陰間,感覺的轉變太明顯了,跟電燈開關一樣,這個感覺的差別使我疑惑了很長時間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無論是在家裏的恐懼和學校的放肆,我都是不由自主的,好像被誰逼迫著似的,心裏憋得鼓鼓的,靜不下一刻鍾就要鬧騰一番,手握著筆寫字沒幾分鍾就酸疼得不行,非得要搗亂搗亂,所以沒少挨老師打。現在在醫院裏精神科,常有家長領著孩子去看一種叫多動症的毛病,可能我那個時候就是吧,那我是太動了,不過誰會把這當回事呢!其實多動症是一種壓抑的反作用力,在壓抑的家庭氣氛中成長的孩子,或者父母脾氣不好的,很多孩子內心壓抑,身心為了自我保護,就要把陰鬱舒發出去,不然就要病了,把苦悶發出去就是多動症,要是發不出去,容易患上可怕的自閉症,或者抑鬱症,伴隨著他們一生的將是無盡的辛酸,痛苦和坎坷,雖然我現在對自己大鬧課堂影響了教學的行為特別愧疚,但還是感謝上天容許我把我的憋屈發泄出去了,使吃活人的抑鬱症的黑猩猩推遲了兩年,才用它黑黢黢的長臂把我捉到手。
其實社會對我的打擊和懲罰從初中就開始了,初二有篇課文叫《楊修之死》,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和我父親是表兄,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譏損我,說我和楊修一樣持才放曠,將來要遭殃的,我羞得要死,我心裏是不服的,因為我雖然學什麽會什麽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才,雖然大家都很羨慕我聰明,多才多藝,但我真的一點都不自傲,我對那些沒興趣,我很看不起驕傲的人,我之所以讓人貶損是因為逆反好動,脾氣差不好惹,但是我也忍不住,我對學習沒興趣,我強行壓抑自己留在課堂上已經很不容易了,記得有一次又搗亂,班主任罰我站講台邊上,當全班同學的麵批評我沒家教,是被家長慣壞了,我心裏是不能接受的,我認為我是最有家教的,怎麽能說我沒家教呢,誰家家教有我家的嚴,動不動家法伺候?家長從來沒好臉色,我現在明白,我當時把家法當家教,把教訓當教養了,其實我一直受到的是家法和教訓,從來沒有受過教養,父母粗暴地教訓我們,從來沒有教我們如何做人,如何和人交流,隻是冷冰冰地嚴肅地說不準惹事,要尊重人,可是父母說話的口氣並沒有尊重我們,我們又怎能學會尊重人呢,以至於我參加工作了人際交往還是很白癡,對人生冷硬碰,要麽就是極盡討好過於軟弱,拘拘謹謹,膽戰心驚,這都是因為缺乏教養不明事理所以不知所措造成的,好比是圈養在籠子裏長大後放歸山野的兔子,麵對陌生的弱肉強食的叢林,要犯多少致命的錯誤。
其實教養,就是要先養後教,父母對孩子慈愛,包容,鼓勵,耐心地勸導,不在孩子身上傾瀉憤怒和委屈,能找到孩子的好處,這就是先養,養足了就是隨便一句話,孩子也是樂意聽從的,就是打罵教訓孩子,孩子也不逆反,更不會受傷,而一味地教訓,難怪現在會有那麽多青春期叛逆的孩子,要知道,在溫和的家庭氣氛中長大的,或者古代禮樂和睦之家的孩子,就沒有青春期叛逆心理。
我的侄子從小口吃,倔強,我認真研究了口吃的病理後給我父親說,家裏任何人不要對孩子吼叫,口吃可能是因為嚇到了,而父親反感地說孩子口吃難道還要怪大人,我無語,可是我好幾次看到,被爺爺視為掌上明珠唯一的寄托的侄兒,每晚上被爺爺摟在懷裏摩娑著身子,卻被一時不高興的爺爺怒聲嗬斥:死去!咋不死呢!曾有一度我非常擔心孩子,侄兒是我們家族的未來和希望,記得我五年級的時候,哥哥有些自閉,而且頭腦笨,我怕要強的父親難過,就勸父親說,哥哥不行不代表他將來的孩子不行,隻要將來哥哥的孩子能行就好了。我大二的寒假沒回家,接到侄兒出生的消息,感覺黯黯長夜裏,一道曙光刺破厚重的黑暗,照進那個剛剛發生了重大災難的人人躲避的院落,照進那坐東朝西的陰冷壓抑而怪異的三間瓦房裏,所以我給侄兒起了個名字叫張振,就是要震落鎖住這個不幸家庭幾代人咽喉上的種種不幸的鏈鎖。然而,我似乎看到,作為下一代的侄兒也正在被家族的宿命漸漸套牢,可是我沒辦法。
