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靈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寫1957年“反右運動”的長篇小說。“反右運動”已過去半個世紀,但其凶殘、野蠻、瘋狂、毫無人性,一直在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正文

《靈魂的陷落》第十二章

(2011-03-20 19:22:00) 下一個
《靈魂的陷落》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王明希和文笑寒覺得吃飯讓人家高蘭掏錢,實在是太不好意思,幾次推推讓讓,高蘭一甩辮子說,“你們這是何必呢?能一塊走這一程,這也是緣分,咱們不是還要過河、還要往前走麽?吃頓農家飯,算什麽?花這麽幾個錢有啥呢?你們不該這麽客氣,何況過河後,還要走好幾百裏,少不了你們的關照呢。”

文笑寒雖然對高蘭有點冷漠,但人家如此大大方方又說了幾句合情合理的話,這時自己若什麽也不表示,也太不近情理了。於是文笑寒對她說,“我不說謝謝的話了,你說的對,咱們還得過河,還得往前走,說不定還能遇上什麽情況,我們還得相互幫助”。

王明希沒想到文笑寒把話搶到前邊說了,他笑笑說,“高小姐,文笑寒說了,他也說出了我的意思,我補充幾句,旅途上需要朋友,沒朋友不僅感到孤單,也會感到路途非常遙遠,有時也會感到這路是太難走了。”

文笑寒又說,“我看這樣吧,咱們先去看看河水情況,心也就踏實了,再說還不到晌午,肚子還不覺得俄,從岸上回來再吃午飯,怎麽樣?”

王明希點頭,高蘭笑容滿麵,高興地說,“也對!咱們去看河吧,人們都去了,就等河水落了才放行。有規定的,河水高過胸就不準下河。”

三人一同走到河岸,河岸上聚滿了要過河的人群。人們很失望,水流的咆哮聲雖然小了很多,但水勢依然很大。也許是,那座被炸斷的大淩河鐵橋栽在河裏的緣故,水流一撞上它就像瀑布高高飛濺的水花,讓人眼暈。高蘭對文笑寒說,“讓王大哥在這兒等著,小文,你往南邊看,有幾個小窩棚,那裏一定是瓜地,又不遠,咱們過去,吃幾個,再抱回幾個給王大哥。”

沒等文笑寒表示,王明希說話了,“高小姐,咱念書可能比小文差點兒,要講買什麽或是挑個瓜好賴、熟不熟,小文絕對不行。我陪你去吧,那地兒也較偏僻,我還能護著你點兒,讓小文在這兒盯著,這河水的漲落也是一會兒一個樣。”王明希邊說邊走近高蘭,高蘭說了一句“那敢情好”,王明希和她走上岸,沿著河堤向南邊的瓜地走去。

文笑寒往河岸上看著他們,覺得這河風也挺沒出息,好像故意把高蘭的裙子往起卷,而讓她的白綢短袖上衣把胸部裹得緊緊的;從遠處看,她的身條,那真是腰更細、胸更鼓、乳峰更挺了,這讓大淩河也認識認識,女性的曲線美就在你身邊。

但,文笑寒心裏好像有點嘀咕,在這幾乎是逃難模樣的人群裏,盡管高蘭的裝束算不上花枝招展,也算不上奇裝異服,可是在這個大淩河,絕對是“出類拔萃”十分耀人眼目的了。凡能看到她的,不論男女老少都把目光射過去(好像還有不三不四的人,眼光賊溜溜的)。文笑寒感到了某種不安,他說不準與她的相遇將意味著什麽。

王明希抱著個大西瓜,高蘭買了一小柳條筐的香瓜,在岸上高喊文笑寒。

三個人找了一家臨街的農家小客棧,客棧的女主人說,姑娘,你要覺得不方便,就到我屋去睡。高蘭點點頭,吆喝女主人一塊吃瓜。瓜真好真甜,見證了瓜熟蒂落的季節。

第二天在準備過河的人群中,有很多人幾乎頭不梳、臉不洗,就跑到河邊去看水落了沒有。王明希他們自然也去了,依然是讓人失望的大淩河。河岸上有經驗的老河工則說:上午就這樣了,要看就看下午吧。但人們大都不信,總覺得河水在一點一點落。不僅沒人離開河岸,一撥一撥剛下馬車的人,顧不上顛簸的勞累,紛紛來到河岸,從人群擠過去,都要親眼看看河水到底落了沒有。直到快晌午了,才見有人離岸,該回去吃飯了,不過還是有很多人,找個有陰涼的地方,掏出自己帶的幹糧,眼睛還是盯著河水。

王明希他們離岸了,大中午的,曬得口幹舌躁,腹中也是饑腸轆轆,再說,王明希心裏也想請高蘭吃頓飯,還人家這份情,好像這樣才覺得自己有了男人應有的樣子。可是文笑寒心裏老是犯疑乎,特別是他覺察到,王明希很願意和高蘭沒話找話,莫非他愛上她了?文笑寒琢磨了幾次,結論是:他倆若真愛上了,也不錯,王明希長得高高大大,眼神裏透著男人的氣魄。高蘭呢,長得雖說不上怎麽標致和漂亮,但對男人來,她也有幾分迷人,再說,女人的這個年齡隻要有幾分姿色就會有誘惑力。她給文笑寒的另一印象是她並不矯情,她做什麽說什麽,都來自於心。盡管如此,文笑寒還是搖搖頭,意思是:反正我不會欣賞這樣的女人,我也沒想過我愛什麽樣的女人,但決不會是高蘭這樣的。

這頓午飯就是在那位客棧女主人那兒吃的,王明希付的錢。文笑寒雖然笑著,可是很鄭重地說,“過了河,一路吃喝我包了,隻不管旅店客棧的費用。”

“真的呀?”高蘭激動地拍著手,她說,“旅店客棧的費用我包了。”

“那好,我負責每頓飯吃什麽和住什麽樣旅店客棧;另外呢,我覺得咱們三個人屬我歲數大,我 24 歲,小文你多大了,噢,想起來了,你 18 了”——王明希剛說到這兒,高蘭噗哧地笑了,不知她心裏想到哪兒了,臉色與她噗哧一笑的同時就紅了,她笑聲還沒住就衝著王明希說,“我比你小好幾歲,反正我不說我多大。”說罷,她雙手嚴嚴實實地捂著臉。

文笑寒趁機看了王明希一眼,王明希用嚴厲的眼神“回敬”了他。之所以這樣“回敬”,王明希了解文笑寒雖然是個大學生,但因年紀小,沒有社會閱曆,不考慮環境,也不注意對象,腦子一熱,什麽情緒都在臉上了,心頭一動,什麽話就扔出來了;當時他若對高蘭說,反正你比我大好幾歲。那豈不是應了老百姓說的:話不在多,說擰了,一句就砸鍋。王明希的這個顧慮,不僅不多餘而且十分必要,他就是擔心文笑寒,在這個非常複雜而又非常陌生的環境,萬萬不可信口開河。當時王明希說屬自己年齡大,意思是表明他理應照顧他們,沒想到她敏感了,文笑寒差點兒也跟著敏感。

高蘭敏感是敏感了,不過從她的言談舉止判斷,她是見過場麵的,她不太在意小節。如果從她的角度,作為一個單身的年輕姑娘,在漫長的旅途中當然需要旅伴,對旅伴,理所當然地要有選擇,至少要能說得來,彼此對視時不會有情緒和心理的不快,也就是說隻要是伴兒,應該讓彼此都感到舒暢乃至信任。

當然,沒人清楚她的身份。

睡過午覺,他們在臨街有涼棚的小茶館裏喝茶,細心地聽人們議論河水。可三個人還沒說上幾句話、甚至還沒喝完一碗茶,就有兩個穿一身黑色綢褲褂、屁股一側耷拉著盒子槍的不速之客,一臉凶相,對他們說,“跟我們走一趟!”

這太突兀了,高蘭立時站起來,想要質問,王明希及時製止,問兩位黑客:“二位是幹什麽的?讓我們跟二位去哪兒?什麽事兒都得有個緣由吧?是我們有什麽地方得罪了?”

“明人不做暗事,我們是諜報隊的,我們在大淩河就是要找可疑人物。”

“這就讓人不明白了,大淩河不是出了告示:保障來往群眾的人身自由和安全嗎?”

“對不起,你們和群眾不一樣,來往過河的人我們看多了,沒有一個象你們這樣的。”

“噢,你們認為我們和別人不一樣,就得跟你們走?能不能告訴我們,我們究竟什麽地方和別人不一樣了?”

高蘭這時候按捺不住了,氣呼呼說,“跟他們走,看往哪兒走?跟他們講什麽理,他們若懂道理還能有這副德行。本小姐容你們先得瑟得瑟,看你們有多大尿水!你們是不是讓本小姐的穿戴把你們眼睛晃花搭了?”

