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靈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寫1957年“反右運動”的長篇小說。“反右運動”已過去半個世紀,但其凶殘、野蠻、瘋狂、毫無人性,一直在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正文

《靈魂的陷落》第 二 章

(2011-03-20 19:43:51) 下一個
《靈魂的陷落》第 二 章

  

班長耿介民的意思,是想趁領導來,又是除夕,大家也難得有這麽好的心情,向領導介紹介紹幾個人的簡曆,這可能給領導一個初步印象,多少也能了解我們這些人怎麽就成了右派;再說,很明顯地,兩位領導也有了解大家的意圖。盡管介紹簡曆對大家來說難免有些心酸,但是總比聽郜大隊長的訓話輕鬆些。於是他對領導說:“我們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說心裏話,好像有很多話就是不知從何說起;可是,我們又覺得能在除夕之夜和領導說上幾句心裏話,確實是很難得的機會,也實在是感到特榮幸。這樣吧,我們有幾個人介紹自己的簡曆,我們有誰說得不恰當的,讓領導心煩,或是讓領導不高興,就請領導批評吧。”

彭光磊馬上說,“我們怎麽能心煩呢?若那樣我們就不來了,是不是?好好好,我先來介紹,我身旁的孫大同科長原是我們局的科長,領導讓我來這裏,我第一次向領導‘討價’,就是讓他一塊跟我來到這兒。這麽一說你們就明白了,盡管身份不同,坦率說,這裏,對我們來說也是人地兩生。”

孫大同科長點點頭,很隨和地。

耿介民說:“我先自我介紹吧,我叫耿介民,出身貧農,成分學生,大專學曆, 1949 年 7 月參加革命——”

“我打斷一下,”彭所長接著問,“你在哪兒參加的革命?”

“在北平。”

“在北平的什麽地方?”

“華北大學。”

“華北大學在北平的什麽地方?”

“過北平的海澱、過燕京大學,迎麵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馬路,東起清華大學的西校門,西至頤和園止。在馬路偏中的路南就是華北大學。”

“你原來就叫耿介民嗎?”

耿介民剛要回答,彭所長搶著說,“你在華北大學的名字是不是叫耿建平?”

耿介民一驚,隨著愣了好一會,腦子裏大事小情相互碰撞起來,帶著淚說,“是。”他想繼續說卻又被彭所長攔住。他呆呆地看著所長,不知道他還要問什麽。

“你是阜平人,你家裏很窮,你跑到保定,在一個技工學校半工半讀, 49 年 2 月,你聽到解放軍進了北平,你就跑到北平;但是,到了北平你一時不知道到哪裏找共產黨,為了吃飯,你又不得不跑到前門車站的貨場給人扛活,直到聽說有了華北大學你才去報名,不久,你表示想加入共產黨。我說的是不是你?”

“是。”耿介民已經快哭出聲來,真想抱住老領導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 但是,他有這個權利嗎?再則,在這裏那會有什麽樣的影響呢?他終於克製了自己。

屋裏的 14 個人幾乎都熱淚盈眶,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對話?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場景?盡管人們的經曆不盡相同,但都為新中國流過大汗,奉獻過青春。

彭所長輕輕地不讓人察覺地籲了一口氣,他接著說:“其實,這太偶然了,那就再說幾句吧。那時候華北局指示,在華北大學建立黨的組織,你們知道那時候黨組織還沒有公開,我被調進華北大學黨委組織部,安排在組織科,負責學生的檔案工作。我就是在那裏知道今天的耿介民。他人生中第一次填的履曆表,就是我第一個先看到的,表上有一張非常年輕的照片,那張照片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很有思想的小青年。我就是記住了這張照片才覺得對你有點麵熟。當時組織科一個幹事和我說了,有不少學員想要申請入黨,但當時領導指示,學員中暫時不發展黨員。主要任務是,要學生們認識在中國的曆史各個進程中,中國共產黨的偉大作用,要認識為人民服務的前提是:讓自己的思想感情有個根本的轉變,即,熱愛中國共產黨,熱愛人民和工農兵。這樣一來,我就沒有找他談話。這事兒一晃兒過去七八年了。後來華北大學停辦了,學生們都分到各處,我也調離了北京。”

每個人像屏住了呼吸似的,極認真地聽所長的講述。

後來,耿介民理了理思緒,說,“組織上說,這個地區落後,也艱苦些,你們年輕,到艱苦地方鍛煉鍛煉,對你們有好處,希望你們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組織上相信你們,一定能在艱苦環境中作出成績並接受考驗。”

彭所長說,“那時候都是這樣子的。”接著出乎意外地問了一句:“你怎麽改了名字,耿建平不是很好的名字嗎?”

耿解釋說,“是在舊社會起的名字,口氣也太大,我是能建設和平或是能建設公平?我改成現在的名字是——”

“想表達你為人民耿介直言。”孫科長給了一個解釋。

“好啦,原是聽你們說,結果又讓我把時間全占了。孫科長,咱們到別的班裏看看。我們走了,你們說你們的,就這樣,”最後他鄭重地囑咐一句:“凡有害健康的一切,都避而遠之!”

人們非常敏感:彭所長和郜三娃大隊長的講話,可以說,有本質的不同,不同點就是:彭所長從人性觀點出發,認為右派也是人,而人在任何地方其人格必須得到尊重,所以在彭所長的全部講話中,沒有一句說到改造,更沒有說你們必須脫胎換骨;更讓他們感到驚異的是,彭所長竟比較詳細地介紹了耿介民走向革命的過程。在這個地方講這個,如不是親自聽見,有人相信麽?這是除夕之夜一縷暖心的春風啊!這若是在“鳴放”會上,豈不也是“右派言論”嗎?至少會把彭所長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但在耿介民這個班看來,彭所長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心裏有正義感、有善心的共產黨員,這讓文笑寒又聯係到自己,他說,從他被批鬥的第一天起,直到最後把他扔出革命,除了那位部長讓胡凱給他捎來“任何時候決不放棄生命”的話之外,再沒有一個領導人給他一句暖心的話。而這個彭所長他以何等的膽識何等的仁慈,給人們幾乎絕望的心上,帶來了堅持活下來的希望。而那個大隊長郜三娃呢,那氣焰,那仇視的目光,都在證明他就是代表無產階級專政,或者說,他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代表。

耿介民他們吃完了餃子,一切也都收拾完了,耿介民覺得該提醒提醒大家,於是他說:“咱們既然都感到彭所長和孫科長在這除夕之夜對咱們的關心,就得設身處地為他們想想。咱們都有切身的體會,這個時代‘說好話、表善心和講真話’具有普遍的危險性;何況他們的身份,又何況咱們的身份!若被別有用心的人了解到,非常可能當作‘右派言論’密報。彭所長就有口難辯了。因為新中國從不提人性,從不講人道主義!其實這種情況,在我們身邊早就出現了,隻是我們總覺得與自己沒關係。尤其是我,在黨校天天講課,竟沒有真正認識革命學說的實質,比如,列寧在很多著作中一再講,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作殊死的決戰’,‘我們堅決地同一切資產階級思想作鬥爭’,直到反右之前,聯係到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麵,我才猛然明白:在階級鬥爭的年代,人性和感情是無產階級革命的最大障礙。我希望咱們誰也不要再提領導在咱們這兒說的話,千萬千萬!”耿介民的這番話打動了每一個人,都表示“守口如瓶 ”!

