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靈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寫1957年“反右運動”的長篇小說。“反右運動”已過去半個世紀,但其凶殘、野蠻、瘋狂、毫無人性,一直在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正文

《靈魂的陷落》 第十五章

(2011-03-20 19:14:38) 下一個
《靈魂的陷落》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宮小芬對丈夫說,“從打那次去苗家堡看到那九具屍體,一想起來就覺得非常恐怖,人怎麽就這樣說死就死了呢?人在這種地方生活還能感到人生的樂趣麽?”

“我的樂趣是你來了,往常,人們想的是別死了;這麽年輕,還不到應該死的時候。趕上這種時代了,就讓你這樣活著,按說也沒啥說道,讓你投河,誰敢跳井!自然災害還公道些,它害人並不選擇,那真是天塌大家死!人禍就不然了,它有選擇地讓誰死誰就得死。現在官方使勁說是自然災害。人世間當然有自然災害,但有它發生的規律,不是經常發生的,而人禍卻是隨是都可以發生。”

“特別是在你們這種地方!真的,一想到人是這樣子死法,我一天都不想呆了,太恐怖了,另外呢,我心裏老是有不踏實的感覺,看什麽都煩,不知有什麽氣,一股股地讓我惡心。”

“恐怖當然是來源於這個特殊環境,那惡心呢?大概來自你內心世界,是吧?”

“你討厭討厭,”宮小芬雖這麽說,可是抱住丈夫,悄悄說,“你要當爸爸了,我可是早就想當媽媽了,你若不讓他們打成右派,咱們的兒子現在能滿地跑了。”

“我若不當右派,我不一定能體會愛情是什麽,還以為很浪漫很詩意哩。就我現在的體會,愛情一旦也經過煉獄,愛情才能真正地天長地久,小芬,有你這麽癡情、這麽善良的女人成了我的妻子,我真是感到活著還是有意義的,我太幸福了;這頂右派帽子也不那麽沉重了,真象人們說的,愛情的甜蜜共同享受,生活的苦難兩人分擔。”

“另外我倒是相信,咱們總有回家的時候,哪能老這樣呢?再說咱也懂了,知道老老實實,絕不亂說亂動,還能找茬問罪嗎?”

“其實,我覺得你對未來太樂觀,你回頭想想,你我什麽時候不老實了,就是我吧,不就是說能好好為人民服務就是‘紅’了,不一定非得是黨員才叫‘紅’;現在就有眼前的例子,給郜三娃開胸的主刀大夫就是非黨員的蘇雨亭,你說救人性命的是‘紅’是‘白’?說到蘇雨亭,哎,你猜她是誰的愛人?”

“我怎麽會知道?”

“你想想,除了文笑寒和潘星輝還有誰幫著咱們清理和裝飾新房?”

“噢,我知道了,是寧慎。”小芬趕忙又說了一句:“也奇了怪了,怎麽好人都當右派了?”

“這不奇怪,你可別這樣說,中國知識分子幾乎都深刻地領教過了,沒有人對此大驚小怪。讓我倒感到真正奇怪的是,你和蘇雨亭就是願意嫁給右派,我親自聽別人說那麽漂亮的宮小芬咋就愛上右派了,而且大老遠地來這地兒結婚了。你再看看蘇雨亭,寧慎告訴我, 1958 年 1 月 31 號早晨,蘇雨亭腆著大肚子一路陪著寧慎,親眼看寧慎上了囚車;沒有眼淚,有微笑、有祝福、有期待,這樣的愛絕對能愛到海枯石爛!你也是,明明知道我已經到了這兒了,孫科長問你…你回答得幹脆:除了馮文義,我可以死,但我不嫁!我們有什麽值得你們做出這樣的選擇!”

“不知道,大概就是一根筋。”宮小芬粉紅的臉上像一朵鮮花綻放。

“我還想問你,你覺得文笑寒好不好?”

