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齊宏偉
我在任教的大學,把屠格涅夫的《初戀》推薦給學生們看,不少女生會看到落淚。一個人深愛你,願為你做一切,但你並不珍惜,因對方並不是你心上人。而你深愛的那一位呢,往往又不珍惜你的付出。
就在這樣的陰差陽錯中,我們揮霍了青春。
這也常使我想起過去。
那時,有人愛慕過我,我差點因對方的這種愛慕而接受下來。姐姐說:“弟弟,別錯過了,她挺好的。與其找一個你愛的人,不如找一個愛你的人。”
難道你愛的人也愛你就隻是一個傳說?
後來,半路“殺”出個她。我仰慕到不敢看她的臉和眼睛,隻癡望她背影,半夜到教室去偷看她的書桌。那裏找到的任何一本課外書,任何她寫的隻言片語,都讓我悸動。她喜歡席慕蓉,我也喜歡;她喜歡《紅樓夢》,我也喜歡;她喜歡寫短句,我也喜歡;她喜歡打乒乓球,我也喜歡;她喜歡文學,我也喜歡。
到底是因為她喜歡我才喜歡,還是我們不約而同喜歡?
我們都參加高中文學社,她很安靜,從不多話。我則高談闊論,大講《巴黎聖母院》與《十字軍騎士》,其實我也不甚了了。
我常給她寫信,但從不給她看。我在信中向她懺悔過錯、惡習,表達仰慕、愛戀。平時,她一顰一笑,都成為我無限遐想材料。
高考前,我想她到近乎崩潰。一同學帶我去他家住了一夜。看見夕陽,我想起她。看見小溪,我想起她。看見光禿禿的山,我也想起她。她在的時候,她是一切;她不在的時候,一切是她。有那麽一刻,我真想倒在地上死去,免得被這種煎熬人的思念殺死。
高考終於結束,我和她有機會聚在一位女同學家。我興高采烈地講泰戈爾的《摩訶摩耶》,摩訶摩耶可以和羅耆波永遠住在一起,但她不能把自己被火燒毀了的臉給羅耆波看。後來,羅耆波忍不住好奇,趁摩訶摩耶睡熟,掀開麵紗看了她的臉。摩訶摩耶醒來,決絕離去。
她聽後,說:“摩訶摩耶其實不需要這麽決絕。”
我說:“要是我,就永遠不看!”
是的,我永遠想不到她會有真實的醜陋,連這麽想都是褻瀆。
上大學後,她有了男朋友,寫信告訴了我。兩周之久,我幾乎沒怎麽睡,整個人恍恍惚惚,連醒著都像在做夢。
多年後,才知道,我從來都沒愛過她。我愛的隻是自己。想想吧,我都沒向她表白的勇氣,隻因怕被拒絕。我利用她來肯定自己,而現實生活中她的種種,我從來都不了解,甚至她都有男友了,我還在忙著經營自己的夢。
可憐的是,那時並不曉得。我錯以為這就是愛情,錯以為愛和初戀已轟轟烈烈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今生也不會再有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所以,我不再相信愛情,開始玩世不恭,甚至跟女孩調情。除非你真相信愛情,你才能有愛情。但愛情又是什麽呢?那時又怎能說得清?
再後來,我才明白,一個熱衷自我的人,永遠都不會愛,他自以為他在投入在愛,其實是在拜偶像。膜拜偶像,不過是利用偶像來成全自己,這是拜自己的一種方式。
我何嚐真在乎過她,疼惜過她,理解過她?我熱衷和一個虛幻偶像交流,跟愛無關。在那階段,我瘋狂地愛上了自己,就像希臘神話中自戀的納西塞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自己水中的影子。
自我中心是愛之天敵。
直到遇見現在的妻。
這樣的遇見,是在萬水千山之後,是在傷痕累累之後,是在千帆過盡之後。我們竟都誤以為是對方先愛上自己,於是就有了一份勇氣走近彼此。她不再隻是異性,而是活生生的她,但又帶著異性所有的美德與美麗。我無比賞識她,但又不會低到塵埃裏開花,而是在同一個平台上交流。在真實交流中,兩人越來越彼此欣賞,互相喜歡。愛比我們大,是它栓住了我們。
她理解我的弱點與偏執,我也了解她的破碎與幽暗。我走出自己接納她,她也走出過去走向我。我們都被一種更大的叫“愛”的東西牽著。
隔著一條長江,我們相約,每天下午四點半到五點,對著天空雲朵來為我們的愛情,為我們將來的家,祈禱和祝福。每次見她,都像一個節日,每次喊她,都無比欣喜。能見到,能相守,能一生一世,是緣是分,是天造是地設。
這時,才知什麽是初戀,什麽不是初戀。差點被原來感情所累、所誤。愛情,必然是雙向的,從來沒有隻是單向的愛情。單向的那種感情,隻是喜歡,還不是愛。愛,就意味著有呼喚,有應答;有緣,也有分。
而她第一次打動我,就是有一次來朋友家,她說今早的天空有一抹藍色。那天,別人都沒注意,但我事先看到了。聽到她話時,我就想:
“她會不會就是一生陪我看那抹神秘藍色的人?”
向她表白時,我的話很簡單,說:“我願用一生陪你去看天上那道別人都不在意的藍色。”
她的回應也很簡單,隻說:“一生何求?執子之手。與子成說,死生契闊。”
就這樣,傻傻地,但是真切地,開始了第一次戀愛,品嚐到真愛情。越到現在,越才明白;越到現在,越才懂得。
愛是雙方都有的一場神聖約定,他愛你,意味著他願娶你;她愛你,意味著她願嫁你。沒有進入婚約的感情種種,任憑文人們寫得天花亂墜,電影裏拍得感天動地,不過隻是喜歡或好意,都還不是愛,也都不夠愛。
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還在傻傻地等。等什麽呢?她和他之間,還沒真正開始過。他連自己都走不出來,何談來喚醒她,親近她,接納她?
愛是在愛中忘了自己。就像有一次,我去江北看她。她病了,我陪她去掛水。吊瓶的水滴得有點快,她張口吐了出來,我想都沒想,本能伸出雙手,讓她吐在我手裏。
愛是甚至都沒來得及想自己,卻為對方而願意。
在她何嚐不是?
當初,心中千軍萬馬,隻因還沒篤定地愛和被愛嗬……
那時的我多傻,就像夢醒,卻不願睜眼。騙我們把眼閉上的,不是歡樂,而是痛苦。人,有時真喜歡受虐。所有那些活在過去單相思中的人,其實都是懦夫,他們不敢麵對無愛真相,無法接受對方不愛自己的現實,無力出發去尋找真愛,隻一味沉浸在過去。他們隻有這麽一點回憶了,連這也失去了,又怎麽活下去?
心念至此,悲憫起處。
返回頭,這才發現,屠格涅夫《初戀》是場騙局,這位偉大而可憐的作家也許真是無意的罷,他自己就在對波麗娜·維亞多的單相思中甘願被騙了一生,從二十五歲到六十五歲,從青春到死去,從彼得堡到巴黎,從巴登到布日瓦爾。
有人說這是四十年的愛情。
“別對我說這是愛情,她如果真愛他,就會嫁他,千山可跋,萬水可涉……”
聽到屠格涅夫的故事,妻這麽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