兩個黑客好象讓她給說懵了,隻滾著眼珠子,竟是沒威風起來。

“高小姐說的對,講什麽都是白浪費吐沫;咱跟他們較什麽勁,他們不這樣做,誰白養活他們?所以他們昧著良心也得這麽幹。咱們也得讓二位吃飯。就這樣吧,不過得麻煩你們給帶帶路。”

他們給帶進一個較大的院子,一看便知這曾是大戶人家的宅院。兩個黑客居然把他們領進上屋。一個黑客對佩戴上尉軍銜的軍官說,“陸連長,這三個人很可疑——”

“可疑不可疑的,你領到我的連部做什麽?我們是管打仗的,我們不管你們的事。”

黑客有點卑躬的樣子,要求道:“陸連長,請給錦州情報處掛個電話。”

“你們是老幾?敢抓人就沒地方打電話了?你們沒資格指派我幹什麽。”

“別別別,大家都是為了“勘亂”,陸連長哪能不給這個麵子呢。”

都在街麵上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陸連長也不好太讓黑客沒麵子,就給錦州情報處掛了個電話。回頭又對兩個黑客很不客氣地說,“就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們再隨便這樣領人進連部,就以騷擾大淩河軍部論處,到時候別怪我不客氣!”

兩個黑客連連稱是,灰溜溜地走出了大院。

陸連長對三個人解釋:“我們和他們確實沒有什麽關係,是完全兩個不同的係統。換句話說,誰是特務或誰是間諜,這與我們沒關係,我們的責任在陣地上。不怕你們笑話,方才那兩位諜報隊的,就是混吃等死的主,他們什麽都幹不了,耷拉把盒子槍招搖撞騙,他們十天半月的就弄幾個所謂嫌疑人鼓搗上去,表示他們盡心盡力了。沒過幾天人家又回來了,為此他們一夥人都受到他們的上峰責罵過,有的還坐過禁閉。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你們想想,這個時候向上麵提供假情報,那會誤多大的事兒!

你們也知道,方才我給情報處打電話,這確實不得已,我若不打電話或是我放了你們,他們馬上就會告我的狀,告我私放嫌疑人,還可能告我私通對岸……所以,不要以為我為難了你們。”

“我們不會那麽以為的!您作為駐守大淩河的連長,給我們講了這麽多,我們非常感動,今後如果有機會,定來拜謝的。”王明希很誠摯地說。

“你們放心吧,情報處那邊是有規定的,一旦證明嫌疑人說的是假話,情報處就把原案人轉到另一個地方;而證明說的是真話,而真話又不涉及軍國大事,那就得馬上放人。範漢傑就警告過他的部隊,誰要是持槍隨便抓人,以擾亂時局軍法論處。現在的情況不了解,以前是這樣的。我看你們不會有事。現在好好休息,一會兒有車來。”

文笑寒說:“我先表示對您的謝意,如果我們有幸又回來了,請幫助我們過河。”

“不要客氣,在外走動,人人都有不方便的時候,你們肯定會回來,你們信得過我,過河的事我來解決,你們就放心吧。”陸連長的幾句話,說的他們再三表示感謝,心理壓力隨之減去了很多,覺得也就是耽擱點時間,押返錦州,大不了,就是審問審問,不會嚴刑拷打吧?高蘭好象並沒注意陸連長說了些什麽,倒問陸連長:“喝口水行麽?”

陸連長指指桌上的暖瓶,“請便!”

說話間,一輛中型敞篷工具車開進了大院,車上下來一個人直進上房,來人和陸連長說了幾句,陸連長也做了點交代,王明希幾個就上了敞篷工具車。三人站著靠在司機樓的後麵,眼前無遮無攔,放眼四野,破敗中到處是無望的蒼涼。高蘭站在他們中間,左邊是王明希,右邊是文笑寒。她和王明希不知在說什麽,聲音很小;文笑寒好象抓緊時間欣賞在濃濃戰爭氣氛中遼西的原野和人煙稀少的村落。至於她和王明希究竟說些什麽,文笑寒毫無興趣,何況文笑寒本來就挺煩她的,根本不想和她搭話,還巴不得她和王明希黏乎呢。

隻是在心裏對王明希有點不滿,覺得一個大男人和一個萍水相遇的年輕女子黏黏糊糊,有失體麵,沒勁!讓黑客給弄到這個連部,他怪高蘭惹的麻煩,他認為不是她這麽紮眼,穿的花裏胡哨,諜報隊就來逮了?倒黴透了。

文笑寒有點怨天尤人:偏趕上那天遇上了,偏又坐一塊兒,人若問你們什麽關係,說什麽關係都沒有,有人信麽?噢,你們同吃、同喝、同住、同行,能沒有關係?把諜報隊的招來了,怎麽著?有轍麽?他越想越生氣,而且一點沒用。不想了,已經上了這種車,就得做點思想準備;審你什麽,就得回答什麽。於是,他設定問答,並且告誡自己:回答提問的時候,既不要對答如流(防止得意忘形),更不要結結巴巴(防止心慌意亂),心態必須沉靜,保持方寸不亂。像寫一部小說之前,把結構和基本情節都弄好了……正是這時,那輛敞篷中型工具車把他們拉到了錦州情報處。

錦州情報處是在離火車站不很遠的一座日本式二層小樓,並不戒備森嚴,前臉麵臨熙熙攘攘的大街,樓後麵有木柵欄圍著,柵欄外能看到三四條不太寬展的土石軋得瓷實的馬路,街兩麵是各種商店鱗次櫛比。此外,賣小吃的、賣小玩意兒的,各式各樣的小商販,滿街滿胡同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一到情報處樓上,王明希他們三人就分到三處。文笑寒在的房間大約有 25 平米,是在樓內廊道的北麵,門在房間的南麵,北牆上有兩個大窗戶,站在窗前,就能看見鱗次櫛比的商店,也能聽到各種叫賣聲,往窗下看,就是木柵欄,顯而易見那是日本人留下的,現在看起來,似乎沒人把它修整、把它加固,它也就隻能防君子而不能防小人了。話說回來,誰吃飽撐的,沒事到這消化食兒來?

在大辦公桌前,有一把椅子,文笑寒知道那是他的座位,他剛坐下,走進一男一女兩個人。文笑寒站起來,男的示意他坐下,女的打量他,當兩人都坐下了,文笑寒發現,兩人的長相好像很相似,男的大概有二十四五歲,而女的則像個沒成年的少女模樣,很像個中學生,太年輕了,也太漂亮了。他立時有個疑問,怎麽?她也是審人的?不會,可能是來見習的,或許是臨時書記員。

男審訊人按常例,問他的籍貫、年齡和在什麽學校等等。

文笑寒一一回答,把自己的學生證遞上去。審訊員接過學生證,很細祥地翻看每一頁,看完後交給他旁邊的少女;她看了一兩頁就看看文笑寒,又看幾頁就又看幾眼文笑寒,竟至讓文笑寒有點不好意思了。審訊員好像很隨意地說,“看來你是位好學生,從你學生證所表明的必修課和選修課的學分上能證明這一點。”

“我不算最優秀的,在班裏是中上等吧。您一定了解,清華對學生的要求非常嚴格。”文笑寒聽審訊員談到學分,他感到對方上過大學,因此倒讓文笑寒相信他不會野蠻審訊。

審訊員說,“現在我提問題,你來回答。有一點先提醒你,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千萬別胡謅八扯,這不僅浪費時間,而且從命運角度對你會有傷害。”

文笑寒有些納悶,審訊員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凜顏厲色,他有了勇氣,很鄭重說,“我首先表示謝謝您的提醒,請您相信,隻要我知道,我一定如實回答;請允許我先這樣說:清華人也最厭惡謊話,這是事實,不是炫耀。”

“現在,東北地區這麽亂,你卻跑來東北,還要過大淩河,我要問,你過大淩河與那裏的解放區有沒有關係?”

“這讓我不知怎麽回答才能讓您相信。”

“我已經向你講明白了,你不要管我信不信,就講真實情況。”

“那好,慢說現在我回東北正是在暑假,就是不在假期我也必須請假回沈陽,因為我父親病重了,我擔心父親的病。請您看看我這封家信。文笑寒把家信送上去。信皮上有沈陽地址:沈陽皇姑區北陵街寧山路 38 號。”

審訊員非常認真地看完了信(沒把信交給身旁的少女看),注視了一下文笑寒,說,“看來你非常憂心你父親的病,大概你是個孝子,若不是,你不會在這樣不太平的時候,這麽急匆匆地要回沈陽。你所要通過的是兩軍對壘的中心地帶。”

“這點,我不太清楚,不過有東北同學說,過大淩河不受阻攔,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封鎖線,所以我沒怎麽注意;我父親病重了,我不能因為路途有些不便而不掛記父親。至於您說我是個孝子,我真的當不起。其實,有時候正相反,我很自私的,我坦率說,為了想當作家,我幾乎忘了應該怎樣照顧和關心贍養了自己的父母,這次隻因父親病重了,我這個當兒子的才覺得非回來不可,萬一見不到父親,我因忘恩負義恥於為人了。現在我確實是憂心忡忡。”

那位少女看著審訊員,好像心裏有話,但並沒說出口,情緒裏有幾分意外的東西。

“國人最關注的是目前的時局,具體到東北戰場,勝敗的歸屬你如何判斷?”

“我從來不關心國家大事,因為國家的命運與我無關,國共兩黨的各種矛盾我也是一無所知,我隻相信一點,我勤奮學習、與人為善,不會有誰非要我的命。”

“這麽說你是‘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隻讀聖賢書’。”

“您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的人。您想呀,古詩有一句叫‘人生不滿百’,從無知的幼年到老而無用的耄耋之年,中間有用之年大不過 30 年,即便每天讀書至少 3 萬字,一個月也讀不到百萬字,這一百萬字的概念,就是還不到一部《紅樓夢》的文字量,由此我們可以推斷, 30 年什麽也不幹,就是讀書,也不過讀 300 部《紅樓夢》。何況一個人總不能光讀書不做事吧?不做事,誰給你薪俸?沒法活了吧,請允許我說一句糙話,作為一個男人,在社會上沒有崗位,沒有固定收入,哪個女人願意嫁給這種男人?”