年紀要組織體檢了,我特別自卑,這個年紀的男生都開始發育了,個子往上竄,而女生一個個都變得跟大姐姐似的,無論身材體重都把我這個瘦猴子拉下一大截,在前往醫院的路上心裏一直不安。量胸圍的時候,我吸足了一口氣憋在胸口,樣子好似個鼓起肚子的瘦蛤蟆,就為了在體檢表上能多寫幾厘米,等到測體重時,我猶豫著往後拖,看著那大個子男生都有超過一百多斤的,而那個我看不上眼的女生也有七十多斤,我心跳得咚咚的,好像那個台秤就是個大大的擂台,我一上去就會被擊倒,可是實在拖不下去了,上那個台秤時,恨不得象剛講好價錢被主人賣出去要過秤的豬一樣委屈得要嚎出來,懷著探險一樣的心情蹬上去,心髒隨著指針懸起來,看著指針指到 30 公斤時就急刹車一樣想要停下來時,還沒等看清楚,我的臉就唰地紅了,耳根嗡嗡的,顧不了下麵還有重要的檢查沒做,羞愧得逃竄了,仿佛聽到背後嘩啦啦響起一片嘲笑聲,我頭腦裏暈乎乎的,腦子中隻記得前一個瘦小的女生都有將近七十斤,而我好像也隻有六十多斤,這極大地打擊了我作為男子漢的自尊心,因為還沒有到放學吃飯時間,我一個人呆呆地在河邊坐著,吃飯前母親發現我神色慌亂,誤以為我體檢出了什麽大病。
第二學期,因為我好動調皮,總是不安寧,所以大人們看看我一把瘦骨頭,總是說“瘦是瘦,精神夠”,但從小,我常常感到疲困和無力,這一年尤其明顯,有一天在床上躺著聽收音機,聽到關於肝炎自檢的方法,我就試著用手指頭按壓右肋下肝髒的部位,明顯感覺疼痛,於是就告訴媽媽,父親帶我去檢查果然是肝炎,記得是夏忙剛結束,帶我去一個退休的醫生那裏治療,很快就好了。以前,父親也有肝炎,我望著窗台上父親的藥瓶,憂愁地看著藥瓶上的說明,感覺生活籠罩在一片肝炎的陰雲裏,父親是家裏的頂梁柱,父親常說他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了一家五口是多麽不容易,農忙時,若是天氣變化了父親關節炎發作,擔子上肩膀時父親會無心地抱怨,而有心的我恨不得關節炎鑽到我的膝蓋裏,因為我不敢想象父親倒下了我們怎麽辦啊。沒想到我也得了這個病,卻好得這麽利索,錢也花得很少,一下子釋然了,原來不是所有我曾恐懼的事情都是那麽可怕。
雖然小學時我就知道營養很重要,常常磨蹭媽媽做好吃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嘴饞,也許是脾胃不好吧。而這一年,我常認真地思考為什麽我們家的人愛得病呢,我分析是營養跟不上和爭氣上來的,於是我就試著說服父親改善家裏的夥食,父親不以為然地諷刺我說,你拴鎖達家吃得啥,咱家吃得啥,人家吃得那麽差怎麽沒病?這是體質差別,不是夥食上的原因。而母親認為我嘴饞。可能是因為身體營養差,特別想吃炒菜,就多次建議父母空一小片地種蔬菜自家吃,多的可以拿去賣,並沒被重視。可能因為炒菜要用油,所以母親一般舍不得,我有時抓來螃蟹魚等回家偷偷炒著吃,就是怕母親發現油瓶裏的油少了要責罰我,而終究沒有吃進肚子裏。記得一家四五口,一斤油都能吃半個月到一個月,事實上由於父親每年發十斤油,另外就很少買過,但在村子裏也不算少的,但是我總覺得不夠,我們那裏人不習慣吃炒菜,也嫌炒菜麻煩,一年到頭都是醃菜,母親生活上對我們還好些,對自己更是艱苦,冷飯剩菜都毫不忌諱地收進肚子裏,所以一年總要去醫院開些藥吃,似乎吃藥是正當的,而吃好點的飯菜是不正當的,是違背了勤儉節約的美德,仿佛我們吃了好的就真吃成了“敗家子”。記得,初三我奶奶過世了,一家人圍一起開家庭會,我又一次對爸媽提議說,伯伯家飯食好吃,我每次去都能多吃兩碗,因為飯裏有炒菜,有維生素,夥食好咱們就少生病了,少生病就有好身體,就少給醫院送錢了,也能攢下錢。因為不知道媽媽和伯伯在奶奶葬禮上的矛盾,媽媽很是傷心地哭了,流了好多淚,讓我不知所措,我好內疚,但我也不認為自己錯了,很委屈,難道我有錯嗎。
不上學時,我在家裏是呆不住的,我常常胳肢窩窩夾本書去河邊看書,其實是裝樣子騙過母親的,我根本不喜歡看書,但有這本書作掩護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躲避繁瑣的指使,暫時離開那個讓我憂鬱的家。我來到河邊,找一塊幹淨平整的石頭坐下來,河水清澈,嘩啦啦地流淌著,河底的綠色的水草舞動著纖麗曼妙的身姿,螃蟹嗖地滑下石頭把半個身子楔進石縫裏窺視著,鳥兒在不遠處好奇地打量著我,我發著呆,內心靜寂下來,活潑的喧鬧的流水衝刷著我積滿塵垢的心房,把煩惱統統帶走了,這暫時的清淨的安樂,熄滅了我的心火,稀釋了我的燥鬱的血液,帶我進入一種空洞洞的清醒的半睡眠狀態。
有時我似乎聽到一種少數民族風格的歌聲,從萬裏之外傳來,穿透雲層,飄過秦嶺北麓,湧出石門關,沿著八字敞開的河穀,似香風一樣款款來到我身邊,將我圍繞,這仿佛是天籟之音,空靈悅動,我的魂兒陶醉其中,那樣安詳,那樣輕柔,那樣喜悅,我的身體融化了,化作一縷遊絲,隨著清揚美妙的歌聲在天空中飄舞,時而象白雲漫卷,時而象雄鷹悠遊自若地漂浮在雲端,歌聲把我帶離這個寄居塵世,來到一個虛無縹緲、無我、無你,無煩惱,無內疚,無恐懼的境界中去。回過神來,有時候會問自己需要什麽,也許是一點溫存,一滴憐憫,一線關注,一毫毛的尊重,一個懷抱,一抹笑容,一句溫軟的話語,一次敞開心扉的交流,一掬,那麽可望不可即的模糊的慈愛。