他們陸陸續續地走出去。

大院裏足有三百人,看來更多的人沒心思出來,讓人感到驚詫的是女右派也突然被允許進了大院;剛才郜大隊長在講話中還特別強調女隊不許進大院,說“這是必須遵守的清規戒律!”誰能改變大隊長的決定?耿介民們心裏都明白。不管怎樣,大院有了女人,大院的角角落落頓時也有了生氣。於是有了一個很粗俗看法:在任何環境裏,有男人有女人才有生活氣息。仔細看去,在大院子的人,看不到有誰垂頭喪氣的,倒是從批鬥以來直到放逐到這兒第一次有說有笑了,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似乎都想開了,大過年的,“政治”給你無形的枷鎖,你自己再和自己過不去,不找點兒樂子,不想開心的,愁呀愁呀,愁到“載不動,許多愁”,你愁死了,誰能為你掉一滴淚?誰敢為你掉一滴淚?不能忘了,自己還年輕!

不知接到誰的指示,在院中間壘砌有一米多高、直徑七八十公分圓形空心的小煤塔,正有幾個人把已經燒著的劈材往塔心裏放。不一會兒工夫,小煤塔火光熊熊了,滿院子火星子飛濺,紅光閃爍了。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呼喊起來,在屋裏的人也隨著呼喊聲跑出來了,大家為這堆篝火的出現,心裏一下子也亮了,這是終生難以忘懷的篝火!人們情不自禁地扭起了秧歌,擁抱在一起,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因為彼此身份都一樣了,似乎彼此的“心道”也就能夠直通了。

文笑寒頗有感觸,就是這堆篝火,給人們多大的歡樂?他們不是很容易滿足嗎?難怪高爾基說,“在巨大的悲苦中,一點點快樂也是偉大的”;貝多芬說,“最優秀的人物通過痛苦才得到歡樂”;謝謝貝多芬,我們的痛苦,不是因為我們“最優秀”才得到的呀,我們正處在“內心的隱痛比外界的災難更殘酷”的現實之中,盡管我們幾乎都明白,“沒有哪一個聰明人會否定痛苦與憂愁的鍛煉價值”,我們既懂得“憂慮攻心,足以使人致死”,也懂得“沒有憂慮,算什麽人生滄桑 ” !世聖先賢的經典箴言,能拯就我們的靈魂嗎?

文笑寒不經意地望望各個房頂,他發現沒有警察的身影了。也是的,大年除夕的,讓他們在寒冷中執行監視任務,在房頂上還要放出一點眼神去欣賞少見的篝火,說實話,這絕對是太苦的差事,何況高處不勝寒呐!他們也應該有自己的除夕,如果有家室,老人和妻子兒女不也是期盼著一家人,過一個歡歡喜喜、和和美美的大年嗎?這是每一個中國人永恒的情結,因為它象征幸福、和諧、吉祥。值得思索的是,這能是誰命令他們下房的呢?大概不會是郜大隊長吧,非常可能是彭所長的命令;另一點,也許是人們被篝火吸引過去了,竟沒有發現那在高處的探照燈,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不亮了,而由兩盞氣燈代替了它。也許隻有耿介民這個班的人,能準確地估計那是出於誰的允許。

天空飄起了雪花,在篝火上它盤旋得有種無奈的樣子,它飄不下來,一片片雪花被篝火融化了,但,雪花還是從高空飄下來,寧可被融化,也是執著地飄,飄。無非是被融化,無非是被蒸發,一旦朔風襲來,就又變成雪花讓人欣賞它那婀娜多姿的美。雪不大不小地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這給人們的心帶來清新的感覺,似乎這時候有了雪花的陪伴也就等於得到了意外的祝福。

耿介民、文笑寒、費德福、朱瑞祥 4 人,搓著手,邊走邊隨意地東看看西瞧瞧,也隨意地說點兒無關緊要的閑話。在一麵山牆上有一塊很陳舊的黑板上,寫了一個通知:除夕夜不熄燈;願熬年的熬年,大年初一早十點開飯;初一到初三休息,初四到初五,全天討論郜大隊長的講話;注意爐火,嚴防火災的發生。最後有一個補充:篝火最後熄滅時,女教養人員一律走出大院,回到自己的寢室。這個通知和任何單位的類似通知幾乎完全一樣,雖然事情如此簡單,卻讓人感到有點匪夷所思。因為,它沒有使用專政係統所特有的語言來表達它的命令要求。僅僅十幾天的工夫,人們對樸實無華、簡單明了的文字就有了親切感。

文笑寒對此表達自己的看法時這樣說,“看起來這裏專政與列寧的‘專政觀’有些不同,列寧說,專政就是 ‘直接憑借暴力而不受任何法律限製的政權。 ’ 我們今天能有如此待遇,應該看成是個意外,文雅一點說,這對我們很客氣了。”在他身邊的耿介民抽冷子問了一句,“你對列寧的著作很有興趣?”“談不到,”他回應說,“還是在反右高潮時,我想認識認識,無產階級革命的列寧老人對階級鬥爭、對無產階級專政如何說——”

“於是,你找來列寧的《無產階級革命和叛徒考茨基》,”耿介民接過文笑寒的話繼續說,“我讀過、我也講過,但經過幾次運動特別是這次反右,讀過幾十本他老人家的著作,現在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也就是: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還有,他老人家的全部著作中貫穿一個主旨: 無產階級必須消滅其它階級,特別是資產階級;而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作殊死的決戰,同時認定‘還有當前的敵人,是小資產階級的自發勢力’,還有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一切華麗的外表和堂而皇之謊言,必須揭穿並與之進行堅決的鬥爭 。這裏不難看出,我們是按照列寧的腳步緊緊跟過去了。這讓我突然有悟 ” ——耿介民往周圍掃了幾眼,然後小聲說:“ 毛澤東思想的核心就是階級鬥爭 。”

“你說得很對!階級鬥爭把我們變成右派,但是否能把中國變成強大 ? 我等鼠目寸光,就等預言家宣告吧!還是讓我們欣賞這堆篝火吧!”