文笑寒說完這句糙話,坐在他對麵的少女有點失態地笑了。審訊員側臉看看少女,接著文笑寒的話題說,“看起來你是位沒有使命感卻有責任感的男人。”

“我不太明白,我有點不知好歹,我懇請您具體講講。”

“從你回答的要點看,我覺得,顧炎武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話,你是不屑一顧的,這點你表達得非常清楚,所以我認定你沒有社會使命感;你的心裏話是:若把精力去關心國家呀,黨派呀,你想當作家就成了一個苦澀的夢,或者成為《天方夜譚》。但你還不是一個很純粹的幻想主義者,你知道不做事沒人給你薪俸,你就沒法生活;你也清楚,不因你終日想當作家,現實社會會無償地提供你生活的一切需要。所以你得做事,你得掙錢,還要娶妻生子照顧家庭。有一點你說的非常好,人,特別是男人,得有一個社會崗位,我也說句糙話,沒有物質生活的保證,沒有哪個姑娘想嫁給你!正因為你有這個認識,我才說你是有責任感的男人。”

文笑寒精神相當集中,他在思考:他覺得這個審訊員不是他腦中的那種很凶惡的人,反倒是一個很有教養很有文化的人;他不逼迫你說什麽,而是在某些方麵修正你的話。那語氣又好像是在和你談心,表達對某個問題的看法。所以在他清醒的意識裏,這個審訊員非常可能是這類機關的一個特殊的例外,如斯,則隻能是自己碰了好運氣。他陡然想起剛才自己說那句糙話讓那位少女發笑時,審訊員側臉看了她,這個細節讓文笑寒斷定他們不是上下級關係,更不會是夫妻關係。究竟是什麽關係這對文笑寒毫無意義,何況他也無從判斷;他覺得與自己被審訊的心情變化有關的則是:說他對國家大事沒有使命感,對生活有責任感。特別讓文笑寒最開心的是沒有使命感的認定,他認為審訊員,似乎已經承認他過大淩河就是回沈陽看望老父親,這就意味著他此行與政治毫無關係,因而他對自己能平安走出情報處充滿信心;也就更加坦然地等候要回答他的下一個問題。

審訊員和少女點點頭,對文笑寒說,“今天就說到這裏,對你的回答以及你的態度不做任何評斷,因為為時尚早。夜裏有躺椅送來,隻能在躺椅上休息了,相信你能理解;吃飯問題也隻能這樣解決——到樓下柵欄哪兒能買到各式各樣食品。”

審訊員和少女從文笑寒身旁走過時,少女給他一個微笑,他馬上還以微笑,少女向他很調皮地眨眨眼,這瞬間,文笑寒無所作為了。

樓道裏高蘭大聲喊;“文笑寒,我們等你下去買吃的,出來!”文笑寒還在回味少女眨眼的神態,高蘭一嗓子高叫,把文笑寒的回味像給什麽榨幹了似的,毫無興致地走出。

三人來到柵欄前,根本不用喊,小販們好像很熟悉這裏,你一站那兒,呼啦一下子就踴來好些賣食品的小販。還是高蘭張羅著買這買那的,不過王明希一下樓就把錢準備好了,等高蘭掏錢的工夫,王明希已經把錢送到小販的手裏了。高蘭又委托一位女商販給買些火腿和一隻“溝幫子燒雞”,再買一瓶“遼河大曲”。

三人帶著大包小袋子的回來時,幾個門都鎖了,隻有文笑寒那屋的門沒鎖,一進屋又看見多了兩個躺椅,三人也就明白了。高蘭卻粲然一笑,說,他們倒知道我的心思,我本意就是想今晚咱們在一起喝頓酒,你、我、他,咱們素昧平生,在旅途相遇,又給弄到這兒,這也真是緣分。我跟你們說,我就是為咱們能喝這頓酒,我才留下來;明天上午我還在這裏 , 要沒多大事兒,我下午就回去,後天下午兩點以前我再到這兒。你們耐心等候好消息。現在咱們開始幹杯。

文笑寒不明白她說的是啥意思,好象她可以隨便說走就走說來就來,這就意味她有顯赫的背景,說句話就能讓情報處放人,看來並不虛誇。

他們連吃連喝帶聊,吃飽了,喝足了,聊累了,顧不上拾掇,一個個都歪在自己的躺椅上。好像所有的麻煩都在醉醺醺的夢裏四處遛達去了。

文笑寒半夜醒來到衛生間解小手,順便擦把臉,再回屋時才發現屋裏有月光,他輕輕走到窗前,瞭望夜空,月亮上方稍稍缺了一點兒,他知道農曆十五剛過沒幾天。他回想起在清華園曾讀過一篇散文,其中有這樣的話;月圓給人一種情感的滿足,而月牙兒往往讓人思緒綿綿。不知是什麽觸動了他的心弦,他心裏在說,月牙兒能給我遺憾麽?老舍先生有篇《月牙兒》,文笑寒還是在偽滿的國高念書時讀過的,最喜愛他的語文老師張臨清讓他多讀老舍的作品,那時他 13 歲,他還記得沒等讀完眼淚就止不住了。《月牙兒》的故事是母親靠“賣”養活女兒,母親老了,她的女兒隻能靠“賣”為母親養老送終。到頭來,老舍憤然說,“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隻是一些白頭發與抽皺的黑皮。這就是生命。”在清華當他再讀《月牙兒》時,他不僅又哭了,而且也憤怒了,他詛咒這塊土地不配有太陽和月亮,是地獄!要什麽太陽和月亮,來偽飾、來打扮這座吃人的世界!而這個罪惡深重的舊中國就該被消滅、被粉碎!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站累了,他想再睡、再有幾個夢,回身看見高蘭微微側身躺著,睡得很香,白綢上一胸口解開了幾個,裸露出乳房,那條裙子都窩戳到臀部那兒,修長的腿白皙晶玉般,真像是被月光洗過了,有這樣的腿,嫵媚自然屬於女人。文笑寒不敢再看,一旦她醒來見自己如此這般,豈不讓她覺得自己下流!他悄悄地毫無響動地躺在躺椅上,但一時難以入睡,可能是他的“青春期”被什麽攪亂了,如果是,那肯定有女人的潛入,但不會是高蘭。

文笑寒剛要睡著,那位初見的、在審訊員旁邊坐著的少女,由遠而近走到眼前,悄悄在他耳邊說:你為什麽睡不著?告訴我,不許撒謊!他一激靈,睜眼尋找,哪裏有少女的蹤影!依然是高蘭的乳房和大腿,他心頭一驚:壞了,自己下流了。雖然這樣罵了自己,可少女的影子和她微笑後的眨眼睛,是越來越清晰了。他問自己,我是不是愛上她了?我也有了革命加愛情的故事了?不會,不會!這是在什麽地方,還有這份浪漫!但,所有的夢境都揮之不去,還在問:那位少女臨走時為什麽向自己眨眼呢?文笑寒在他後來的文章中有過如此描寫:…少女眨眼的一瞬,從眼神裏釋放出的是給人無限想象的斑斕色彩,就像印象派偉大畫家的畫,斑駁陸離流光溢彩。後來文笑寒好不容易睡著了,也許是少女也有夢,也許少女的夢悄悄進了他的夢鄉。

第二天一早,王明希和文笑寒醒來,不知什麽時候高蘭已經不在屋裏了。文笑寒想出去找找她,讓王明希攔住了,王隻說一句:“別忘了,這兒不是清華園。”

“那咱們幹什麽?”文笑寒問,又說 , “咱們總得出去吃口早飯吧?”

“那是,我出去問問,看誰讓我們出去。”王明希正要出去,高蘭拉開門進來,說,“我正要喊你們起床,你們卻早早起來了,洗漱完了麽,昨夜睡得好麽?”

文笑寒笑著說,“‘ 遼河大曲’太厲害了,躺椅上一躺,像石沉大海動都動不了,一覺天大亮了。”

“不會吧?高蘭很瀟灑地看著文笑寒,大概你很羨慕杜牧,你也有個‘十年一覺揚州夢’吧。”

“高小姐你高看我了,我既沒有杜牧的詩才,更沒有杜牧的風流功力。”

許是文笑寒的話讓她聽得很愉悅,衝他笑了笑,臉上紅暈漸漸漫開……

王明希似乎想讓她收攏一下思緒,故意對她奉承了幾句,他說,“高小姐熟讀唐詩,有機會當請指教。”

“說什麽哪?王大哥,什麽熟讀啊,隻是一點皮毛。杜牧是風流才子,文笑寒呢?將來可能也是。好,不扯閑篇了,咱們得對得起肚子。”於是三人又走到樓下北麵的木柵欄那兒。

直到上午 11 點多了,沒見各自的審訊員,包括那位讓文笑寒有夢的少女書記員。這是讓人很驚詫的,在這裏任何一點反常都會讓人非常敏感。

高蘭卻不在乎,她說,“沒事兒,他們可能有別的事兒,沒準想偷懶哩。這也好,我先走一步,我得把這裏的事兒辦完了呀,我的承諾必須完成。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壓力,特別是小文,雖說是大學生,這麽年輕,哪裏經曆過這樣的情況?顯然心理壓力更大,王大哥要多關照小文。”她當麵對小文說,“小文,你得多聽聽王大哥的,他有閱曆,也有些社會經驗,你太單純,隻熟悉校園草木,而不知校外風雨。我還要說幾句,小文,把心放寬,要想明白,你高興,那個事兒在那兒,你不高興,那個事兒也在那兒,幹嘛要愁眉苦臉呢?”