初二結束的暑假裏,學校裏補課,預習初三的課程,我感覺到了異樣的氣氛,以往課堂上的喧鬧消失了,講台上的老師更為嚴肅而認真,似乎不像是在上課,而是血戰在即,軍官麵對集結完畢的士兵們進行臨戰前的動員,所有同學都僵直著身子,伸長著脖子,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黑板,映射出疑難和困惑的神情,好似一群鴨子伸長脖子專注地凝視,靜聽著飼養員當當地敲擊著裝滿早餐的木盆子。我發現,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做出了改變,或者收斂,包括那些被認為“不是那塊料”的早已被放棄了的同學,也或明或暗地在心裏亮起了希望的燈。
對於農村孩子來說,考上中專,轉出農業戶口,跳出農門是最大的,也可以說是唯一的出路,有些同學甚至能在初三補習五六年,期間以驚人的毅力,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辛酸,孤獨和屈辱,憋足勁往前衝,好似陰間第十殿殿門開了一道慈悲的小口,千萬小鬼爭搶著踐踏著爬過奈何橋,去爭取那一線幽微的“做人”的希望,的確,在貧苦的農村,被戶口牢牢鎖住的農民們,活得真的不象人,不承認這一點,你不會理解每年春節後,從四川河南等地南下的餅幹一樣緊貼著,罐頭一樣地塞在綠皮列車裏的農民工兄弟,也不會同情那些剛剛掩埋了同伴的屍體後,照常下井的黑鬼一樣的礦工們,更不會憐憫那些為了討回血汗錢,爬上電線杆子,把自己當猴耍給人看的“作秀者”。人常說飽漢不知餓漢饑,是的,要飽漢來理解餓漢的饑,實在是比多元高級方程式更難解的了,而對於餓漢來說,對“吃飽了不餓”的感覺的追求,使他們不惜拿青春,甚至生命去換取。
在補課時,我發現教室的氣氛大大地變了,以往的搗蛋夥伴都規矩了,不理睬我了,沒辦法,我也開始學習,這才發現我的底子很差,老師講的初一初二的許多內容對我說很生疏,但是我驚喜地發現,我從學習知識和破解難題中,掘出了從未嚐過的樂趣,就這樣,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學習上,回家自覺地做作業,對,是自覺的,有時候會學習到晚上,父母發現有時十一點我的燈還亮著,非常欣喜,事實上,我對於考學出去吃商品糧沒有什麽概念,也沒什麽動力,我之所以努力,是因為發現了另外一個美妙的世界,探求知識也可以使我快樂,讓我放下暫時的苦悶。第一次期中考試來了,這次考試意義重大,是學校裏挑選尖子生來重點培養,為學校爭光的一次重要機會,我的目標是進入班上前十名,結果考試下來,我考得第二名,也是全年級第二,其實是第一名,因為一個同學抄我卷子時,把我正確的答案抄上去,同時把我正確的答案給改了,所以丟了 12 分,但好名次並沒直接給我帶來什麽快樂,我從小就對班幹部,三好學生獎狀,考試排名滿不在乎,可能是父母從來沒有過問過,如果我知道父母對這些很看重,那一定是另外的一個樣子,在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裏,我拿回了許多獎狀,有學習第一的,體育第一的,作文第一的,我驚異地發現母親把我的獎狀貼上了牆壁,原來他們是看重的,他們感到了榮耀,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外。我每門課都有拿第一的實力,我沒有偏科,就是以前常考 30 幾分的英語,在一次被英語老師刁難侮辱後決心自學,兩個月後就達到八十多分,期末達到九十多分,有時候老師在黑板上出數學題,我直接心算報出答案,我的表現令以前的尖子生們感到意外和威脅,那位好學的第一名幹脆轉學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老師們好似發現了一匹黑馬,開始對我這個最搗蛋最討厭的學生刮目相看。