正在文、耿二人“你有上言、我有下語”的時候,身旁的朱瑞祥眼淚簌簌地流下來。連他的老局長費德福也莫明其妙了。一問他,他說:“看到山牆上的這塊黑板,想到我那十多個小孩子,誰來教他們?大過年的覺得孩子可憐,我這兒又不知哪輩子能回去,孩子們一點文化沒有,長大能幹什麽?”

“老朱,你還犯傻呐?沒文化,保準當不了右派,一輩子種地也比當一天右派好。你沒看到是咋的,咱們屋裏一夥人,哪一個沒文化?不都給拾掇到這兒了!”費德福似乎還是以當局長時的語氣說了朱瑞祥。

“其實我也懂,可不由人哪,不是‘每逢佳節倍思親’麽!人哪,其實都挺可憐的,有時我也想,還不如象小栓那樣,死就死了,不是一死百了嗎?何苦受這個罪!”

他們覺得不應該在外麵再聊下去了,一是身上有些冷了,一是敏感地感到,小栓的話題可能涉及重大問題,所以,耿介民說:“咱們回屋暖和暖和。”他們回頭又看看燃熾很旺的篝火,火花變成亮晶晶的火點在夜空下自由飄落,竟把雪花驅趕得四處飛旋。

他們回到屋後,耿介民捅了捅磚砌的爐子,看了看,還有幾個人在外麵拚湊自己的詩情畫意,他心裏說,人們舍不得今夜的火花、雪花……

話題是從朱瑞祥的義子小栓談起的。小栓是個吃百家飯活下來的,先是他父親被拉去當了壯丁,已經十幾多年沒有半點音信,可能是早死了,當然沒人知道死在什麽地方,後是他母親被土匪搶去,活活給糟蹋個半死,她投河自盡了,那時小栓才 3 歲。小栓 3 歲以後的日子究竟是怎麽過的,細節說不清,反正是誰家有能力就由誰家養,也就是李家有能力去李家,王家有能力了就到王家,總之,那個村不但沒拋棄他,反而成了全村都掛記的孩子,沒爹沒媽呀,還有比這更可憐的麽?到他長到 13 、 4 上,給鄉親們放牛放羊,身上也有點兒力氣了,差不多地裏活兒也能頂多半個人,就是不認一個字,這點讓老朱掛心上了。鄉親們也都挺心疼小栓的,又考慮到老朱單身,一個人支撐著村小學,還種了半畝菜地,又養豬又喂雞,深更半夜還得準備講課,他哪裏忙得過來 ? 於是打算讓小栓給老朱當義子,彼此也好都有個照顧, . 小栓幫老朱幹點活兒,老朱教小栓學點文化,就這樣,小栓就跟著義父老朱一起過日子了。他有了大名:朱小栓。現在他在老朱的關愛下已經長成 20 歲的大小夥子了。小栓萬萬沒想到,一個心裏隻裝著百家千戶從沒有為自己打算半點兒的父親,怎麽就成了反黨的右派了 ?! 他不服,他要親自去縣裏問個明白,他決不相信老天爺的眼睛全瞎了!

朱小栓找到縣委組織部,闖進辦公室,正碰上費德福和一個大頭頭激烈地辯論,費德福回頭一看是小栓,立馬讓他懸起心來,覺得事情要複雜了。他多少了解點兒小栓,他不是小時候的那個放牛娃,經過老朱的精心培養,又加上他的聰明和刻苦,他的文化水平可以說在初中以上,這是指他在語文、曆史和政治常識方麵。村裏有不少人還挺認真地說他是小秀才呢,還有人張羅著給他娶個媳婦哪。小栓跑來當然是有話要說,有理要辯,看氣勢,他有一種豁出去的決心。費德福驚異地問:“小栓,你來幹啥?”這時組織部長高喜貴一臉怒氣地問:“你是誰呀你?幹什麽?這裏是反右領導辦公室,是不是你也想當右派?”

“是。”

“再問你一句,你是誰?”

“他叫朱小栓,是朱瑞祥的兒子。”費德福替小栓回答。

“我明白了,你是為你父親喊冤叫屈來的,但是已經定了,他們已經上了卡車,馬上就送去改造。”

“那,我也去!”

“你不是右派。”

“你可以把我像費局長一樣充個數,你不就完成反右的指標了麽 ! ”

“你忒也放肆了,你當是在你們村裏,這是黨委機關,怎麽,你敢造反?”

“敢!你要再逼我、再不接受我的要求,你看我敢不敢宰了你!你們既然敢拿別人的命玩兒,你的命我還不敢玩兒嗎?告訴你,我既來啦,就是打算和你玩兒命的,信不信由你。我就求兩件事:一是放我爹回去,一是定我右派。要不,咱倆就來個你死我活,怎麽樣?”

“小栓,你冷靜冷靜。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千萬別做傻事,你好好活下來,總有孝敬你父親的時候。這是潮流,別說你我一介草民,就是多麽大的官也無可奈何,誰也擋不住這個潮流。公正說,組織部高部長也有難處,完不成任務,他確實交代不了;你別看他對你對我霸氣十足,挺原則的,他不這樣,還怕上邊定他是右派呢,所以你也不要太難為他。你父親有我陪著,你應該放心。快回村去,別幻想,別迷信公道!”

沒想到朱小栓撲咚一聲,給高喜貴跪下了。苦苦哀求,說,“您就讓我湊個數吧,讓我去吧,不是我舍不得父親,是父親舍不得我呀,沒有我的陪伴,他在那裏會想死我的,他死了,我還能活下去嗎?”