文笑寒笑著說,“我沒愁眉苦臉呐,我這不是衝你笑呢。”

“那就好。”她返身要走,剛邁步又返轉過來,她說,“我曾說明天午後兩點前再來,我想了想,如果順利,我可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就來。好,就這樣,祝你們下午一切順利!”

對高蘭說的“這裏的事兒辦完呀”,“承諾的必須完成呀”,文笑寒終於明白了是什麽意思,還有一點,他也終於明白高蘭的來曆非同一般了。

高蘭發自內心對文笑寒說的那些話,著實感動了他,他覺得那些話就是一個姐姐對自己弟弟的關心和愛護,聯係到自己剛見到她時,對她的冷淡乃至不應有的厭惡,頓時深感不安,覺得自己那份清高實在是對她的傷害。大家都是在旅途上萍水相逢,幹嗎要作出對她不屑一顧的姿態?既便她有點下意識的眼神,那又怎麽啦?她低賤了,自己高尚了?從清華園走出來就比別人優越麽 ?! 他譴責自己的不對了,於是他決定再看到高蘭時一定叫她一聲姐姐。

就在上午高蘭剛走,他和王明希還談到她,王早就感到他看不慣她,對此王很不客氣地批評他:“咱們是有教養的,不能憑自己的感覺,把一個女人的某些隨意性,如她的言談方式和行為習慣就往歪了想,那對女人是一種傷害 ! 再說了,就算她喜歡你,這能說明什麽?現在她願意和我接近,這又能說明什麽?”王繼續說:“我倒想到另一麵,就說過河吧,她能趟河還是敢趟河?即便她趟河過去了,豈不是整個身子都濕透了,到對岸有地方換衣服麽?當然,她不用趟河,可雇背河工,但那是萬不得已呀,她有一分奈何,一個大姑娘情願趴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背上麽?當然我們對她來說也陌生,但,我們的背她和背河工的背她,我覺得她會有不同的感覺,這不是女人的矯情,我認為這是一個正常女人的本能。我想她多麽希望我們能友好地幫她過河呀!”

下午上班時間,王明希去到他的被審房間,文笑寒又規規矩矩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好像有某種默契,他剛剛坐端正了,審訊員和那位讓文笑寒的青春突然點燃了愛的激情的少女,走過他的身旁,當他們在他對麵坐好時,那種從少女身上飄來的陌生氣味,好象有意久久不散。審訊員整理桌案上的文檔,文笑寒看著少女,沒想到她也在看他。他看到少女裝束變了,白上衣和過膝黑裙,頭發剪短了,裸露了的脖頸跟雙頰一樣粉白,蕩漾出少女那難以描慕的魅力;如果她站著,自然是亭亭玉立。少女咬著嘴唇,兩隻大眼睛更亮晶晶的了,隻是有一隻眼又向他眨了幾下,伴隨很輕的一聲咳嗽,好像表示她什麽都沒想似的,又做嚴肅狀。

審訊員開門見山,說,“我還得問你對國民黨和共產黨的認識,我強調說明一下,不是讓你回答兩個黨,誰好、誰壞或是誰勝、誰敗,簡言之,這兩個黨的本質是什麽?”

“看來我不能不回答了,隻是我先請你原諒,再看看我的學生證的課業必修選修頁上,有沒有政治學?若沒有,我的回答很可能是胡說八道,但那隻表明我無知,決不證明我欺騙。真的,我若是講授《政治學》的張奚若教授的學生,回答這個問題肯頂會得百分,當然這是笑談。現在我回答:國民黨的政治綱領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共產黨的政治綱領是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我這樣回答正確嗎?”

“對,很正確!”這時充當書記員的少女急切地表示。審訊員的眼神好象在責備她多嘴,但他點點頭,又問,“三民主義是什麽?共產主義又是什麽?”

“ ‘三民主義’是:民族、民權、民生;‘共產主義’是:無產階級解放自己,爾後解放全世界。請審訊員寬容我的胡謅。”

“這個問題就這樣了,我想知道你參加過遊行示威麽?我這樣問是有根據的,現在的教育部部長是吳國楨吧,好像他說過:清華園是國民黨世界的解放區,你聽說過嗎?”

“聽說過。盡管是這樣,我也沒什麽感覺,因為我說過,這一切與我想努力成為一個作家毫無聯係,大概您認為凡清華學生都會去遊行,所以您才問我是否參加了遊行示威。我告訴你,我沒有參加遊行示威。我想,您一定懷疑我的回答。我說明我的理由,您已經了解我是個個人主義者,我的確是,正因此我不參加遊行示威,一怕意外喪命(流血事件頻繁發生,死的傷的數目不詳),二怕手指意外受傷。您會覺得手指受傷有這麽重要麽?”

“是,我是覺得奇怪,”他側臉問少女,“你是不是也覺得奇怪?”

“什麽?”看得出來少女在欣賞文笑寒的口才,有點茫然地,“說什麽?手指?”審訊員知道她心向往之的不在此境,重說了一遍:“他之所以不參加遊行,是怕傷了手指。你相信麽?”

“我相信他一定有理由。”少女的眉角一挑,看著審訊員。

不參加遊行居然有一個理由是怕手指受傷,猛一聽卻是感到不可相信。於是,就讓文笑寒把事情說清楚。審訊員對少女說,“那好,你問問他有什麽理由吧。”

少女問道:“誰都怕喪命,這是真的,也好理解——誰願意死啊;可是怕傷了手指就不參加遊行,理由不充分,你不覺得麽?”

“我本來不想說這個,因為我從來不習慣炫耀自己,可是既然問到了,我隻好說了,我從 5 歲開始學拉小提琴,到現在已經拉了 13 年,請想,如果我萬一手指受傷,我的 13 年心血還能給我留下什麽?”

“什麽?你拉了 13 年小提琴?”那位少女問,她在驚奇中的眸光更嫵媚了。

“下麵我要問的可能是題外話”,審訊員說。他覺得這個小小年紀的文笑寒有一些傳奇色彩了,他有了想更了解這位年輕人的興趣,他說,“這麽說,你在大學期間除了念書還要每天要有一定的時間練琴?”

“您說得很對。不瞞您說,有時候時間衝突了,我寧肯放下別的,也得保證我的練琴。”

“你 5 歲時跟誰學琴,在哪兒?”那位少女有點情不自禁,親切而又好奇地問,一臉溫柔,眸光裏滿含深情。

“是的,我也想知道,你 5 歲還是個很小的小孩子呀,你不喜歡和孩子們一塊玩麽?我的學生時代讀過一些音樂家的故事,了解到學好音樂是非常辛苦的,而且很寂寞,甚至有時會很孤獨,需要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文笑寒不得不完完正正地介紹自己了:

我不知是否該這樣說,一個人想在成年時能立於社會,總要在沒成年之前勤奮學習,這樣童年時所有玩樂都得放棄,而且要不怕寂寞不怕孤獨。我就是這樣的。我解答你們感興趣的疑問,不過說來話長了。我小時候家在哈爾濱,父親給一家俄國麵包房當烤工,母親也在麵包房當雜工,比如擠牛奶呀,支應買麵包的顧客呀和一雜七雜八的瑣事;我們的生活不愁吃穿,這家麵包房還經營酒吧生意,是哈爾濱南崗區有名的“露莎酒吧”,酒吧裏當然有舞會,也就必然有音樂,而音樂隻有兩個人,是一對夫婦,男的是俄羅斯著名小提琴家雷可夫斯基,他妻子雷可夫斯卡婭是鋼琴家,他們是在俄國十月革命後先逃到遠東,爾後來到哈爾濱。在哈爾濱一住就是幾十年。

我們家就在麵包房後院大廚房裏的一間,父母都忙到很晚才能回家,我便到酒吧裏聽音樂,補充說一下,有很多人花錢進去既不喝酒也不跳舞,就為聽音樂。就這樣我迷上了小提琴,我一點也不淘氣,雷可夫斯基很喜歡我,精心教我小提琴。我管他的妻子雷可夫斯卡婭叫奶奶(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孩子,反正我沒見著)。這時“ 9 · 18 ”事變已經過去了 5 年。雷可夫斯卡婭奶奶常把我抱到琴凳上,教我最簡單的鋼琴教材,雷可夫斯基爺爺每天教我兩個小時的提琴課。

10 年後的 1945 年 8 月中旬,蘇聯紅軍轟炸日本統治的偽滿各地區,雷可夫斯基擔心蘇聯紅軍強迫他們回國。我父親建議他們先去沈陽,因為,我姑姑一家在沈陽有個賣雜貨的門市,後院又有閑房,能給他們提供個住處。等機會,還是得想辦法到別的國家去。他說過,他的朋友海菲茨,還有艾爾曼,如今都在美國的一個交響樂團擔任首席小提琴。但他們遲遲不忍離開的是,就是因為我——我的小提琴已經拉到最關鍵的時期,他們一走,就沒有我的小提琴的未來。於是我父母共同決定,我們也離開了哈爾濱到沈陽定居。這樣彼此都得到“拯救”。直到我考上了大學,雷可夫斯基爺爺相信我完全可以獨自練琴,他們夫婦才告別了我們,取道上海飛向巴黎。

“他們去了巴黎?”