這一年,聽說上麵要有新政策了,中專隻招收應屆生,拒絕往屆生報考,也就是說,凡參見中考的學生如果沒有考中中專,就隻能考高中一條路了。學校馬上製定了對策,動員所有學生放棄當年的中考,留級一年參加來年的考試,這樣從名義上還是應屆生。我征詢了父母的意見,他們也同意我留級,這就是我為什麽比有的大學同學大兩歲的原因,其中一歲就留在初三了。既然不參加中考了,那就解放了,自由了,教室開始恢複了馬蜂窩的狀態,喝酒的,抽煙的,看言情小說的,跳迪斯科的,打架的,其實喝酒抽煙不是真的,就是輪流著買包煙或者一瓶酒,課後在教室後麵你一口我一口地巴紮巴紮。而上課好似看大戲,台上台下跟老師唱對台,這些剛剛發育成熟的少男少女們在荷爾蒙的作用下,體內蘊蓄著大量熱能,體育課上男生們象野驢一樣蹦躂,課間教室就成了鬥獸競技場,好幾次都是很危險的,一次我把同學撞在桌棱上,頭上裂開大血口子。上課時也壓抑不住野性,老師對我這個已經長了個子的暴亂分子也不象以前一樣可以隨意打罵了,有好幾次我一吼,把身強力壯的音樂老師也嚇住了,更是把那個幹瘦的物理老師氣得把課本一撇回宿舍睡覺去了,班幹部去請時在門外聽到老師在哭呢,其實我也不是成心的,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火氣,一遇到欺淩或者威脅,我的胸膛就跟汽缸裏被蒸汽推動的活塞似的哄哄地直撞。農村的學校裏,老師暴打學生的事和吃飯一樣平常,初一時我就被一個高大的數學老師從背後猛擊一拳,打得我一口氣半天拔不上來,另一位同學被他打倒在地整整猛踩了一節課,就再也沒來上課了,這是常事。另一種情況,在這種“散養”的狀態下,情竇初開的我們,有許多人開始談戀愛了。
有一天放學後,在教室裏打鬧,班上最漂亮的那個女生把我叫出教室,哭著說讓我幫幫她,我猜想她遇到了難事了,就跟著她走,晚上很黑,走出野外很遠很遠,她給我說有一個男生在那裏等她,一定要她去,她擺脫不了,見到那個男生,那個男生很激動捶胸頓足長籲短歎,他是個留級補習了好幾年的老生,我知道他抽煙猛,還手淫,愛看黃色小說,但他不敢把我怎樣,因為我打架也是狠得出名,他一看是我,說,是你我服氣,就回去了,他誤解我和這個女生好,其實我雖然覺得這個女生很漂亮,但是好像心思還要忙著撒野玩耍打仗了,對女生沒什麽感覺,回去路上她說那個男生怎麽怎麽不好,沒有優點,我心裏尋思,沒有優點你還跟人家約會,我有點覺得她輕浮,但我也沒表示拒絕,隻覺得她哭泣著很難過,我不好推卸。從此後,我注意到她的頭發梳理得很光亮,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線條優美的臉龐,纖細的身材,常常變換著衣著,都讓我感到一點緊張,她家離學校很近,下雨時她會跑回家給我送來傘,我不能回家時她早早給我捎來饃饃,下午放學了她把我的書包背回家去,她幫我用她的工整秀麗的字體認真地寫入團申請書,她越是對我好,我越是緊張,我們也常常糊裏糊塗地約會,有時候坐在河邊高談闊論忘了時間,不小心就到了十一點,在農村那是很晚了,但我的感覺更像是一種朦朧甜蜜的異性之間的友誼,因為我感覺我們還太小,但又不好說破。就這樣幾個月,有一天她說她姑姑讓她考省戲劇學院,我想該說分手了,晚上我約她到校門外給她說了,她傷心地哭了,我不知所措,憐憫地拉了一下她的小手臂,才驚奇地發現少女的胳膊是那樣細軟光滑,而之前,我從來沒有碰過她的手。她送我相片,到了戲劇學院後還給我來過幾次信,我都沒有回。她說看我一直很不開心,是的,其實我可能不是因為她,而是那時候,家裏有我更揪心恐怖的事。
為了也送給她一張相片作紀念,我去鎮上照相,這是我第一次照相, 16 歲吧,從我出生到 16 歲我沒有一張相片,盡管離家不遠的鎮上就有照相館,小時候去父親廠裏,很多次從照相館門前經過。所以取相片的時候特別緊張,手哆嗦著從一個小小的紙袋子裏笨拙地掏出一寸相片,我看到一個陌生的人,我不知道像不像我,我甚至不敢直視相片中那個少年的眼神,神色木木的,表情冷冷的,眼神瓷瓷的,驚愕地微微開啟的嘴唇,可以看見下牙床鋸齒狀排列著的牙齦,好長時間看不出那鋸齒狀的是什麽,那眼神我記憶深刻,許多年後,我根據那時的眼神可以斷定那時候我已經有了輕微的焦慮和抑鬱症,因為網上看到死去的張國榮,翁美玲等人的相片就是那樣的,無神,空洞,浮散,瓷瓷的,象少了魂。