正這時有人喊費德福,“快去上車 , 就等你一個了,還擺什麽臭譜呐?說話間跑進三四個人,連拉帶搡地把費德福推出去了。這一幕簡直把朱小栓驚呆了,他忽地站起來,牙咬的咯咯響,手關節也爆出嘎巴嘎巴的響聲,小栓真想抄起椅子砸向那位高喜貴,可是他沒有時間了,他要去追汽車,他砰地一聲摔上門,飛快地去追已經開動的汽車,他看到父親和費局長向他使勁不斷地擺手,還大聲喊叫:“回去、回去!我們會回來的,向鄉親們問好,請他們別惦記,我們死不了,老天爺會講理的……”

朱小栓猛地一躍抓住了卡車的後槽幫,再一用勁,就能跳進槽幫裏。可是押車的兩個警察竟以為小栓是“劫車分子”。三把兩下就把朱小栓踹下車了。小栓正要爬起來,沒想到後麵飛馳而來的第二輛囚車,風馳電掣地從朱小栓的身上碾過去了。就這樣好不容易長大的一個小夥子,一瞬間就死在裝滿右派的囚車輪下。

朱瑞祥和費德福是否看見?大概有兩種可能。他們是看到小栓被踹下,也估計會摔得半死不活,他們沒有看到後麵來車。到了這裏才有人告訴他們小栓已經死了。而他們到現在還是以為小栓是摔死的,沒人能讓他們知道,小栓是被囚車碾死的。誰能忍心讓他們再接受一次死神的暴虐 ?

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因為沒有人對他負責,人們也隻能相信命,何況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大概很久很久以後,有消息說,那位高喜貴親自給小栓埋了;同樣的意外也發生了,小栓的村子真的是“反”了,足有百八十號人義無反顧地聚在縣委會的大門口,要求高喜貴出來接受群眾的詢問:朱小栓是怎麽死的?順便質問為什麽把朱瑞祥打成右派 ? 他不就是被你們誘惑地說了一句“吃不飽”麽?我們這回上縣,就是要告訴高喜貴,我們全村絕大多數人就是吃不飽,請高喜貴把我們都定成右派,幫助縣上好超額完成右派指標的任務,我們也有個吃住的地方。

應該指出,當時縣委縣政府的一二把手都覺得事態嚴重了,既不敢向上極匯報,也不能再刺激群眾,唯恐引發騷亂。再詳細的情況不清楚了,隻了解到高喜貴以歪曲黨的反右政策,玩忽職守,沒有耐心地向朱小栓講清黨的有關政策,導致後來朱小栓的不幸死亡等等已構成刑事犯罪,經檢察院批準現已逮捕。再後來就聽說高喜貴死了,隻是有說是自殺的,也有說是被殺的,總之,高喜貴不死就不足以平全村之憤!不過有人為此還做了一個補充:高喜貴不死也平不了領導的心頭之患。他不死,誰來承擔這一切的責任?死了,一了百了!

畢竟是人命關天,高喜貴自然逃不了幹係。但以為隻是老百姓饒不了他嗎?不對了,他的頂頭上司就敢不了了之?這一點,高喜貴還是清醒了,盡管他不想死,但他知道不死絕對不行,要麽,自己了斷;要麽,被人了斷。究竟是怎麽了斷的,隻能留給曆史裁決。

費德福歎了一口氣,高喜貴死了,其實也是他的個人悲劇,他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扭曲了,一個悖論是:他情願!而且盡可能地全麵再扭曲,我還是比較了解他的。費德福在師範學校當校長時,高喜貴讀二年級,給人的印象是個不苟言笑的後生,學習還算努力。在費德福調任縣教育局任局長的第二年,高喜貴畢業了,分配到小學當老師。因要對全縣小學老師進行一次評議,教育局缺人手,費德福想到高喜貴,就把他借調來協助工作。後來,費德福介紹他入黨,又正式把他調入教育局。

高喜貴又意外地得到一次好機會:組織部老部長因結核病住了院,把高喜貴借調到組織部協助工作,他表現得相當出色,不管有多少工作,他都認真做好,加班加點那是家常便飯,尤其令人感動的是,他不管怎麽忙,都要天天去醫院看望老部長,老部長大便板結,他不喊護士而自己用手輕輕的、一點一點的摳出來,這不僅讓老部長難以忘懷,連其家屬也十分感動,就是組織部的其他同誌對他也有很好的口碑,就是這“難以忘懷”、“感動”、“好口碑”等褒嘉之詞,在老部長彌留之際,向縣委書記舉薦了高喜貴;老部長逝世後,高喜貴當上了組織部長。接著是更精彩的機遇,高喜貴打動了縣婦聯辦公室文秘董月秋的芳心,她和他很快就成了夫妻,而且董月秋很快提拔為辦公室主任,又很快有了一個漂亮的女兒。而現在,丈夫在妻子毫無知情的情況下就死了,她不懂政治,但她周圍有頭有臉、有身份、有地位的一大幫人,前前後後、不辭辛苦、誨人不倦地給她講了很多很多她聽不進也得聽的軟硬道理,甚至讓她從大局看,並向她解釋,也是小高一時解不開疙瘩;刑,當然是要判的,但,那能判幾年?年輕啊,唉!董月秋終於明白一點:決不能再想問個水落石出了,現實看,接受災難也是出路。

董月秋獲得了這個要領,證明她真是位聰明的女子,後來人們說董月秋成了預備黨員,不久又當上了縣婦聯副主任。據說當天晚上董月秋為自己當上副主任,喝了很多酒,哭了大半夜,對著睡熟的女兒說,乖,你爹對得起娘,沒有你爹的死,哪有娘的副主任?接著又是大哭不止,直到把女兒哭醒……

但是,人畢竟沒了。他們結婚不滿三年,年輕輕的董月秋和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兒,今後的日子怎麽過呢?當然她還有較好的政治條件和現在的職位,一定有年輕人向她求婚,然而人們特別是女人往往對“第二次”懷有恐懼感。董月秋如何選擇這個第二次,沒誰能說得準,但人們相信,她決不會再為一個男人的外表所迷惑了,她一定留意站在她麵前的人的內心世界和內在品質。盡管這非常困難,但,等待比輕率好,因為匆忙的婚姻潛藏著危險。了解董月秋的人有個估計,她可能要等她女兒戴上紅領巾再說,那時有些事也能向孩子交代了。一次盲目的愛,一場出於虛榮的婚姻,不知讓董月秋在很難擺脫的厄運中還要掙紮多久!

這僅僅是高喜貴的悲劇嗎?

其實,當初的高喜貴,本質上並沒有多少可以指責的地方,是一種仕途的強烈欲望引著他一步步走到這的。費德福說到這兒看看大家夥兒,好像希望聽聽他們的意見。

文笑寒很細心地聽費德福的講述,覺得無論是朱小栓還是高喜貴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的殉葬品;原本這個悲劇完全可以避免。朱瑞祥“鳴放”中鳴放了一句“吃不飽”,就成了資產階級反動派,無論怎麽強詞奪理都與犯罪是不沾邊的!咳,我這也是瞎說,咱們當右派沾什麽邊啦?至於高喜貴想往上爬,正常!想往上爬的人既有高招,也有損招。這種人太多太多了,隻是高喜貴爬是爬上去了,很快摔下來,而且摔得太慘了!