“跟你們一樣好,他的特別處,就是讓人感到他特有才氣。”

“你看得很準,當然這種人在中國幾乎 100 %是右派;所以他的妻子和他離婚了。”

“什麽?離婚!”宮小芬十分驚詫。

“這不怪他妻子,他妻子幾乎沒辦法能躲開人們鄙視和輕蔑的目光,連在幼兒園的兩個小女兒也受到侮辱和欺負。文笑寒什麽都沒說,默默地在離婚書上簽上名字。我問過他,他說,離了也好,趁著孩子還小,還不懂得什麽是右派,長大了沒有右派的陰影,不至於有心理障礙。他還說,有兩個小孩在咱們地裏偷菜,他幫他們把菜筐裝滿,當兩個孩子知道他是右派時,當即把一筐菜倒在地上,罵他一聲“臭右派”就跑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他說比任何一次批鬥會更慘烈地傷害了他!你看他現在,跟往常一樣。他說,作為一個還沒入流的小作者,什麽樣的遭遇都是財富,什麽樣的生活,都可能成為藝術形態,於是,柳家寨也可能進入曆史。”

“咱們的孩子怎辦呢?”宮小芬有幾分不安的樣子“也會罵你是臭右派 ? ”

“那時候社會會是什麽樣,沒人能夠預言。我早想跟你說,隻要一摘帽,咱就真要遠走高飛了。我的意思是,就是鎮安縣醫院請咱們回去,咱也不回!”

“我也是這個意思,隻是咱們能去哪兒呢?宮小芬的眉毛鎖了一下。”

“回老家懷仁,咱們必須下決心,後半輩子不去公家幹事、不端鐵飯碗、不掙國家錢!咱就給老百姓看病,咱還能餓著?像我吧,算是有前科的人了,在戶籍上都是另頁,那群左派正沒對象發威呢,咱去,那不正是自投羅網!何況誰不知道:階級鬥爭必須天天搞、月月搞、年年搞!”

“你說得對,平安是福。還是那句話,那咱去哪兒呢?過日子總得有點兒收入吧。咱不圖榮華富貴,能把孩子拉扯大就行。”

“我大爺就有自己的診所,他那兒可缺人手呢。他那兒若顯得紮眼,咱在鄉裏租間房,當個鄉醫,也能生活,當然要苦些。你怎麽想,說說!”

“八百輩子老祖宗就說過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說罷,閉了燈,睡了。

在勞教所,說是改造思想,真實情況都是在混日子,混得隻知道白天幹活晚上睡覺,沒人關注今兒個是幾月幾,明兒個是禮拜幾;但關心國慶和春節,因為總幻想在那樣的日子可能有摘帽的,有解除勞教的。隻要國慶和春節沒動靜,人們都很沮喪,覺得一年又白幹了!

讓文笑寒堵心的不是老婆離婚,而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郜三娃又回到了勞教所。雖然動過大手術,依然人高馬大的,氣色健康,眼神明亮。文笑寒心裏罵了一聲:又他媽地害人來啦?(似乎任何人在這種環境都學會罵人)

後來寧慎告訴他,說他身體不適合在粉塵彌漫的駝峰山工作,市局領導希望彭所長收留他,但彭所長拒不給他安排職務,所以郜三娃在所內外這走走那瞧瞧,不過管慣了人,現在沒人讓他管,他心裏憋屈,手上空落,時間挺難打發的。有時就在接待室和小蔡胡撇亂侃,趕上小唐值崗,碰到他,就說他幾句:你老在接待室山南海北的亂說一氣,不好。所長指示過了,接待室有規定,不許非工作人員進入!逢這時他白了幾眼小唐,悻悻而走。

其實郜三娃對防洪是有經驗的,在他指導下用鉛絲做的石籠,對防洪很起作用。在桑幹河北岸不遠處,堆放著很多石籠,還有些木樁子。郜三娃一走到那裏,就覺得自己是擂台的擂主,是騾子是馬,拉這兒溜溜,看看誰是社會主義的幹才!

誰都沒想到,在 1962 年春末夏初,不少人摘掉了右派帽子,同時解除勞動教養。以原耿介民班為例,除文笑寒和潘星輝,全都摘帽和解除。最高興的是宮小芬,因為她的兒子已經一歲多了,能滿地跑了;因為她所盼望的在已經失去盼望信心時,居然實現了那種難熬的等待,她覺得這回可是他們夫妻新生活的開始了。

臨走時馮文義特跟所長和孫科長說:“多虧所長和科長的關照,我能有今天…能有我們這個家,要感謝的話太多,就是堵得一句也說不出來。真要是還能再見麵,讓我們一家三口再謝吧。另有一件事想請領導看看行不行,我和小芬決定把家裏所有東西都留給苗長發兩口子,這樣做合不合適?”