“是。中國沒有他們的天空。”

“你說什麽?中國沒有他們的天空?”

“是。當代的中國天空彌漫著戰火硝煙。”

“你一定很想念這對俄國老夫婦吧?”那位少女沉靜地問。

“非常想。想得非常痛苦。每次想到他們,我就到清華園裏那片不太大的森林裏,透過月光,遙望英吉利海峽東南的巴黎,幻想著兩位老音樂家是否在開獨奏音樂會?請想, 12 年教養之恩,真是恩重如山,我感到恐懼的是怕我沒有時日報答他們了。”

“你這麽年輕,怎麽說沒有時日報答呢?”少女有些困惑不解。

“我沒法知道我什麽時候有這個機會,而且直到現在毫無音信,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我掛記呀,還健康麽?有人服伺他們麽?他們都 60 多歲了。”

屋裏一時很靜。似乎該問的,該答的,都有了結果。

沒想到審訊員又問:“既然你拉小提琴已經達到一個相對的高度,為什麽不考音樂學院繼續深造呢?音樂學院畢竟是音樂學子們夢寐以求的最高學府。”

“您說得很對,但雷可夫斯基爺爺認為,藝術家的最終成就,必須要有豐厚的民族文化的支撐。縱觀世界有名望的藝術家,至少他們都熟悉乃至精通本民族的文化曆史,所以他讓我考大學,讓我學文或學史,雷可夫斯基爺爺認為,這是任何藝術家的根本。他還說,就你們中國現實看,依我在中國生活 30 年的體驗,中國是個偉大的國家,但是他太窮困了,窮困的原因當然很複雜。恕我不敬,就本質說,中國人需要有飯吃,需要生活的基本保障,就大多數人來看,他們沒錢買票去欣賞音樂。如果你認為我老頭子說得有道理,你就是小提琴家了,若沒有大眾欣賞,你還有價值麽?所以,你不能以拉小提琴作為你的人生職業,你得學會社會普遍需要的本領。什麽時候都不能忘了中國的現實和你自己是中國人。”

“我之所以考清華完全是雷可夫斯基爺爺的指引,如果當作家最後成了泡影,我還可以去報館當編輯、當校對,也可以到中學教語文。雷可夫斯基爺爺使我懂得一個最樸實的道理:認清生活的本質,你就會要求實際的東西,而會放棄幻想,就是說,寧肯當一個能有溫飽、又有能力養家糊口的小職員,也不去當一個饑寒交迫的小提琴家。

雷可夫斯基爺爺總擔心我不太理解他的話,他補充說,說了這些,可不是讓你扔了小提琴,小提琴必須堅持練。他還和我開玩笑,對我說,也許有知音的女孩,經不住你小提琴聲美妙的誘惑而走近你。”

文笑寒看到審訊員下意識地點點頭,而那位少女粉白的臉上越發光澤閃閃,好像很怕文笑寒看出她內心正凝聚的柔情。她又向他眨眨眼,又好像給他一個信息:心有靈犀一點通。

審訊員又當題外話問,“音樂和文學,當然都是藝術形態,你怎樣認識?”

“音樂的落點在人的心靈,它引發的是空間的抽象感;而文學,是反映社會人生各個不同的心路曆程和人們所承載各自不同的悲歡離合的命運,這當然需要虛構來反映真實的生活,是生活就有曆史的品格,所以我認為文學的落點在人的頭腦,讓人感動的同時,可能會思考過去、現在和未來,這就展示了時間的具象感。兩者都通過情來動人心魄。”

沒想到那位少女直接發問了,“朱自清教授給你們講授曆史麽?”

“講授《中國文學史》。《二十四史》是由吳晗教授主講。”

“你喜歡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麽?”

“當然了,有時晚上我從圖書館出來,就去‘水木清華’那兒的荷塘,等候月亮。荷塘上的月光實在是太晶瑩了,周圍的一切立時都非常幽靜,在月光下,荷塘的花和葉都玲瓏剔透了。《荷塘月色》我是背過了,我簡單地背出他關於葉子、月光和影子的描寫:“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啊玲(是英文 violin 的譯音,即小提琴)上奏著的名曲。”確實太美了,人能讀到這樣的散文,又能親自走進那個環境,什麽時候回憶起來,都感到甜美愜意。”

那位少女好像沉浸在詩情畫意之中,顧不上再問別的,而審訊員又有了話題,他問:“除了《荷塘月色》,你還喜歡朱自清教授哪篇散文?”

“《背影》。每次讀,我都感動得流淚;我覺得那背影很像是我父親的背影。朱自清那年 20 歲,為祖母過世回徐州奔喪,後,父子二人同去南京,父親到車站送他回北京。父親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他父親很胖,過鐵路、爬月台,非常困難,父親的這個背影,他看得清清楚楚。好容易走到跟前,父子走到車上,父親把橘子放在他的皮大衣上,父親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真的太像我的父親了,父親也胖。冬天也穿青布棉袍,外罩的也是黑布馬褂。寒假快結束時,父親在皇姑屯車站送我回北平上學時,也很費力的過鐵路、爬月台,在車上也說‘到北平來封信,把書念好了,別忘了練琴,家裏你不用惦記 …… ’若父親知道我現在在這裏,非得急死。”

“幹嘛那麽悲觀!沒定你什麽罪吧?你是個聰明人,沒有感覺嗎?我倒想知道你學小提琴是故事呢、還是真事兒?”

“我沒辦法證明,我的小提琴放在寢室,我不能帶著琴吧,那豈不是更招搖了。再則說,琴板很薄,不經碰撞的,萬一在旅途上嗑著碰著,那不把我坑死了?”

少女沒再說什麽,臉上有點羞澀,但還是嫣然一笑,隨之又眨了幾下眼睛。

夜裏文笑寒和王明希又回各自的屋裏,兩個人也不待想這是為什麽。頭一夜三個人在一起(男女混雜),昨夜是兩人,今夜又成單蹦了,莫明其妙!

讓文笑寒感到很蹊蹺的是,這個情報處想從我們身上獲取什麽樣的情報呢?他們的職業敏感性告訴他們,這三個人不僅絲毫沒有共黨分子的嫌疑,而其中的高萍,居然大有來曆,把她逮到情報處,審她什麽?諜報隊簡直拿情報處開玩笑,故意讓情報處沒麵子,太可惡了,當然,要怪就得怪諜報隊頭目的愚蠢,他們簡直就是一群大草包。說他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都不準確了,他們是看誰有點紮眼就弄來;說他們是一群混蛋,這不是侮辱他們,想想,真正有點什麽的,能讓這群混蛋認出來!

至於那兩個黑客,咋就讓諜報隊看上了?要審、要問,也得先問問他們懂不懂諜報隊是幹什麽的?用兩個大草包能招搖出什麽諜報來?

這一堆雜亂的話頭是文笑寒在躺椅上,為這裏審訊員設想出來的。因為從少女的情緒和情感流露、加上那意味深長的眼神,他間接地覺察到審訊員什麽都不想再問了,也就是說,非常可能很快離開這裏。胡思亂想好像在語境中是很有意味的思維旅遊,文笑寒從來沒有這種所謂思維旅遊的感覺,現在他有了,因為他讓非常漂亮非常迷人的那位少女掀起他心海的波瀾。他竟然想到,少女會成為自己的心上人嗎?如果是呢?

他入睡前又在窗前看月亮,月光照進屋裏也是滿屋斑駁光影,他幻想著,少女將在斑駁光影中走來。他感到溫柔了,甜美了,像夢囈似的,說給自己:原來愛是這樣,好幸福!

一早醒來,嘴角的微笑依然是夜裏在斑駁光影中的那樣,他又想到少女,好像要把這個保留了一夜的微笑獻給她。不到早 8 點,文笑寒的門開了,樓道裏的風立時吹進來,風中飄來他已經有些熟悉的氣味,他一看,正是他思念的少女,少女看見了他的微笑,她放下一個小包,情不自禁地小跑幾步,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裏,他緊緊地抱住她,他倆深情地吻在一起。“你憑什麽這樣相信我,你幹嘛這樣癡情?你不親眼所見我正在受審麽?你這麽年輕,你能預測我的將來麽?你把最純潔的愛扔進我的風險中,我心裏特別不安。”

少女急切地說:“我不聽,不聽!你抱緊我,好好吻,輕輕地。你知道麽?我瘋了!”

“我第一次和姑娘親吻,我太惶恐了,我抱你的時候,胸脯特熱,好像心要蹦出來。”

“我把我的初吻給你了,我就是感受快樂和愛,我就是愛你,我就是要你這樣!