至於,朱小栓的死當然也是可以避免的。然而高喜貴對小栓的出現沒有任何感覺,也沒有任何觸動。朱小栓確實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平頭小百姓,但他是全村公認的最有靈性、最有感情、最是尊敬長輩、最是孝敬義父的好後生。小栓深知,自己的這條命是全村人給撿回來的,是義父朱瑞祥七年如一日地教他怎樣做人的,他的血肉、他的靈魂都是在這個村子裏受到滋養受到保護的,所以這個村子的一切他都絕不能割舍,更何況他的義父僅僅說了一句真話就定為反黨的右派,他——朱小栓能夠容忍嗎?他豁出去了,他不能讓義父就這樣走了,他的決心是:坐牢一塊坐,死要一塊死。因此他給高喜貴跪下,請求他讓自己也成為右派,僅僅是為陪伴義父共同打發酸辛的日子。這裏至少表明了小栓高尚的情操和感恩盡孝的優秀品質,但這一切,高喜貴卻毫無感覺;還不止這樣,他板起森嚴麵孔,連唬帶嚇,一口官腔,正是在這樣的氣勢下,小栓才要抄起椅子砸死他;他聲淚俱下地說,“讓我去陪父親吧,若不,父親會想死我的。”如果此時的高喜貴能有半點人性,能夠設身處地的為這個小百姓想想,不去激化矛盾,小栓的悲劇不可能會發生。

人們的心情實在是太沉重了。班長耿介民提了一個建議,趁三天休息,什麽年不年的,咱們索性把自己成為右派的經曆都相互介紹介紹,也讓我了解大家的情況,萬一有哪位隊長問起,我編個瞎話也有個底數。如果能成為故事,再能把它記下來,有可能保住了這段慘絕人寰的曆史,這是很有意義的。

我同意,如果能讓後人了解右派真相,這就是曆史文獻。現在我要說了:我是民盟的,我一直認為共產黨搞什麽運動與我沒關係,但是我錯了,鬥我的理由是,說我對黨三心二意,我說沒有,他們說你就是三心二意,而且幾個盟員也跟著這麽喊。就這樣我也成了右派;我答辯說,我怎麽就是右派呢?總得有點什麽事做錯了吧?有什麽話說錯了吧?領導小組的人非常嚴肅地質問我,章伯鈞和羅隆基經過調查已經證明是“章、羅反黨聯盟”,自然都是右派,你能不是嗎?你和他們的來往還少嗎?因為章、羅是右派,我就必須是右派!於是我明白了,凡整人的運動,都有它獨特的邏輯。

“你是民盟的?”寧慎問鍾謙。

“是啊。你呢?”

“我是共產黨的,不過是個新黨員,去年的三月才轉正;隻過了一個夏天就被開除了。到這兒我們大家都一樣了,平等了,有了共同符號。”

“那,你就先介紹介紹你的,你是黨員麽,你先開個頭。”耿介民對寧慎說。

“你不也是黨員麽,還是你先說。”寧慎推給耿介民。

“彭所長那次已經介紹不少了,還是你寧慎說吧。”

寧慎開始介紹自己。

在這個城市最大的工業區裏有一座大型的國營機械製造廠,有幾千名工人,有上百名的工程技術人員,其中僅工程師一級的就不下 30 名,而寧慎是這 30 名中的佼佼者。他畢業於上海複旦大學機械係。他是上海人,從出生到高中畢業一直就在上海,連長江都沒過過。為什麽他畢業後跑到這座城市?這當然是有一個重要的甚至是神聖的情由。

寧慎的父親早年從美國留學回來,在杭州一所大學當教授,和詩人聞一多有過詩文來往。 1946 年的 5 、 6 月全國反內戰的呼聲高潮迭起,他父親覺得國民黨無可救藥了,便在地下黨的安排下,攜一雙兒女先到了香港,後轉道經朝鮮去了東北解放區,在哈爾濱工作不到一年,隨著形勢發展的需要,來到遼寧省的遼北地區,在那裏一所臨時性的學院擔任一個係的係主任——

“他還是那個省的教育廳長 , 還兼任那個學院的副院長,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寧慎十分驚訝,目光直在文笑寒的臉上轉,好像太突兀了。

“我從大學跑到解放區就是在那所學院裏的文藝係接受革命教育的。”

“你再說一次你的名字,文笑寒,是嗎?”

“是呀,文化的文,哭笑的笑,寒冷的寒。莫非是你對我有印象還是你父親對我有印象?”文笑寒也感到有些突兀。不過他馬上問:“你是教授的兒子?”

“嗯,好像父親說到過你的名字,隻是我沒太留意。 ”

教授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難說,母親來信說,父親一次從章伯鈞家裏回來,情緒一直很低落,看樣子有帽子可戴了,不過他們那代的學者教授,沒帽子的也沒幾個,彼此彼此,沒人笑話。”

一屋子人都在歎氣。也許是同病命相憐。隻是寧慎似乎沒有勇氣再講下去。文笑寒想了想,說,“寧慎你先歇會兒,你父親的情況我還能介紹一些,怎麽樣?”