“當然合適,你們計劃什麽時候走 ? ” 孫科長問。

“寧慎希望我們跟他一塊走,什麽時候走,得由他定。”

所長說,“我已經給老領導蘇敬山打過電話了,明天上午車到。”“那就這麽定,你們走時把門鎖好,鑰匙給我,我負責給苗長發。”

寧慎他們走時,小車沒開進院子來,停在大門外,蘇雨亭一邊逗小宮的兒子,一邊催他們上車。從大門裏走出了郜三娃,按說他得先說幾句客套話,從常人角度,蘇雨亭的成功手術才救了你郜三娃的命,他怎麽沒有一點正常人的感覺 ? 真的,沒有!不但沒有,還好像在懷疑:你們是什麽人物還有車接車送的 ?

文笑寒和潘星輝來為寧慎和馮文義送行,文笑寒說,“你們還得小心,就本質說,還沒有真正“歸隊”。”潘星輝叮嚀了一句,“一定要清醒,並沒有萬事大吉;但總算有這一步,應當祝賀你們!”車裏人都說,“你們多保重!一定堅持住!”

文笑寒笑著說:“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生活有時候也會多情。”當潘星輝看見車裏人熱淚盈眶時,拉著文笑寒走進了大門。

文笑寒不作通訊工作了(但仍住在通訊組),他成了大隊長的助理,而大隊長由孫科長兼任。在插秧季節完後,人們也都緩緩勁,能夠按時收工了,在這方麵孫科長還是很能體諒的。在他看來,能夠完成生產任務,人們也就是盡其所能了。

夜裏文笑寒和潘星輝總要說一陣子才睡。今夜要說的可能就更多了,因為寧慎來了信。信是孫科長交給文笑寒的,而且信不像往常由管教科拆口看過再交給本人。這讓文笑寒很感動,沒人能體會到,在這裏一點點信任,它的價值幾乎無可比擬。寧慎的信裏說: …我們患難與共 4 年多,可謂朝夕相處,一旦分離,思念之情瞬間倍增,不能自恃。文義和小芬現在和我們住一起,是有緣由的,信裏不說了。臨別時你們說得很對,我形象的比喻一下,摘帽就等於我們能穿一件人的衣服,讓人感到我們是人(一眼看不出是右派)。不過,現在有新稱呼:“摘帽右派”。……

文笑寒和潘星輝看完信,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倆人磨叨了一會兒。

這人活的也實在是太沒著沒落的,好像中國的所有角落都沒理可講。把人開除了,硬是逼你好好改造,摘帽了,至少是改造的可以了;可是社會照樣把你看成另類,不僅街道革命老太太隔三岔五光臨寒舍,派出所也要你按時定點去匯報你近幾天都想什麽了。

戴帽是鞏固政權的需要!所以摘帽非常困難。

“摘不摘不一樣!摘了才能出去,咱們什麽屁也不放了,不就是脫胎換骨了 ! ”

“唉,我突然想起駱發奇,到底判了多少年?”

“誰知道!光聽說加了幾次刑,我看沒準死裏頭啦。”

“這是知識分子的宿命,愛較真啊……”

入夏以來,雨水特勤,三天兩頭的下,有發洪水的信號,果然一天半夜時分,突然響起緊急起床的鋼軌聲(有一截 50 厘米 長的鋼軌,掛在樹上)。隨即聽到快去防洪的命令!文笑寒是大隊長助理,自然是跑在最前麵,孫科長讓他帶上 20 個人,帶上斧子去砍屬於勞教所的樹林,主要是楊樹,然後把樹扛到大壩,配合石籠護堤。沒想到郜三娃正在那裏指揮,已有很多人背著石頭扛著土袋子往河堤扔,還有在堤下打樁的。

深夜漆黑,大雨傾盆,大堤上隻見手電筒的光線,光線裏是護堤的狂亂的人影。彭所長孫科長抬起土袋子一袋一袋地讓人們扛走,郜三娃聲嘶力竭喊,讓人們多扛快走,他忽見一個背一塊不大石頭的人在泥滑的大堤上趔趔趄趄的,他怒吼一聲,罵道“你他媽的這叫防洪呀,”隨著給了一腳,也是大堤泥滑,也是此人矮小瘦弱,加之戴著千度近視眼鏡,這一腳竟把他踹到桑幹河裏去了!正讓潘星輝看見,他扔下土袋子,一個猛子紮進桑幹河,真是劈波斬浪,遊出百十多米才抓住被郜三娃踢進桑幹河的人(這是毫無虛構的故事),被救者是北師大畢業的,是大堡高級中學教曆史的。彭所長了解情況後,馬上命人把落水的人送回去。彭所長站到大堤上,冒雨大喊:“大家齊心協力,保護我們的大堤。”