激情漸漸平息,少女說,我非常感謝你給我的吻、擁抱和撫摸;我不幻想將來,真的,我明知道我倆的愛非常短暫,我也發瘋地愛,現在,愛已經刻在心上了,這就意味我的愛永恒了。我很得意,我愛了,我被愛了,這就夠了,盡管你我很快就要分手,遺憾當然遺憾,但我不後悔,因為我完全知道必然分手。既然我如此愛你,我能阻擋你回沈陽麽?我能讓老人責罵你不是孝子麽?現在我告訴你,高蘭已答應為你們擔保,她有這個能力,也有這份心,一旦她在擔保書上簽了字,你們必須以最快的時間迅速離開錦州,不然夜長夢多。”

現在我該介紹自己了,我叫江雨, 16 歲,北平慕貞女中高一學生,半個多月前,東北學生和政府的對抗造成社會的大動蕩,一時也沒法上課了,我爸讓我來錦州看看我哥——

“你哥?誰呀?”

“我哥是我二叔的長子,跟你一樣, 18 歲成為重慶大學政法係的學生,但沒念多久,第二年吧,就參加‘緬甸遠征軍’,差點沒死在緬甸。抗戰勝利後並入孫立人的新一軍,孫立人調走了,我哥不知怎麽調到在錦州的範漢傑兵團,他也不和家裏人說,我爸問他在錦州幹什麽?他隻說當中校,神秘的不得了。我爸讓我告訴他,想一切辦法開小差,因為錦州決戰迫在眉睫,誰都可能當炮灰。哦,我二叔他們仍住在重慶,所以他什麽事兒我爸都要管,我爸還為他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著急呐,他都 25 歲了,還當他這個破中校,有時我就和他吵,他也不敢惹我,怕我爸罵他。”

“你哥知道你的心思麽?”

“誰知你指的是什麽心思?”

“你哥沒看出來?”

“看出什麽呀,你說明白點兒不行啊?”

“知道方才咱倆那樣的事兒唄。”

“噢,他也喜歡你,說你很有才,又這麽年輕,問我:小妹,我看出你挺喜歡他的,用哥幫忙不?他歎了一口氣,不知你們有沒有緣分。文笑寒得走呀。”

“我一點都不蒙你,我曾打算跟你一塊去沈陽,後來覺得太唐突,便放棄了。再說我怎麽也得把高中念完,考上大學呀。她說到這兒,眼裏閃著淚花,她的聲音有點顫悠,她說,我心裏酸酸的,小哥,你再抱抱我,吻吻我 …… ”

直到 9 點多了,江雨的哥哥江村才走進來,屋裏隻文笑寒一個人,但他知道妹妹是來過了。他既聞到了妹妹的氣息,也聞到了食品的味道,那食品是他和妹妹早晨吃過的,自然是妹妹給文笑寒帶來的。妹妹喜歡文笑寒,他有察覺,但他隻感到妹妹是在心裏喜歡,他絕不會想到也絕對不相信“一見鍾情”會有那些行為跟隨。不過他也想了,也許妹妹的眼光不錯,文笑寒確實是很討人喜歡的。隻是妹妹太小了,還在念高中,文笑寒馬上要回沈陽,什麽時候還能見到,這誰能說得準呢。

這時江雨拎著小提琴進來,走到文笑寒跟前,把琴交給他,說,“你若是吹牛,你就得賠我的命!”她話說得挺硬,隻是情緒有太多的撒嬌成分。她哥哥瞪她一眼,有點責備,說,“別太任性,說什麽呐!我和你的感覺不一樣,他不但是真學過琴,而且他的演奏水平絕對會讓你大吃一驚。”江雨側臉察看了一下文笑寒的神色,對哥哥說,“你憑什麽這樣誇他?你有啥根據呀?”“當然有,憑他對文學和音樂學習的心得,而且對其內涵極富個性的認識;憑我在政法係學的心理學,我覺得一切很快就能得到證明,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的判斷準確。我去隔壁讓王明希過來一塊欣賞。”江村開門走出。

江雨抓緊空檔,“你真能讓我大吃一驚麽?”

文笑寒抽冷子抱緊她,吻她。他十分興奮,一是見到琴,二是心上人聽琴。於是他說:“會讓你大吃一驚的。”

江雨一邊笑一邊在調整情緒,她還不想讓她哥哥看得太明白,何況她害怕這時候哥哥闖進來,那多難為情!為了表示“嚴肅性”,她特意又說了一遍:“告訴你的同伴,事完之後,絕不逗留,不管她怎樣要求,你們先應付,然後瞬間離開!千萬千萬別忘了!另外,我什麽時候想你了,我就去清華園找你。”

“在東華門有清華校車,下車後直奔大禮堂後身的 303 教室。如果我不在教室,你一直往北走,你問問平齋(男宿舍)在哪兒,上二樓一打聽就知道了。不管時局怎麽變,我要囑咐你,不要耽誤功課,絕對不要因為思念我而終止了你的努力和奮鬥。”

王明希進了屋,江雨說,文笑寒有話對你說,我們現在出去,五分鍾後回來聽琴。

文笑寒把江雨的叮囑原原本本地告訴他。王明希聽完後說,“我有感覺,但沒想到這麽深,是我把事情看簡單了。她提醒得太及時了,太對了,此地絕對不可久留!不管高蘭心裏到底怎麽想,我們絕不能走進高蘭的背景,關鍵是不能讓她看出破綻;環境如此險惡,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事後也可能讓高蘭傷心,覺得咱們寡情少義,甚至會認為咱們忘恩負義。但也隻能如此了。這個事兒我來做,你少說話!這一步直接連著咱們的命運,必須走成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江村江雨進屋後,江村對文笑寒說,“現在我們就等你的琴聲了,高蘭一來簽上她的名字,我們這裏就不留你們了。”

“讓我的琴聲來回答吧,不過我想先說明,我從琴麵的 S 孔看到琴裏麵的標識,這把琴是日本製造的 , 牌名《名古屋》,是練習琴,不適於 獨奏,我盡量往好了拉。先拉這首德國作曲家舒曼的《夢幻曲》。 ”

從低音區夢幻的旋律輕輕而緩慢地奏出,爾後過渡到高音區,同樣的主題音型又回到中低音區,旋律在進行時有調性的變化,節奏音型,幾乎不變,速度始終徐緩,心靈的美好願望,就在這如夢如幻中陶醉了很久很久……他放下了琴弓後,說,“我們真是被偉大的舒曼感動了,但舒曼一生隻有 46 個春秋。越是偉大的音樂家,他的命運越不幸,有例外者比較少。好啦,我們不必傷感。”

文笑寒說,“第二首曲子讓我們甜蜜一點,這是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小夜曲》,這是愛情的傾訴。”文笑寒完全走進自己的琴聲,有期待有懇求,當旋律轉入同名大調,他好像自己在呼喚:快快投入我的懷抱。拉完了,他解釋說,“舒伯特的《小夜曲》成就了無數的癡情男女的愛情,但讓人難以置信的舒伯特竟然窮困潦倒,他 31 歲就英年早逝,是進步人類的巨大損失。讓我們在他的愛情禮讚中祝福我們自己的青春,為舒伯特的偉大靈魂獻出我們對他的敬仰好了。”

“現在我拉第三支曲子,也是最後一首,是想讓大家快樂快樂,拉的是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詼謔曲》,請看我的琴弓吧,”人們一看就笑了,好像琴弓在逗弄琴弦,像人走路,走走停停的,當在 D 弦上轉調時,那旋律好像是一個愛逗樂的人,一下子玩起深沉來,可是又繃不住,旋律又回到開始那樣。加之文笑寒的表情也在逗趣兒,人們竟開懷大笑起來。德沃夏克是捷克的偉大愛國者,在美國演出他的《新大陸交響樂》,在演奏到第四樂章時,聽眾自覺地站起來,表示對他的愛國情懷的敬重。他享年 63 歲。

……老半天,最後一個音符才在江雨的心上消失,她真想撲過去擁抱和吻他,她沒能這樣,不是她沒有勇氣,而是怕忘我,做出不雅之舉,給人輕浮印象。但她太聰明了,居然能在心緒複雜的情況下,能做到沒話找話。她說,“這把琴是我跟人家借的,我去還琴時,人要問我他拉的是什麽曲子呀,你有什麽感覺呀,我總該回答人家吧?”

“是呀,一定要回答。”文笑寒把裝好琴的琴盒交給江雨。“不過你想怎麽回答呢?”

“咱們演示演示,你就是我那位朋友,你問吧。”

“你對舒曼的《夢幻曲》有什麽感覺?”

“美。”

“舒伯特的《小夜曲》給你留下什麽印象?”

“愛。”

“德沃夏克的《詼謔曲》讓你得到什麽?”