寧慎不同意!堅持自己講。

父親在東北的情況我真的是不怎麽清楚,我又很少回北平,大概 1949 年 3 、 4 月份吧,父親和姐姐才從東北回到北平。母親告訴我說,父親回北平是應周恩來的邀請,參加將要召開的中國人民政協委員會籌備會議。那時我和母親還有小妹都在上海。那年我 16 歲,下半年該上高中,從高中到大學畢業我一直在上海, 1950 年母親和小妹去北京與父親團圓,我留在上海一個人住校,我是想念完大學,再和父親商量我是去國外留學還是直接參加工作。所以這期間,有兩個暑假我回北京和家人團聚。 1955 年我在上海複旦大學畢業。我回到北京,跟父親、母親、大哥、姐姐和小妹商量我的選擇。那時姐姐已成為北京師大教育係的助教,大哥在北大的法學院當講師,小妹是協和醫學院大三學生。就我一個似乎一時還不好抉擇。我希望聽聽父親的意見,父親這樣說:咱們的國家正是百業待興亟需人才的時候,你又是學機械製造的,自然大有用武之地;如果,你想到國外再深造深造也未為不可。無非是這兩個中間必有一個,你自己定。這時小妹寧馨的心裏就是不想讓她二哥去國外,在父親去解放區的那幾年,正是二哥護著她、哄著她、陪著她,兄妹感情很深,她舍不得二哥走也是情理之中。其實寧馨還有一個理由能留住二哥,她是想起了與她同歲的外科胸腦係的蘇雨亭,倆人住同屋,倆人像親姐妹,無話不說,屬於青春話題的彼此也是敞開心扉悄悄細語誠摯交流。寧馨曾經閃過一個念頭,要蘇雨亭成為她的二嫂,那就太好不過,可是正在念大學,談這事兒好像早了一點兒,也就擱在心底了。現在二哥一旦去了國外,她原有的打算就全完了,但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一天寧馨竟把蘇雨亭領來家裏,也正好父親和母親去西城達智營拜訪翻譯家汝龍,大哥大姐平素也是很少在家,就是二哥寧慎一個人看家,寧馨心裏說,巧就巧在二哥一個人在!在屋外寧馨就喊二哥,你出來迎接迎接我的客人。寧慎應聲而出。寧慎一看,他眼睛頓時一亮,站在她麵前的是一位亦莊亦柔、亦典亦雅、亦魅亦雋、亦秀亦朗非常漂亮的姑娘,身材修長眉目清秀,短袖乳白色連衣裙襯出她婷婷玉立的身姿。寧馨向蘇雨亭介紹,他是我二哥,叫寧慎,在複旦大學剛畢業,現在還拿不定主意去哪兒,她又忙著向二哥介紹蘇雨亭。

後來寧馨問蘇雨亭對她二哥的印象。她說,你二哥比較內向,還有點兒靦腆;看我時,連眼神似乎都很謹慎,唯恐怕給我留下輕浮的印象。這表明你二哥很尊重我,也表明他很有文化素養,也善於維護自己的形象。

“亭亭,能說點兒要害的不!我先問吧,急死我了,你覺得我二哥長得怎麽樣?”

“好。典型的男子漢的體魄,而且身材高大,從他眼神裏,能讓你了解你二哥是位既不誇誇其談也不喜歡張揚的人。”

“這麽說你愛上我二哥了?”

“寧馨,你說什麽哪,那是任性的事兒嗎?”這時蘇雨亭有些羞澀但透出莊重。

“你說我說什麽了?把我二哥誇了半天,什麽意思?當我眼睛不管事兒哪?”

“你以前不是和我討論過:在還不知道對方的心裏是否有你的時候,愛的腳步就要放輕了,放慢了。怎麽到你二哥這兒就忘了說過啥了?”

“那你得想一個辦法能看見我二哥心裏有沒有你呀。”

“這回我得給你點教條了:世間所有的事最難做好、能做到一輩子都不後悔的就是愛情;因此也唯獨“愛”萬萬不可操之過急。”

“告給你吧,我媽問二哥了。”

“我可以知道伯母問什麽了嗎?”

“我媽問得很簡單,你喜歡不喜歡亭亭?若喜歡就讓你妹妹給人家一個準話;媽倒是特喜歡亭亭,小妹都急著要叫二嫂呢,要媽看,你也別打算到國外留學了,能和亭亭組織小家庭,把自己的專業做好,媽也沒心可操了。後來我媽急了,逼問二哥,你倒是表態呀 ! ”

“不是媽不停地說嘛,我一句也插不上,能怪我麽?”

“那你說,一個男子漢說個‘愛’字不難吧?”

“你猜二哥怎麽回答?”

“我怎麽能猜得出?”

“二哥看著我媽十分鄭重地說了四個字:一見鍾情!”

沒想到亭亭突然擁抱寧馨,喃喃說:“他知道我畢業後要回到我的家鄉?他知道我的家鄉在塞外的大堡市麽?他知道大堡市偏僻、落後、荒涼麽?他知道我不會跟他到別的地方去麽?他能允許我為我的爹娘養老送終麽?”

“我既然要對你、對二哥負責,我和媽已經把你的一切一切都告訴了二哥,連你是家裏的獨生女都說了。哦,我倒忘了二哥讓我給你帶來幾句話。”

“你是真忘、還是假忘了,搞什麽名堂?快給我呀。”亭亭連打帶鬧地搜寧馨的兜兒,寧馨卻捂著兜兒滿屋子躲閃,看亭亭臉都急得紅了,快要急出淚來,忙跑過去抱住亭亭並把二哥寫的字條交給亭亭。“你自個好好看看,看裏麵有我二哥的心沒有。”

亭亭接連看了好幾遍,卻突然哭起來,這倒把寧馨驚呆了。“怎麽啦 ? 二哥傷了亭亭的心啦?”寧馨半摟著亭亭,拿過她二哥的字條看:亭亭,我不善言辭,先借金代詞家元好問的詞表達我對你的真情。“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至於其它,我這樣看:偏僻有偏僻之靜,落後能激勵意誌,而荒涼正是有所作為的最大空間。我雖生在上海長在上海,我留戀的是那裏教育的開放,我最厭煩的卻是繁華的煙雲。我已經決定,到大堡工作,兩年後你畢業,我們就在你的家鄉結婚,我們全家非常讚賞我的這個決定,特別是母親和小妹再三說我們有緣分,特別相信我們會生活得非常幸福非常美滿。

寧馨看罷,有幾聲驚歎:真出我意外,二哥挺文學的,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愛上文學的,他是學機械的呀。二哥真會抒發,而且抒發得如此情切如此浪漫。讓人好生嫉妒,這樣的抒情者在天涯何處?請抒發吧,但請別讓我在此久久恭候。寧馨似乎在調侃自己,但也是內心的真情。 20 歲的大姑娘難免都有這樣的渴望。

亭亭再次擁抱寧馨,連連說,“馨馨,謝謝,謝謝,你把你的二哥投到我的懷裏了,我感到非常幸福,我的父母若見到他也會非常高興的,他們一定會為自己的女兒千祝福萬祝福的。有句老古話說,女人最幸福的是有個好男人,你二哥對我‘直教生死相許’,我與你二哥一定會終生相愛走完人生。再次謝謝你,我的最親愛的小妹。”

“還是你和我二哥有緣分。我和你同歲,隻比你小三個月,不謙虛地說,我和你同樣漂亮,我沒氣質麽?我沒高學曆麽?就是找不到緣分!”