不清楚郜三娃他是否意識到什麽,和大夥一起推滾石籠,許是用力過猛,加上幾乎是摸黑幹,堤上滑得根本站不穩,一出溜連籠帶人都滾進桑幹河了,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隨波逐流驅濤趕浪而去,但知道郜三娃一去不返了……

彭所長對孫科長說,咱們沒辦法救,咱們下河幫著打樁吧,這時候若人心散了,大堤肯定保不住了。為了大堤,死就死一塊吧!

大堤保住了,又是一次有傷有亡的戰鬥。對戰鬥者來說,戰役中的傷亡自然是司空見慣,而對這些因說走了嘴而導致禍從口出的右派來說,對傷亡確實感到恐怖。盡管所部沒有公示有多少人被洪水卷走,但各班有沒回來的經私下統計 13 人,這 13 個人沒機會重新做人了,摘不摘帽更沒必要神秘兮兮的了,隻是那位郜三娃的這一走,留下了善後的難題。不管怎麽說,他是共產黨員,他是在防洪的緊要關頭不幸被洪水卷走了的,公正說是犧牲在崗位上。按規定,他可能被批準為烈士。

不管他曾怎樣刁難和折磨過右派,人們還是忘了他的過去,他畢竟是愛這個世界,他畢竟以自己的犧牲告別了世界。他也應該有一份人們對他的祭奠。

隻是那 13 位沒有摘帽的亡靈,想起來讓人心寒齒冷。因為,他們可就是死就死了。雖然不會有人說他們“罪有應得”,但也沒人敢公開為他們做出因保護大堤而犧牲的結論!犧牲和死亡有不同的認定。就死的時間、地點和死的內涵,是和郜三娃完全一樣的。但結局完全不一樣,其實應看作是生命的質量不一樣,而這一點,中外古今,都是這樣認定的!我們也隻能為他們嗚呼哀哉!

在勞教所呆了幾年的人,大都有這樣的感覺:不勞動當然不行,你若不勞動,勞教所有權對你施行製裁;但你勞動好了,什麽任務都完成了,似乎勞教所也沒權決定摘帽和解除勞動教養。就文笑寒和潘星輝兩人說,彭所長對他倆有什麽不滿意麽?絕對不是!這次潘星輝在那種險情下,義無反顧地跳進桑幹河,在風浪中遊出一百多米救出一位羸弱的生命,這品質不好麽 ? 這種人不善良麽 ? 可見品質好、心善良,也不能決定你什麽時候摘帽。

在收秋以後的一天,孫科長來到通訊組,潘星輝在寫黑板報稿子,文笑寒躺在鋪上雙手墊著腦袋正看著頂棚,好像頂棚忽然變成各種生活圖景,讓文笑寒尋找最美好的地方。見孫科長進來猛地坐起,孫科長笑著說,“你躺你的,咱們認識快五年了,都了解了,沒那麽多禮節。我是來告訴你們,咱們彭所長調回市裏了。”

“應該應該,早就該提升了,彭所長是真正的共產黨員。”

孫科長笑了“共產黨員還有假的?”

“有假沒假我不清楚,不過卻有品質不怎麽好的黨員。我舉個例子。按說人已死了,我不該說另外的。可是他有的事做得太絕了,讓人一想起來就恨。孫科長還記得吧,那年三十,郜三娃突然來到通訊組,一進屋就說,這是勞教所,得勞動!於是讓我們幾個去場院壓場,我牽上一匹馬……

很快村村過年的燈都亮了,涿鹿城裏都放起爆竹了,我們呢,馬還在拉著碌碡,我們是翻場的翻場,趕馬的趕馬,滿天星光下就是我們在桑幹河畔看著馬、碌碡和稻穀。夜九點多了,我們是又冷又餓,在幹渠裏燒豆子,我們嚼豆子,馬打著響鼻兒…幸虧孫科長在幹渠上巡視看到了我們…那個三十的郜三娃,實在是一點人性也沒有了。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他做得也太損了!”