“樂。”

江村和王明希輕輕拍手,讚賞江雨回答的簡潔和準確。與此同時江村看出妹妹有些“情不自禁”,及時對妹妹說,江雨,你出去回避回避,高蘭馬上就到。

好無奈的小江雨拎著琴,有點沮喪地走出去了。

果然說曹操曹操就到,高蘭的高跟鞋在樓道裏響起了嘎嘎聲,隨著胭脂味兒飄上了樓,這時王明希和文笑寒已經規規矩矩地坐著,審訊員江村仍然坐在那裏,隻是把小妹江雨的椅子挪到書案端處,顯然是留給高蘭的。有敲門聲,有回應:請進。穿著一件淺藍色旗袍的高蘭應聲走進。一進來就和王、文握手,兩人都說謝謝,文笑寒熱乎乎地叫了她一聲高姐,這讓她非常激動,竟擁抱了文笑寒,“今天姐特忙,一會兒就得走,但總要和你們說說話。”

“高小姐,請在《擔保單》上簽字,你們就有時間好好聊聊了。”江村既平靜又和藹地說。

高蘭笑微微地走過去,名字簽得很麻利,她很誠摯地對江村說,“給您添了不少麻煩,真要好好謝謝您的,把大事化小小事最終化了,這種時候確不多見。我舅說了,本當請您過府吃頓便飯,實在分身無術,自當過後再找機會。尚請海涵。”

“高小姐太客氣了,您對素不相識的旅伴擔保,這讓我十分敬佩小姐的人品;我曾多次看到完全另外的情況,即:平素是朋友,一到這裏就誰都不認識誰了;不僅如此,還相互推諉甚至爾虞我詐,把事情攪得一塌糊塗。請轉致我對您舅父的問候。如能賞光,將在錦州‘鬆竹梅飯莊’敬奉三杯以表敬忱。”

“我代表舅父謝謝您的厚意,隻要他能抽出時間定會應邀赴約。”

“那我敬候了。此外,如果高小姐想單獨和他們說說話,請到樓下會客室。”

“那好,”高蘭主動和江村握手,微笑著說,“以後見!”

會客室在樓道一端的房子。高蘭是一臉春風得意,對王明希和文笑寒說,“我確實沒有時間了,家裏有客,讓我必須回去。我想咱們得約定好,因我去沈陽的計劃不變,舅媽在沈陽來電報,問我怎麽還沒到?所以我得去沈陽,當然,還希望和你們同行,二位也希望麽?”

“高小姐問得我們很沒麵子,好像我們無情無意了,好像我們也忘了現在的自由是怎麽獲得的。說句實話,那會兒文笑寒還犯愁呢。”

“犯什麽愁呀?”她盯著文笑寒問。

“怕高姐不管我們了,再出事兒肯定沒救了。”

“姐不會的!”說罷,又抱了一下文笑寒。

“高小姐是大仁大義之人 , 當是你呐,沒見過場麵。”王明希及時奉承。

“那你們說,咱們明天在哪兒見?什麽時間?”

王明希看看文笑寒,都做出思考狀。王明希說,“這麽吧,明天上午十點左右,在古塔附近見麵。如果你們同意,明天下午就重返大淩河。”問高蘭:“你方便嗎?”

高蘭點頭:“就這麽定了。”她又抱了一下文笑寒,說,“你叫我姐姐,我很感動,咱們來日方長,而且明天又能在一起了,我還要你叫我姐姐,放心吧,不會再有什麽意外了!”之後,又和王明希握手。

這個有幾分神秘的高小姐就這樣和他們告別了。他們從窗戶上看到她坐進了吉普車。吉普車開走後,江雨拎著兩個柳條籃進來,一手捋摩胸脯一邊說,“她走了,你們也得馬上走,車已經在外麵等著呐,王大哥你拿上這兩個柳條籃子從正門出去,坐三輪先走一步,車夫知道去馬車集市,你在集市等笑寒,他坐人力車過去。”

說著就送王明希出了正門,趕忙返回會客室,二話不說哭著抱緊文笑寒,吻他咬他,這讓他實在難以自持,十分體貼地撫摸著江雨鼓繃繃的乳房,江雨似乎抗不住了,極甜蜜地底語哎喲喲哎喲喲,怎麽這樣啊,我快死了,受不了、受不了,呻吟著……

文笑寒和江雨兩人坐上人力車,車夫把車棚一拉,車簾一放,抬起車把,幾乎是腳不沾地的飛跑起來,而且似乎越跑越快。江雨歪著身子,深吻著,不讓他的手離開她的胸脯,就那麽纏綿一路;愛,給他倆極大的勇氣,愛,特別崇拜現實主義,根本不管明天的錦州,戰爭是不是打響!愛情應該走在戰爭的前麵。

很奇怪,人力車到了,三輪車卻落在後麵了。不過時間不長,三輪車也到了。那位人力車夫受江雨的委托,給找了一輛去大淩河的馬車。王明希一看江雨與文笑寒同車而來,又見江雨頭發有點亂,白上衣也弄得不那麽平展了,他自然明白他倆相愛了。他向他們笑笑,大概是表示祝福吧。江雨既坦蕩又情切切地說,“王大哥,我把笑寒交給您了,請您路上多關照他,你成就了我倆的今天,隻要有緣分,上帝就會成全我倆的明天。我拜托了。”江雨向王明希深深一躬。

“你是位癡情的好姑娘,但願我和文笑寒能順水行舟,不再擱淺。如果我有你這樣的小妹妹,我該多麽快樂!不要說笑寒了,就是我這個老大哥也不會忘記你的,你是太可愛太聰明的小妹妹;我真沒想到,你怎麽會把一切安排得如此妥切,想得太周到了。”

真是的,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江雨沒哭,而是笑著,看他們上了馬車,又看著馬車走遠,直到看不見馬車的影子了,她坐在人力車上才大哭起來……在馬車上的文笑寒,似乎感應到他的江雨哭聲的淒厲,他隻祈求她的寬宥,心裏向她解釋,我不能留在錦州,我也不是回沈陽,我是決心到一個神聖的地方,為革命做點事。這些我怎麽能向你說呀?我知道你我在錦州之愛其結果終會把你傷害,甚至會讓我有種犯罪感。可是我完全被你的美麗所傾倒,何況你又是那麽善良,心靈潔美無瑕,你我相互燃燒,至誠地糾纏,每次吻、每次擁抱,都好像是受天意的驅使,我既不能拒絕你,又不能拒絕我自己;特別是今天早上,你說,“我很得意,我愛了,我被愛了,這就足夠了,盡管你我就要分手 , 遺憾當然遺憾,但我不後悔,因為我完全知道必然分手。”

王明希知道他在回想什麽,他說,在愛麵前,誰都有難解難分的勇氣,又常常伴隨著無可救藥的脆弱,因此很少有人能夠永恒地抱緊愛的誘惑。別想了。你看,我們真的又回來了,我們又來到河岸,總算逃過一劫!這一劫,在他們看來,好象是千古憂患的舊中國在風燭殘年中最後一次訣別儀式。但得公正:不是所有黑暗角落,人性都泯滅了。

他們看見很多很多男女老少,在齊腰深的河水中非常小心地趟河。趟河的人群隻要一趟過河中心,就有很多解放軍戰士下河,幫助老人、婦女和孩子過河,場麵十分壯觀,王明希見此景象,自言自語:“我們的選擇,對了!”他對文笑寒說,“準備過河吧,我們和大淩河說再見的時候到了。”

一條大淩河分開兩個世界,河東岸就是解放區在西部前沿的金城區。在金城區有兩條路伸向東和伸向東北。去沈陽的是挨著鐵路線的公路,路很寬也很平展;另條路雖然狹窄,而且路麵疙疙瘩瘩,還能見到各種雜草頑強地展示自己的存在,別小看那彎曲而悠長的大車碾壓出的車轍溝,沿著它會走進東北解放區的腹地。

站在解放的土地上,文笑寒問王明希:“王大哥,去沈陽走公路,你愣什麽呀?”——王不僅沒搭茬,反問文,“你走大路還是小路?”

“我到站了,至於去哪兒不由我定。”

“我那時候就和你說過:我與你一路同行。”

這哥倆兒,到這個時候才哈哈大笑,並擁抱在一起,非常痛快地說,“我們的願望真的實現了,我們新的生活開始了。”

金城區是管轄好些村子和幾十個屯子的大區。沒有樓房,最好的就是磚瓦房,大部分是草房(房頂由多層草插嚴)還有零星的平房,但幾乎所有住房都是坐北朝南,院子裏有的也有東西廂房,大都放著雜什農具等物,有著幾畝地人家的院子裏,都有大小不等的儲藏糧食的“苞米樓”,這裏的住戶早被告知,如能有投親靠友的地方,最好先離開,避免戰爭過程無謂的犧牲。但離開的很少。似乎人們都想親眼看看國民黨軍隊最後的覆滅。何況駐軍領導再三表示:我們解放軍有絕對把握解放錦州,不會從金城後退半步。所以,老百姓沒有任何恐懼,倒有一種急切的心情期盼勝利早一天來到。這裏有嘹亮而深情的歌聲,這歌聲讓王明希和文笑寒很是激動,場院上的解放軍戰士在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村裏的小學生在唱: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黑暗;你是舵手,指引我們前進的方向,偉大的中國共產黨,你就是舵手,你就是方向……

文笑寒久久站在解放的土地上,聽戰士唱歌,聽孩子們唱歌,自己作為酷愛音樂的人,竟沒有可唱的歌,他感到十分慚愧,流出了眼淚。

他們被領進金城區委會。區委會一位穿著軍裝、留著短辮的姑娘,一邊給他們倒水一邊說,“我是區委會管理文檔的,我叫姚冬梅,你們叫我小姚就行了,你們都很累了,本來應該先休息,可是領導沒在,隻好請先登記一下,然後把你們帶的證件暫時留下,讓書記看過再還給你們;如果你們想寫到解放區的希望和目的,我可以給你們紙筆,不過直接和書記說最好了。”這位小姚同誌的口音可不是東北的,語氣很和藹,態度又很大方,別看年紀不大,沒準還是個老革命呢。