“馨馨,你還愁沒緣分麽 ?! ”

寧慎在告別北京的時候,並沒有打擾他的心上人,隻給她寫了一封信。信裏寫道: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能在你的家鄉認識到我的價值。亭亭,你知道這個兩千多人的機械製造廠是多麽需要我嗎?親愛的亭,人被需要是一種什麽感覺,太美了,太舒服了。若不認識你蘇亭亭,我有機會來到這裏“安營紮寨”嗎?非常非常感謝你——我的亭亭。你的幾次來信我都反複讀了很多遍,小妹來信也都有你的信息告我,我既放心又讓我欣賞你的校園生活,隻是一定要注意健康,學習是個長流水的過程,萬萬不可廢寢忘食,要為我倆的美好明天互道珍重。還有一件事告訴你,廠技校的兩個學生因戀愛給開除了,我認為學校非常野蠻…… 蘇雨亭很快回信:

寧,親愛的,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倆在戀愛,更不能讓人們知道我倆已經定情,我倆不能例外,像別人一樣戀愛就得先學會做“地下工作”。我倆的擁抱,隻撫慰我倆的心靈,我倆的熱吻隻祝福我倆的靈魂。最後想告訴你,我不打算把咱倆的事現在就讓我父母知道,細情等春節時再說。再次囑咐你,親愛的,對不合理的事情要置若罔聞!閑事管不得!

祝你天天快樂!吻你。再次叮囑:不管閑事,不管!不管!!

你的亭

亭亭的信給寧慎極大的激勵,覺得亭亭比自己成熟多了,自己把社會和人群看得太簡單了,他現在覺得有了亭亭,就像心裏有了主心骨,該說什麽該做什麽都有尺寸。寧慎在心中再次發誓:“直教生死相許。”忽然又一問,比自己年輕兩歲的亭亭何以對社會人生有如此深刻的認識呢?她的人生曆程不就是從小學到大學麽?可以說她還沒有走進社會呀,那一定是她的父輩的人生經曆對她有影響了。

寧慎越來越受到人們的尊敬,領導也越來越重視他,因為他從不張揚,更不炫耀,甚至沒人知道他畢業於複旦,更不知道他父親是副部級的高官。他就是埋頭工作,給普通工人認真教文化,給技工們補習技術課;領導和群眾幾乎一致認為,寧慎沒有知識分子臭架子,能與群眾打成一片,工作極端負責 ,學習勤奮,生活儉樸,特別是作風正派 , 顯然,他具備了入黨的基本條件。 據說,已經讓他去聽黨課了。

1956 年的寒假在 1 月上旬開始 ,到 2 月中旬結束,共有 40 來天,期間正好有猴年的春節。蘇雨亭一反往常, 1 月中旬剛過就回大堡,與親人過節團圓。而寧慎卻告訴家裏他不回北京了,寧慎母親還巴望著兒子能和亭亭在一起過一個充滿愛情喜慶的春節哩。

亭亭依然是不讓人們知道她和寧慎的愛情關係。她每次回家,就協助所屬機械製造廠的職工醫院,原因是她父親是這個醫院的書記兼院長。她父親是位老革命,級別 7 級,是副部級,但就是不想當官。他歲數並不大,他的戰友曾和別人聊起過,慈禧死那年,蘇敬山生於山西繁峙縣岩頭村,是 1908 年的 5 月初 1 出生。算起來還不到 50 。

就在亭亭回來沒幾天,有人向廠黨委反映,寧慎的腦袋疼得厲害,也不發燒。領導很重視,馬上派人把寧慎送到職工醫院。蘇敬山讓女兒給看看,亭亭裝出很認真的樣子,對父親說,這樣的頭疼在協和醫院也有過病例,一般的病因多是工作壓力過重,再加上理論研究,長期在圖紙上設計、修改、反複推敲等等因素使腦神經受到損傷,再是腦中嚴重缺氧,就會出現這種症狀。

亭亭給診斷的結果,寧慎需要靜心修養。後來廠黨委一位成員問老院長,寧慎同誌的病情怎麽樣?不等老院長回答,來人接著說,廠黨委一致認為寧慎同誌是知識分子自覺改造的好典型,具體表現有很多很多,最重要的是能和工人群眾打成一片,積極要求入黨,以廠為家,生活樸素,作風正派;廠黨委已批準了他的入黨申請,就等他病愈出院才能舉行入黨儀式。

老院長回答說,據我女兒說,這種病是用心和用腦過度造成的,棘手的是藥物難於有效。這麽吧,你到病房去看看,我女兒正在那兒,聽聽她怎麽說。

蘇雨亭是一臉的深沉,好像對病情、病理有種拿不準的表情,她說,“這種病的確診,是要有高科技的儀器才有可能發現腦體結構的哪一個部位出了毛病;慢說是職工醫院,就是市醫院也沒有這樣的儀器。好在寧慎同誌經過我父親的針灸治療和靜養,好像頭痛感稍有緩解。就是不夠穩定,有時剛睡了,突然又疼醒了;總得有人守著,有時他又像個小孩子,我給他講故事,講著講著他就睡著了。現在看任何藥物都不敢給他用,簡單說,一靠我父親針灸,二靠我精心護理,三靠病人能心靜如水,寧慎同誌還是能恢複健康的。”

“大約需要多長時間?”來人有些焦急的樣子。

“這可不好說,蘇雨亭的表情既是十分認真又是十拿九不穩的樣子。若樂觀估計怎麽也得春節以後了,這還得是在病情沒有反複的情況下,否則,那就得準備轉到北京去治療了。不過看現在的病勢還不致於有那麽嚴重。”亭亭說到這兒,寧慎醒了,他看到廠黨委派人來看望自己,激動的要起來,來人和亭亭幾乎同時扶住了他,不讓他起來,寧慎隻說了一句“謝謝”又躺下了。

廠黨委決定,鑒於寧慎同誌不能短期出院,他的工作找一個與他同樣水平的同誌暫時接過來;要保持與醫院的聯係,一旦寧慎好些,就在醫院為他舉行入黨儀式。

在去年夏季的時候,廠黨委收到通知,大意是,鑒於目前知識分子思想情況不夠穩定,甚至還有不滿情緒。對此各級黨委必須引起高度重視,抓緊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工作;在思想改造方麵發現有進步典型的,可重點培養,成熟後可發展入黨。這對推動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有重要作用。