正說著大隊長邢文海進來,他說,“找你半天,還是小蔡告訴我,說你準在通訊組。果然在這兒。”

“有事兒?”

“當然有事兒了,不經你這位所長批準,誰能擅自行動。”

“孫科長升所長了,我們祝賀。”文笑寒和潘星輝向孫科長拍手。

“別聽大隊長的!是趁新所長沒來,我臨時代理,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回頭問大隊長:“有啥事兒就在這兒說,你也了解他們的。”

“藍家窯全過來啦,正趕上就要開始收秋,他們都沒幹過,要他們去收秋肯定幹不好,最好是有人領著幹。所以我想把他們都分到這邊的各個班組裏,這要打亂整個班組,我擔心會不會影響大家的思想情緒 ? ”

“文笑寒,你回答大隊長的問題。”

“不會影響人們的情緒。因為大家的命運是相同的,有可能他們中有的原來就是朋友,現在能在一起當然求之不得。再說農活比燒窯輕多了,哪會有什麽別的情緒?”

“我同意笑寒的看法,我想補充一點,如果說在勞教所的四五年大家有什麽收獲,最大的收獲就是都接受了現實,而大家之間都能相互體諒、相互理解,共同的希望都是能走出這個現實。從功利出發,都希望命運的最後改變。別的,沒有計較。”

“怎麽樣?我看就按你的計劃幹!而且越快越好。還有什麽 ? ”

“小蔡和小唐打算國慶結婚,要回老家曲陽辦,鑒於倆人從沒有休息過一個禮拜天,我想給他們婚假一個月,也讓咱們的年輕人享受蜜月。”

“太好了,這是偉大的人道主義!”文笑寒又沒有管住嘴巴。潘星輝瞪他一眼。

孫科長問潘星輝:“你個人事兒沒變化吧?”

“沒有。來信說,等下去吧,咱們也用一下流行詞:考驗!”

“你呢?文笑寒,我知道你離婚了,有條件時,也得解決。”

孫科長和邢大隊長走後的夜裏,文笑寒和潘星輝不知是有什麽感慨,還是有什麽聯想和思念,久久不能入睡;兩人也沒有談論什麽,大概是各想各的,很可能是讓小唐和小蔡享有蜜月的事,勾起他們關於婚姻和愛情的回憶。

但說實話,文笑寒的離婚確實是對他的解脫,他毫不隱瞞,即便他不是右派,他的婚姻也會分離;他坦率承認,他並不愛妻子,和她生活在一起沒有快樂,倒是經常思戀與他有過戀情的兩位女友。

1949 年 6 月文笑寒在北平和一位首長去拜會幾位教授,在北京飯店意外遇到了寧蕙(她父親寧莊之來京參加中國政協第一次會議)。倆人一見如故,都極感親切。她笑著說:“那時候咱們見麵不敢說話。”文笑寒說:“更不敢笑。現在呢 ? ” 寧蕙紅著臉說“不知道。”

後來文笑寒去了察哈爾。在大同中學任教。 1950 年春天,寧蕙來信告訴他,她家已搬到燕京大學“東大地”教授住宅區,說她父親在燕京大學負責教務,也兼授課。如果暑假想來北京,歡迎他來家作客。

暑假。文笑寒去了北京。

“東大地”東西路的南北兩麵,都是各自一體的別墅,結構既不複雜也不龐大。樓層不高,倒顯得十分幽雅清靜,正張望著,寧蕙跑過來,拉住他的手,說,“你挺守信用的。”

笑寒說,“我早想來看你。”

寧蕙挺高興,看看笑寒,沒說話,隻把腳步放得很慢,似乎並不想馬上走進家。這時寧蕙第一次挽著他的胳膊,粉朵朵的臉有點不易察覺的羞澀。文笑寒側臉看寧蕙,寧蕙用手扶正他的臉,說聲往前看!