他們把證件拿給小姚,王明希說,“小姚同誌,請費心按證件給我們登記吧。”

這時候進來一位 30 歲上下的人,隻見小姚立時站起,對來人報告:“石書記,這兩位同誌是從國統區來咱解放區的。”沒等小姚還要報告什麽,他轉身就和王、文熱情地握手,並說,“非常歡迎,非常歡迎呀,你們冒著生命危險、穿過敵人的封鎖線,來投奔革命,這種精神好哇。咱解放區最缺人才呀,你們將親眼看到東北全境解放,拿下南京的日子也遠不了。要告訴你們的事情很多,現隻說一點吧,遼北省委省政府指示我們,凡從大淩河過來的大、中學生以及各行各業的青年人,隻要是想革命的,都要把他們平平安安地送到遼北學院。”

石書記對小姚說,“現在你做兩件事:一是找近處寬綽的人家,安排兩位同誌的食宿;二是到屯子裏看誰家有牛車,說清楚一切費用由區裏出,是送兩位同誌去彰武,趕車的得是強壯一點的,有個特殊情況還能護住這兩位新來同誌,告訴他們,這是政治任務。”

“石書記,有個住處就行了,我們在錦州帶來這麽多吃的,這麽熱的天氣不吃就壞了。”

“那倒是,但是明天呢後天呢,找不到牛車,就隻能先住著,沒別的辦法。”他向姚冬梅一揮手讓她去辦,小姚很高興地跑了出去。

石書記向他們解釋一個情況:“全區馬車都調到縱隊後勤了,老鄉們的農活拉個啥、運個啥就靠牛車啦。一切為了戰爭、為了勝利、為了解放,暫時的不方便,鄉親沒怨言都理解。再說土改都完了,地主都倒了,農民分到土地了,隻要共產黨有個話,都聽、都辦、都擁護。當然,現在農民還窮啊,但他們知道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老百姓很有信心。”

“我們一過了河,立時就感到自由天地的氣息,心情非常舒暢,老鄉們都喜眉笑臉的,他們看我們的樣子就知道我們從哪兒來的,有的向我們翹起大拇指。”

“晚飯後我來和你們好好聊聊,現在我得出去看看。在這當書記是兼職,正職是金城這個團的團長,營、連裏的事兒也得過問過問。有什麽要求盡管跟小姚說,有知識的人愛客氣,到這兒了,就是一家人,千萬別客氣啊。”

果然在晚飯後,石書記就來了,一進屋,老大娘就說,“石發呀,你看看你這兩位同誌,把燒雞呀、小肘子呀,餡餅包子的,還有興城的花蓋梨,都給我們一家過年了,他們吃俺的高粱米水飯,小蔥、柿子椒蘸大醬,兩個鹹雞蛋,讓俺們心裏挺不好受的。”

石書記說,“一家人咱不說這個,他們是新來的同誌,他們把好吃的給大娘吃,他們做得對,應該這樣。噢,就當是我批準的,這會兒不難受了吧?大娘。”大娘笑著說,你陪兩位新同誌嘮嗑去吧,他們在東屋。這時王、文到堂地迎著石書記,石書記張開兩臂搭在王、文肩上,一塊進了東屋。

“……幾天前我知道河那邊有三個人讓諜報隊的給逮去啦,是兩男一女,聽說沒?”

“就是我們給逮走了,押送到錦州情報處。“王明希把經過的原委細說了一遍,文笑寒也不時的補充幾句。當他聽到是江雨讓他們甩掉高蘭時,石書記站起來,充滿敬意地說:”這個小江雨太可愛了,才 16 歲的少女就有這樣的機敏和膽識,前程遠大呀,沒有她,你們會有更多的曲折。現在的環境很複雜,不過我相信,在錦州個個要害部門都有我們的人在活動,就是情報處也不會例外。毛主席說過這樣的意思,在雙方對壘過程,敵中有我,我中有敵,不管是政治的還是軍事的,都是這樣。”

“我曾疑惑過 , 我原以為進了情報處非遭遇一番嚴刑拷打,但是沒有。”

“我們沒有受刑,又有高蘭擔保,這就一切化險為夷。到現在我們也不清楚高蘭的背景。”

“不管怎麽說,你們還算幸運,受點驚嚇,這也長見識。我想問小文同誌:聽口音你是東北人,老家在哪兒?家裏還有誰?”

文笑寒笑著說,“家在齊齊哈爾龍江縣碾子山村,家有父母,沒外人。我想您以為我家在沈陽才來東北解放區,您隻想對了一半;如果我家不在東北,我就到冀中解放區,在那兒有華北聯大,我幹嘛要舍近求遠呢?可是那封“家信”是清華同學給我特做的,就是為過封鎖線蒙國民黨哨卡的,而信中隻有我的小提琴老師雷可夫斯基是真的,其它故事都是騙人的。”

王明希聽著都發愣,嘴角掛著苦笑,石發書記卻大笑起來,連連說,“你這小鬼,把我也蒙了。說心裏話,象你們有這麽高文化的人都義無反顧地投奔解放區,這證明你們有覺悟,就全局說這也證明了人心所向,國民黨最後完蛋已成定局。”

“看到你們的今天,我想起了 1936 年 1 月裏那個‘鼠年’的除夕,我在閻錫山在晉北騎兵團馬廄班設置的土牢當牢卒,土牢裏押著一個大好人蘇敬山,當夜有紅軍三人劫牢,那時蘇敬山若向紅軍說我一句壞話,肯定沒有今天的我了。我從馬廄偷出五匹好馬,我還記得當時夜裏飄著小雪花,五個人騎上馬,直向延安飛去。到延安我才知道蘇敬山在 1932 年就入黨了,介紹他入黨的是劉誌丹部隊的一個團長。大概從 1943 年以後就沒見著他,也不知道他現在哪裏,那時他在延安中央醫院,是個人人說好的中醫大夫, 1942 年受點挫折,後來沒事兒了,那時我還在‘陝北公學’學習過,從那以後我去了“冀熱遼察部隊”, 1945 年 8 月抗戰勝利, 10 月我隨部隊出關了。

我說這些,就是想拜托你們有機會幫助我找找蘇敬山,隻要有信兒,打電報或是寫信都行,地址就是錦州金城區中共委員會石發收,不管我是不是還在這裏工作,我都會收到。明天你們就要坐牛車走了,要過北鎮、黑山、新立屯,到彰武就有火車了。我們現在是緊張備戰,錦州這仗是決定全國解放進程的非常關鍵的一仗。我覺得你們挺幸運的,能夠親眼看到東北全境的解放,這也是難得的機遇。這些我就不多說了,再鄭重拜托,幫我找到蘇敬山。”

在火車上王明希對文笑寒取笑說,“那天下了火車,一出站就見不著你了,你挺有警惕性的,想甩掉我呢,後來在客棧碰上了,嗬,發型也變了,剃個小禿瓢兒,小樣 ! ”

“我知道你是幹什麽的,繃著個臉,看你老謀深算的樣子,我挺怕的。”

“沒有我的老謀深算,你能不能擺脫高蘭,怕是兩說了。”

“這可是真話,我打心眼裏感謝你呢!”

“什麽也別說了,過去的讓它過去吧,我們都有了新的開始。”

他們隨著列車的節奏,覺得自己能走進革命有種很神聖的感覺,在建設新中國的征程中也有自己的腳步。特別是看到車窗外一片片青紗帳,莊稼正長在勢頭,接近內蒙地界,一望無際的綠油油草地,一群群牛羊安詳自在地慢悠悠吃草,文笑寒很激動說,這就是自由天地呀!王明希笑嗬嗬地,說,“我們的路走對了,走對了!”

他們也想到高蘭。他們有種很慚然的內疚,覺得欺騙一個對他們有恩的年輕女人,無論如何這是不道德的!當她按時去到古塔那兒,等了很久很久卻不見他們的影子,她會想什麽呢?她會怎麽看他們呢?——兩個小人,兩個惡棍,兩個騙子!

她當然會咒罵他們,甚至會後悔給兩個負義之人做了擔保。她能想到他們是去解放區麽?她肯定想到了;如果想到了,對他們也可能有點諒解,她可能想到,即便一塊過了大淩河,還不是各走各的路麽!他們會因為自己而改變他們的追求和理想 ?! 絕對不可能!萍水相逢,誰能留住誰呢?話說回來,真要是一塊過了河,也知道他們就是來解放區,我高蘭能留下參加革命麽?

文笑寒沒怎麽多想,是,高蘭幫著我們走出情報處,這點我們會一輩子感激她,但是我們敢和她走在一起麽?她有那麽深的政治背景,如果我們和她有關係不是太危險了嗎?我們說不清呀!如果有一天高蘭麵對審查,她將會怎樣呢?

王明希說,“怎麽說也是把她傷害了,真的是很對不起她,如不是她有那樣的背景,應該說她還是很可愛的,人性不錯,直率、熱情,是一個挺單純的姑娘。”

“我同意你的看法。隻是江雨比她更直率、更熱情、更單純。如果天要有情,讓我們再相見,我就娶她。”

“你們是很般配的,到時候我來祝賀!”

“不過有時候我常想,都說自己走的路就是自己的曆史,隻是我們走什麽路真的是由自己的意誌支配麽?沒有另外的東西主宰你的意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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