哥哥去父親所在的公司打工去了,家裏就奶奶,媽媽和我三個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奶奶得了老年癡呆症,我那時並不懂什麽是老年癡呆症。奶奶好幾年前就近乎失明了,兩腿因為關節炎也近乎癱瘓,一直盤腿佛一樣坐在炕上,這兩年突然飯量奇大,一頓能吃三大老碗還要喊餓,吃飽了白天呼呼大睡,搖都搖不醒,而到了晚上就亂爬,冬天我和奶奶睡一個炕,母親睡另外一間,到了晚上,奶奶就準時醒了,八十五歲的奶奶變了個人似的,特有精神,摸摸爬爬,悉悉嗦嗦,黑漆漆的,把我嚇得要命,要麽就是咚地一聲,從炕上摔下來,可憐的勞累了一天的母親就趕緊起來扶她,但是奶奶很重,瘦弱的母親很難扶得起來,就這樣一晚上折騰著直到天亮又呼呼睡去,我看到母親那麽操勞,對奶奶那麽好,我不知道奶奶那是病,以為是奶奶無理取鬧,恐懼,恨怨,焦慮象燒焦了又浸濕了的爛棉花一樣塞滿我的腦子,我變得抑鬱了,從此再也笑不出來了,在學校裏也陰沉著臉,晚上做噩夢,白天悶悶不樂,我甚至有用安眠藥毒死奶奶的閃念,惡毒的心理,無窮的恐懼,從此,那個明朗,野性,勇猛,陽光,哈哈大樂的少年死了。
有一天上課,我肚子又疼,渾身雞皮疙瘩,又要拉肚子了,給老師請了假出了教室後就十萬火急地衝到廁所,忙亂中褲帶滑進了糞坑裏,那是父親當兵時的軍腰帶,有個五角星的鐵扣,我常紮緊肚子憋住氣練硬氣功,很可惜就這樣與它告別了。我突然想,父母身體就不好,我身體也不好,這不是給父母添負擔嗎?這不是不孝嗎?一念閃光,我就立誌要鍛煉身體,不要再生病,由於突然襲擊的肚子疼會讓我很難堪,還有拉到褲襠的危險,我還立誌,要把大解挪到早上起床後,所以每天早上起來我就上廁所練習,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後就成功了。從此後,我上學時,一口氣跑完從家裏到學校大概三五裏路,放學又跑回來,半路上大吼秦腔,聲音能傳得很遠很遠。有一個早上跑步太快,絆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大腿磕在一個石頭上,估計是腿骨頭摔傷裂了條細縫,後來不疼了我手一摸能摸出來一條棱,明顯和右腿骨頭不一樣,這事我也沒給爸媽講。
我打量著所有的東西,家裏凡是能舉起的東西,石頭,椅子,鐵杠子,我就要隨時舉一舉,沒事就把家裏的鐵杠子在院子裏掄,在河灘上扔石頭,父親看我鍛煉身體,就給我打造了一對啞鈴,我稱了下一個是十八斤,一個是十六斤,剛開始用的時候,感覺胸膛上薄薄的一層肌肉象絲巾被扯裂了一樣,胳膊大臂內外肌肉疼了一個星期,晚上睡覺時,好似聽到肌肉筋脈修複的聲音,有絲絲疼痛,也有酥酥的自醉,就這樣,我飯量猛增,有一天一個鄰居在我家看電視,看著我連著吃了五碗麵條,西北可是用大碗啊,驚訝得目瞪口呆。就這樣,雖然最可怕的抑鬱症已經悄悄潛入我的內心,但虛弱的折磨被暫時趕出了體外,由於旺盛的氣血充實著我的身體,兩臂、胸前、腹部和大腿開始有了彈性,以前嶙峋的琴鍵一樣的肋骨漸漸被有彈性的肌肉填滿,好似蕭索枯瘦的山地被初冬的一場雪軟軟地覆蓋了一層,胳膊也變得圓滾滾的,我能分明地覺著身體裏洋溢著溫暖的生命力,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青春有力的感覺,這種力量是由內而外的,不象發怒時外強中空那樣。晚上在被窩裏,似乎能聽到體內骨節生長,好似夜晚植物拔節、種子破土的聲音,感覺溫熱充實的體內,一顆冰冷的心浸在熱血裏漸漸融化,細胞貪婪地捕食著我晚飯吞咽下的每一個食物分子,然後脹著肚子劈劈啪啪地分裂著,增長著。
留級這一年開始,新的班主任是個很能耐的人,不僅教學有兩刷子,更是領導中的紅人,他把我當成首要尖子來抓,我也沒什麽高興。我感覺腦子裏象塞滿了濕熱的棉花,不喜歡說話,不再打鬧了,也不再笑了,上課坐那裏呆呆的,事實上我從來上課就不太聽課的,自己看看書就會了,因為這,老師們都覺得我太傲,常常在語言中透露出譏諷的鋒芒,試圖打擊我的自尊心,我也不在意,現在是沒法在意了,好像丟了魂似的。
第二學期不久,上麵有新政策,凡事去年沒參加中考而選擇留級的同學一律不準參加中專考試,荒唐,我們這些留級的,就像一茬韭菜隨意地被鋒利的鋼刀齊刷刷地攔腰割斷了,說留就留說割就割,這倒給那些新生巨大希望,幾個學習尚好的新生身份地位立刻就變了,大樹被砍伐了,這些林間的小樹很快就聚攏了學校全部的陽光,雨露和肥料,他們也很拚勁兒,後來大多都考上了中專,跳出了農門,而我們隻能考高中了。
有一天晚上放學回家,老遠就看見我家院子燈火通明,並隱隱地傳來哭聲,我知道我奶奶過世了,說實話我沒有落淚,甚至沒有難過的感覺,奶奶在炕上已經十多年了,奶奶 73 歲的時候,就教我們兄弟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你商量事”,奶奶現在 85 了,況且奶奶病重時已經被閻王爺叫走過過幾次,就在前天還“倒頭”過一次,回過魂來又嚷著要吃飯,狠狠吃了一大老碗,民間說是該吃的吃完才會走的,叫“祿盡人亡”,這次看來是真走了,我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以說我沒良心,可以這麽說的。