一天午睡後,寧蕙突然告訴他,“去年 6 月你不是去德國飯店向馬思聰求教過麽,一會兒他就舉行家庭音樂會,是告別的——馬思聰調去天津當中央音樂學院任院長了。”

“怎麽馬先生來燕大了 ? ”

大概去年十月間就來啦,負責燕大文學院音樂係。

文笑寒當然喜出望外,寧蕙拉著他一溜小跑,來到東大地路南的一幢別墅。窗外有很多人,別墅門敞開著,寧蕙說,“我不陪你了,一會兒我來。”文笑寒擠進門裏一點,馬先生的音樂會已經開始了,在一曲拉完的空間,馬先生看到了文笑寒,因屋裏大都是教授或是他的高徒,屋裏實在沒有地方,馬先生隻向他微微點點頭。在他夫人王慕理教授伴奏下,演奏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第五首》。 文笑寒想起去年的 6 月在北京飯店,知道馬思聰也來北京參加政協會議,住在“德國飯店” , 他當即拎上小提琴跑去。他認為馬思聰是有國際聲望的著名小提琴家,而自己是無名小卒,很可能人家不見。但文笑寒堅信一點:見不見,隻有去了才能知道。他去了,馬先生不僅見了,而且親自下樓領他到了先生的套房。……

在馬先生為他倒水時,文笑寒以晚輩的身份說,“我沒有權利打擾您太多時間,我隻想拉一曲,請先生賜教,先請先生原諒我的莽撞。”

馬 先生很高興的樣子,說,“你想拉什麽曲子 ? ”

“德沃夏克的《謔諧曲》。 ”

馬 先生看看文笑寒 , 問了一句 , “需要伴奏麽 ? ”

“不麻煩先生了,先生能聽我拉琴,我一生都覺得沒有遺憾。”

“那好,你拉吧。”

…曲子拉完,馬先生有如下評點,“總的說你拉得不錯,說明你正式學過琴,如果你再放鬆些,肯定會更好。你先喝點水。”

文笑寒急切地想知道先生能具體指出他的毛病,於是懇求賜教。

馬 先生說:“別看這是一首相對說是小型的 A · B · A 三段體的樂曲,但真正拉好它得有很紮實的基本功。你能拉下來而且基本正確,這很不容易,特別是在雙弦的音準上能達到現在的程度,這讓我有點意外。如果說有瑕疵,就是在樂曲的強弱上有所疏忽,全曲除了中段轉調和末段雙弦的開頭有強音記號外,從一開始的弱音起到最後一個音符最弱止,全曲是在整體上是在弱中見美見情。”

在告別燕京的家庭音樂會上,馬先生拉完了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後,現在正要拉的就是這首《謔諧曲》。 文笑寒有點敏感,覺得這是對他示範性的演奏。文笑寒頓感大藝術家的人格風範——這讓文笑寒不由得熱淚盈眶……

1951 年的到來,對寧蕙和笑寒倆人的情感走向具有關鍵性。文笑寒已調到省文聯,而寧蕙成了燕京大學中文係的大學生。寧蕙來信說,如果你請假方便,我很希望你來,我知道在解放前你就多次來過燕京,我想由我陪著你來欣賞燕京,一定有所不同。

文笑寒出現在寧蕙麵前時,在她的家門口擁抱了他,僅僅是擁抱。傍晚時,月光如洗,大地一片銀色,也許正是有了月光,樹影花形才有那麽多的嫵媚,影影幢幢,忽明忽暗。寧蕙讓文笑寒領她去清華園,他快活極了,我早就想看清華園了,有三年多了,不知舊時景物是否依然相識?

當他倆走進那片被稱為愛情營地的森林時,他們影影忽忽地發現有很多一對對大學生,在擁抱接吻,還有的雙雙躺在空地上談著自己的童話;有的還可能編造一個撲朔迷離的神話尋找自己的角色;有的在有青草的地方兩人滾來滾去,初試肢體碰撞的快感。

文笑寒靠著樹幹坐下,順手把寧蕙抱在懷裏,雙手在寧蕙那兩座山峰般的乳房上精心地耕耘,寧蕙則像跑完了百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張著嘴,像在大口吸氧,轉過頭,發瘋地吻他,把文笑寒的嘴嚴密封鎖。這時他突然哼了幾聲,寧蕙在他耳根深情地問“你咋啦 ? ”

文笑寒大喘了一口氣:“點放了‘青春的焰火’。”

寧蕙說了一句“沒出息。”

“我沒辦法,其實那種時候,男人都沒出息。笑寒有點得寸進尺。把手放到寧蕙的小肚子,寧蕙輕輕咬著他的耳朵:別往下走,下麵有暗道機關,危險!”

“我不怕危險!”