於是,寧慎被發現了,他成了重點培養對象,他成了僅參加工作半年的知識分子就入黨的第一人。而寧慎渾然不覺,倒覺得自己和往日也沒有什麽不同。

整體來說,中國知識分子絕大多數都渴望把自己的所學所得,毫無保留地原原本本地交給國家,他們認為這就是最有價值的為人民服務。從特定意義說,知識分子為人民服務幾乎都非常自覺,從而也就無需怎樣點撥。

蘇雨亭為她未來的丈夫入了黨,盡管很感意外,當然還是覺得挺幸福的,蘇家就剩下她不是黨員了。不過,她有信心,因為她畢業後肯定回到她父親的醫院,父親是醫院黨政負責人,自己女兒放棄在大城市工作而回到一個小小職工醫院,這就是愛家鄉,就是心甘情願為基層服務的具體表現;這顆心,這份情,還不能證明一個人的思想品質和為群眾貢獻才智的優秀境界嗎?實際上,即使入不了,也並不影響做人的誌向。醫學院有些專教授不想入黨的事,他們大都是從國外回來的,有了海外關係,就意味著入黨的可能性很小了。

春節過去 10 天寧慎出院了,隨後亭亭也回到北京。寧慎向亭亭保證,一定做好對同事的團結工作,一定讓群眾感到自己雖然入了黨絕對跟以前一樣。亭亭向寧慎保證,所有的學分絕對完成,並記住 1000 個西班牙語單詞。永遠愛,直到人生的終結。

雙方都保證,亭亭畢業之日,就是他倆結婚之時。

可是,到現在亭亭的老爸對女兒已有對象之事毫無知曉,盡管蘇敬山偶而也感到亭亭對寧慎“護理”得很細心,卻沒想到女兒早已經愛上了寧慎。當然寧慎的廠裏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就這樣 1956 年全年一晃就過去了。

不過有一件事還是應該提到,廠部和廠黨委決定評寧慎為標兵,寧慎既堅定又委婉地推辭了,理由是:我是黨員我就應該把工作做好,這是我的責任和義務,我覺得應該把表揚、鼓勵和獎勵等等給與非黨員同誌,在我們工程技術科就有好幾位有成就的技術人員,比如佟正平,他在德國一所大學工作,各方麵條件都很優越,但聽到建立了新中國的消息,便帶著妻子兒女毅然決然地回到祖國參加建設,而且從不計較,更無任何怨言。我認為佟工程師應該得此標兵稱號。再說我的身體情況也不是太好,表揚過多對我的壓力就越大,我就必須事事帶頭、處處謹慎,而我的生理和心理的承受能力卻是有限的,一旦撐不住,我什麽都做不了啦,隻能住院醫治,那,我這個黨員還能為黨做什麽呢?與其那樣,還不如本本分分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更好些。臨出院時,老院長再三叮囑,千萬得讓腦子負擔小些,不可粗心大意,腦神經有毛病是很難調理好的。出於這些理由,我誠心誠意地請求黨委接受我個人的請求和我的建議。

黨委不僅接受了寧慎的請求和建議,還認為寧慎在入黨以來無論是思想還是道德情操又進了一大步;黨委同誌私下也很佩服寧慎的謙虛和勤奮,都認為寧慎真是知識分子中的先進代表。但讓寧慎感到自己的路非常可能越來越狹窄了。

在廠標兵欄上不僅出現了佟正平還有他的兩個助手肖方毅和李大年的名字。這的確讓工人群眾有點驚異——怎麽沒有寧慎呢?寧慎本來不想去看標兵欄,但不去的話,馬上就會有人念道,一定是寧慎出了問題,若不——能不是標兵麽 ?! 在這方麵,寧慎深知人們的神經非常敏感。從前是什麽代表的,這次沒他的戲了;原是到處風光的人物,驟然間哪也見不到他的蹤影了,人們立馬就下了斷言:肯定是犯了錯誤啦,不是政治方麵有了問題就是生活作風有了貓膩,反正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就什麽也不是了。寧慎鑒於此,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寧慎去了,有幾個人過來帶有幾分神秘地悄悄問他,“怎麽沒你呀,出事兒啦?”寧慎笑了,帶有幾分調侃地說,“怎麽?我非當上標兵才算沒出事?”幾個人還是要刨根,“不對吧,啥問題沒有,憑什麽不讓你當標兵?沒這個道理是不是?”寧慎仍很從容地回答:“怎麽就應該是我呢?” “這還非得挑明了說?你是黨員呐,你還是咱廠的典型呀。”

“可是應該知道,評標兵一個最不能缺少的極重要的條件就是必須保證全年全勤。我全勤了嗎?你們都了解,你們在流大汗、加班加點的時候,我躺在醫院靜養呢。”

人們還不想結束追問,人吃五穀雜糧,還能保證不得病嗎?

話是這麽說,但事怕顛倒,人家全勤又有貢獻的評不上標兵,我這個在醫院靜養又有人侍候的人反倒是標兵,人家若問黨委這樣公正嗎?我豈不是給黨委添了麻煩?這豈不是讓群眾說“好事”、“好景”都讓黨員占了?那豈不是既讓我對不起黨委也對不起大家呀。

幾個人這才不作聲了,寧慎也覺得輕鬆了,悄悄離開了人群。

寧慎剛回到技術科,佟工程師把他拉到身旁,毫無鋪墊地抽冷子張口就問,“寧慎,你這是何苦,你何必這樣喧賓奪主?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全部精力都放在工程上,我隻管自己千萬不能出差錯,我怎麽能作大家的楷模呢? 10 本‘幹部必讀’我才讀了半本,我這樣一個不問政治的人,當標兵?這不是逼著我變成不是我了,你,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

“實話實說,黨委一個同誌問到我,你們技術科誰合乎當標兵的標準 ? 我提到了你,因為,你特別敬業,我說佟工程師白天工作 8 小時,夜裏在辦公室工作到 10 點才回家;而且不管酷夏還是嚴冬總是遵守自己的時間表。我有不實之詞嗎?您別把這太當回事,您還是您;走自己的路。大家都很尊敬您的。”

“小寧,不管怎麽說你也不該推薦我,我不習慣當楷模。”

寧慎卻想,佟工從萬裏之外的德國來到這裏,不就是為了奉獻麽 ?! 這種品質、這種境界,在我們的人群裏有多少?

寧慎凝視佟正平,心中升起無限的敬意。寧慎說,“這樣吧,讓你我成為忘年之交的朋友,行嗎?我們今後相互提醒、相互幫助,把生活的感情色彩埋在心靈深處,更理性地過好每一天。我們一定會很快樂。”

兩位忘年之交的中、青年知識分子擁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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