奶奶最疼我們兄弟倆,成長過程中唯一一個和藹慈祥的親人,一個常給我“好臉色”的親人,她慈祥憨憨的笑容,溫暖的,偶爾藏著核桃,糖果,棗子之類的腿窩窩,是我童年快樂的源泉,還有她陪嫁的那個木櫃,雖然奶奶有把大鎖嚴加防守,可機靈的我把鎖扣給拗大了一圈,讓鎖子可以乖乖地鑽過鎖扣,這樣,奶奶收到父親送給她的好吃的就鎖進櫃子,然後高枕無憂了,卻不知道被我窺見了,偷偷地鑽進櫃子裏“龍宮探寶”,悉悉嗦嗦的聲音使奶奶以為櫃子裏有了老鼠,是的,我就是隻碩鼠,毛主席紀念章,伯伯留下的賬本,父親當兵時的照片,針線活計的工具,還有父親買給奶奶的好吃的,都能給我帶來無窮的樂趣。偷,就可以不用為了幾個核桃,被奶奶命令趴在地上磕響頭作為交換的代價。奶奶常常笑著罵我“沒血”,“臉皮比城牆還厚”厚得“一錐子紮不出血”,或者親切地叫我“蛋兒”,回想起來,多麽希望自己真的有一張“一錐子紮不出血”的厚臉皮,這樣她親愛的小孫孫就不會在未來漫長的人生風浪中飽受身心疾苦和人情冷透的摧殘了。我們兄弟倆是被奶奶的那個有點髒有點舊有點味道的被子捂大的,我們兩個光著身子象泥鰍一樣在被子底下鑽來鑽去,好好的棉網套子不久就給揉成棉花塊子了,我常常尿床,奶奶會把迷糊糊軟塌塌的我拉扯到一邊,自己暖上去。我從小就拉肚子肚子疼,肚子裏的積水響動得老遠就能聽到,常常放學第一件事就是跳上炕躺到奶奶懷裏讓她給我揉肚子,奶奶的手很粗燥,大而有力,那是一輩子幹農活家務的印證,西北人喜歡吃手擀麵,手擀麵質量的控製最關鍵的是揉麵的功夫,所以西北的婦女都很有手勁,奶奶也不知道輕重,把我的肚子當麵團揉,可憐皮包骨頭的我,肚皮象一層薄薄的牛皮紙,怎經得起奶奶用力地揉搓,把腸子搓得跟麻繩一樣。奶奶懲罰我的方法很特別,就是撓癢癢和撓腳心,常年盤腿端坐的慈祥的奶奶就像一個年老的大猩猩,把我伸手一抓拉進懷裏就撓,笑得我肚子酸痛,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但這幾年來,象被鬼魂附體了的奶奶對母親造成的折磨和在我心靈上投下的恐懼的陰影向誰說呢?這些年,一河之隔的伯伯來看過幾次,買過什麽東西來孝敬過,一塊錢買十個油膏我都不稀罕,大姑姑小姑姑各有難處,雖有孝心,可真正擦屎擦尿,洗洗涮刷,扶起躺下,端水喂飯的還不是母親一個人,常常深夜,奶奶在地上亂爬亂摸,我被驚醒,看見昏黃忽閃的煤油燈把母親和奶奶的影子撲在牆上亂晃,皮影戲一般,而極度勞累的母親從沒有怨言,至少我沒有聽到過,母親極其認真地踐行著自己“把婆婆當親生母伺候送終”的誓言,可誰可憐過母親,同情寬慰讚賞過母親,當麵背後還要把老實的母親當“軟柿子”一樣拿捏,聽說在奶奶葬禮上,母親哭得傷心欲絕,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想,母親一定是在端水喂飯擦屎擦尿服侍奶奶漫長的歲月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或者是將未能侍奉自己的親生父母的愧疚一同加以補償,奶奶老家的人因為聽察過母親的孝行,給母親披上了一條紅綢緞表示感謝,這也是農村的風俗,而這極大地刺激了大伯和大伯的內人,他們覺得那條紅綢緞應該理所當然地披在自己的肩膀上才對,又在別有用心的人的煽風點火下,理直氣壯地鬧了一場,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長房。大伯是爺爺奶奶的長房,雖是窮家薄業,但還是從名字到各種嗬護顯示出特別的貴重,到爺爺去世時,父親隻有十五歲,麵黃肌瘦,又有嚴重的胃病,小姑姑還未出嫁,奶奶眼睛和腿腳不好,大伯撇下一家的擔子出門當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雖如此,多少年來還總不忘伸手分刮父親白手起家的那點薄業。所以我最揪心的是母親,不諳世故精神抑鬱隻知道拚命勞作卻又十分聰明的可憐的母親,所以我對奶奶是有怨恨的,我以為奶奶那是故意整母親的,我並不知道那是病,按佛教因果的說法是被冤親債主附體了,也許吧,那時並不懂這些,而作為一家之柱的父親,也遠在西安為工作所拘,雖有孝敬之心,因沒有時間,也難以盡孝!
學校要舉辦中學運動會,班主任擬定讓我代表本學校在開幕式上發言。不巧,運動會和奶奶的葬禮是同一天,我征詢父母的意見,他們還是讓我以學校為重,不知道是什麽心理。早上,四五月份的春天的暖風裏,我第一次麵對這麽多的人大聲地朗誦著運動員宣言,之後,我應該回家為奶奶送靈的,而我報了五項全能的項目,走不了,要知道班主任是很要麵子的,有關名譽的事他是很敏感的,我早飯和中午飯都沒吃,記得跑 400 米的第二圈還剩 100 米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堅持到終點,最終得了個五項全能第二吧。黃昏時,正要回家,班主任對我說我們學校的老師被外校的學生堵在校外圍著打,讓我去幫忙,我知道我的班主任因為什麽過激的言論被外校的一個老師罵了才因此開的戰,我急忙跑去街上看,天已經黑了,一大圈人圍攏著,我擠進去看見幾個人扭打在一起,好像看見我的一個老師被對方的人扯著衣領進行毆打,我頭腦一熱,衝上去就幫忙,由於是群架,一群人起哄,推推搡搡的,我感覺腰部猛地一疼,我忍住劇痛沒在意,幾秒鍾後我用手腰間一摸,濕漉漉的,又一摸,手指穿過衣服摸到了溫熱水滑的傷口,我意識到自己被刀捅了,我立馬喊了一個同學說我受傷了,趕緊去醫院,我們倆衝出人群,朝最近的診所跑去,大概距離不到兩裏路,我捂著傷口一口氣跑到診所,醫生拿一個長長的探針往傷口裏探,看來傷口還是比較深的,但是我命大,命真的很大,刀子刺中我腰部的皮帶,穿透幾層衣服,刺傷胯骨,向上進入肌肉,雖然力量大,受到多重阻力後並不致命,如果再向上兩厘米就可能刺中髒腑,那麽可能地球上就少了個小人物了,還好,佛菩薩保佑,我躲過了一場劫難。不一會兒,校長主任等都來了,對醫生說學生是為了幫老師才被刺傷的,所以要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藥,醫藥費學校包了,後來陸續來了好多同學和老師,可班主任沒有來,由於失血過多,我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半夜,一位好朋友整夜陪著我,第二天我知道我父母那晚也來了,母親一路瘋了似的衝到診所,一進門就跌倒在地昏死過去。可憐的母親,將我的衣褲拿回家去洗,一邊洗一邊以淚洗麵,從衣服看,血從腰間一直流到腳踝,北方的初春還是有些寒意,所以我穿了兩三層,都被血浸透了,其實,母親心上的傷口,遠比我身上的傷口要大,要疼,母親心上所流的血,遠比我身上流的血要多,要紅。
這件事在方圓幾個鄉鎮引起了轟動,成了人們的談資,我不在乎人們做什麽評價,也隱約能猜得著,無非就是“人狂沒好事,狗狂一攤屎”之類的。大多數班裏的同學都來看過我,買的食品罐頭堆滿了桌椅,也有好多老師來看我,那些被我搗蛋得生氣厭惡我的老師也來看我,讓我很慚愧,我感覺這是我的報應,我沒有怨言,也沒想過要追查是誰捅傷我的,捅了就捅了吧,而讓我不安的是那個指使我的班主任一直沒來看我,禍亂因他而起,我因他而受傷,他是怕什麽呢,怕牽連嗎?以他在學校的地位是不怕的,人性的黑暗和陰狠讓我在孤獨的病房陷入了困惑,心思變得很沉重。由於校長和主任說了醫藥費學校包了,那位 60 多歲的醫生似乎從中聽到了商機,特意進了些所謂的進口的氨基酸天天給我打,的確,高而貴的營養液灌溉進我這個十七歲青春的身體,很快我的身體便充滿了生機,傷口也肯定愈合很快,然而,心思縝密的老醫生為我精心安排了住院,其實住院,就是在旁邊一個破舊的沒人住的老房子裏支起一架床把我從診室挪過去。
有一天中午,朦朧睡夢中,突然覺得一個黑影子撲在我身上,死死地壓著我,我極度恐懼,拚命廝打呼叫,手腳卻動不了,也喊不出聲,每一秒鍾簡直是一百年那樣長,過了會兒就醒了,民間叫“鬼壓身”,這是我第一次經曆這個,之後在這裏連續經曆了幾次,聽人說是人體陽氣衰弱了被鬼欺負,也許是吧。
大概住了不到一個月,有一天拆線,傷口還是沒長好,根據以往受傷的經驗,估計兩個星期就能完全好,可是現在還有一個洞,醫生說用黃棉條塞進去長得快,結果塞進去還是長得慢,而且造成皮膚直接和肌腱粘連,傷疤象個彈坑一樣難看,是不是有意這樣的,不得而知,隻聽人說有的醫生故意讓人的傷病遷延不愈,可以賺取更多的利潤。
後來醫生和學校結算時,學校駭然了,沒想到會那麽多醫藥費,校長和主任為難了,原本和醫生都熟識的,沒想到會花去這麽多。虛偽的班主任還在班上抱怨醫藥費花得多了,這使我跟吃了耗子藥一樣難受。出院後,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要中考了,住院期間我根本沒法複習,而醫生跟老師和我父母說我一直在看書複習呢,其實我沒想過考不上重點高中會怎樣,我沒什麽追求,也不知道上大學有什麽意義,考得上就上,考不上就不上了唄,父親鼓勵我上大學的理由就兩條,一個是小時候說的,可以吃白饃饃,一個是可以幹農活時說的,考上大學就可以不受農活的苦了,但是對我都是沒作用的,白饃饃我不稀罕,農活確實苦,每年夏秋兩季我都要脫兩次皮,但是農活再苦也嚇不倒麵黃肌瘦的我,能嚇到我的是內心的痛苦,那時候我就懂得,精神的痛苦要比皮肉的折磨嚴重一萬倍。不過這件事給父親長了臉麵,也給伯伯長了臉麵,伯伯多少算是街上有些頭臉的人,聽說自己的侄子出事了鬧得遠近皆知,好像自己也跟著出名了一樣,而出院後父親對我說,出這事兒也有好處,起碼讓人都知道你學習是第一名,我對他這句話沒什麽感覺,但卻隱隱地感到一種沉重,說不明白,我不能說父親對名聲看得比我要重,肯定不會是這樣,但我為何要疑惑呢。班主任公然抱怨醫藥費花得太多了,這無異於用鋼刀剜我的心,一種強烈的恨怨的火焰無聲地在胸膛裏洶湧著,悶燒著,肆虐著。自此,我明顯感覺頭暈,身沉,懶言,鬱悶,對人敵意很深。自此,常常在昏黃時分,人們都回家了,在喧嘩的河水邊,在清涼的晚風裏,有尖利激越的笛聲響起,透過濃重的夜色,傳得很遠,那個吹笛的憂鬱的少年,就是我,初三時,我借同學的口琴和笛子,幾天內就學會了,嘴皮都磨破了,能吹好幾首歌曲,後來父親花了十塊錢給我買了一支高檔的笛子,那是父親買給我的唯一珍貴的禮物,感謝那支竹笛,在我不能承受時,把我的憂傷和心事吹進了河水的浪花裏,吹進了暮色裏,吹進了暖風裏,吹進了白楊濃密的枝葉裏。
有一天在井邊提水,聽收音機裏說日本工業社會很多年輕人的過勞死,是一種慢性疲勞症,那時我就肯定我是慢性疲勞症,因為我感受到的疲勞,和以往過度勞累的疲勞是兩樣的,是不能恢複的,是不能消解的,是不能承受的,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不是在皮肉裏,而是在骨頭裏,在內髒裏,在心靈裏,也許都不在,象鬼一樣無處不在。
初中的經曆快要結束了,其實,把初中以前的痛苦稱一稱,和初中以後的貨真價實的痛苦比一比,實在是不足掛齒的,因為,抑鬱症,焦慮症,恐懼症,狂躁症,逃出了地獄,偷偷地鑽入我的身心,他們來了,已經來了。
虛癆症,抑鬱症,焦慮症,恐懼症,狂躁症,五癆七傷,三災八難,地獄裏的魔,都來了,鑽在我的身體裏,無影無蹤,綁架了我的靈魂,折磨著我的精神,我惶恐無措,無能為力,我看不見他們,他們能看見我,我抓不到他們,他們牢牢地抓著我,他們在我的身心裏安了家,我成了空殼子,行屍走肉,任其啖食我的精氣,衰耗我的精神,直到我成為一個棺材瓢子可能也不會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