“我怕!我什麽都給,唯獨——寧蕙把他的手放進胸罩……”

第二天,在成府街照相館倆人照了一張合影。

來省文聯不久,文笑寒授命下鄉體驗生活,下鄉地點是商都縣一個區的二道窪村,離縣城 80 裏,交通十分不便,去趟縣城得騎馬,生活環境不好,解放前因窮而盜而為匪者不計其數,縣委書記告訴他,他騎的馬就是土匪頭子留下的。就是因為二道窪村有一個帶頭人建立了全省第一個農業合作社,於是有了名望,來取經的,來采訪的,經常不斷;但像文笑寒這樣一頭紮進二道窪不出來,卻沒有第二個。

他來這裏當上了管文教的副村長,開辦了掃盲班,有時下地勞動,天天吃派飯,住的土房有個 7 、 8 平米,沒有窗戶,隻有 30 厘米 見方的洞,洞上有紙有玻璃,白天屋裏還能對付看書,門是一扇板門,有裂口子,夏秋是蚊子蒼蠅飛來飛去的通道,據說過去是一個老羊倌住的。實事求是說,全村也沒幾間磚瓦房,幾乎都是土房,而且那些土房都已經離裂歪斜,不管是屋頂還是山牆後牆,哪兒裂縫了,就用泥抹抹。

1951 年冬,大雪好像是從北部戈壁下過來的,朔風嗷嗷叫喚,雪是越下越大,先時的雪花,現在變成雪團子,大雪下了三天兩夜,停了。嚴重的地區,不是大雪封門,而是大雪把整個村子封嚴了,於是與雪搶救村莊,就成了黨政率領群眾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

縣委派人接回文笑寒,文笑寒就在縣委會貓冬,沒人打攪,火爐燒得挺旺。他開始寫他第一部長篇小說,主題是抗戰勝利後的北平反帝反蔣的學生運動。他寫的挺順手,因為他參加了那些運動。在那個過程,在城內的幾所大學,例如北師大、輔仁、朝陽、政法等院校他都去過。他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靈感,把所見所知都變成了故事。

他給寧蕙寫信,說這裏雪太大,哪也去不了了,隻是很想念你……

寧蕙回信說,我也想念你,我對你有非常美好的期待。……

1952 年的春天來的很遲,這裏一早一晚有時還要披上棉衣。趕到春光明媚時,他感到頭疼眼脹,小說寫不下去了,根本沒法睡覺。晃晃腦袋,腦子裏好像有很多小塊兒東西相互碰撞。

回到市裏,經市醫院檢查,初步認定是腦神經有了問題,市醫院治不了,開轉院證明,經省衛生廳批準,文笑寒來到北京,住進了協和醫院。

所謂春光明媚,在北方隻有北京能給你這種欣賞。盡管姑娘們對花裙子沒有想象,但穿著得體的“列寧服” 的姑娘在明媚春光中,依然給人亭亭玉立的印象,即使缺失些似水柔情,但卻流露出巾幗不讓須眉的氣質。

文笑寒不知道寧蕙在春天裏是怎樣的裝束,他沒有告訴她來北京看病,他不想分散她的精力,等他病治好了再去看她。他來北京 20 來天了,腦神經好像沒有了疼痛的感覺,但醫生告訴他還不能出院,醫生囑咐他可以到外麵散散步,讓自己腦子收進一切美好。

六月的北京人們的裝束都軟和而輕薄了,盡管沒什麽花色,人們也都顯得瀟灑和輕盈。文笑寒想去北海看看荷花,剛走出協和醫院,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喊:“笑寒!笑寒!”他回頭一看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高挑的身材,豐滿的胸部,青春靚麗的臉龐,還有魅力無限的大眼睛,一襲天藍色的連衣裙,凸顯出清晰的曲線,這是誰呢 ? 隻見她跑過來,張口說,“一看背影我就斷定是你,我可把你等來了!”

文笑寒立時驚詫,仔細打量,“你是江雨 ? ”

“我還以為你全忘了呢,我知道你不敢忘了我,就憑這一點我也沒白癡情。我不問你要去哪兒,到這兒我說了算,你得先跟我回家去,要說的話長了。家不遠,東華門北邊的胡同。”

文笑寒想拉她的手,江雨不讓,笑著說,“男女見麵握手可以,拉手不行,說是有礙觀瞻有傷風雅。”說罷倆人哈哈大笑。

江雨的家在一個小四合院裏,院裏空落落的,見不到人。江雨這時才拉住他的手,領他進了她的閨房。房間布置得很簡潔,西麵是一溜書櫥,北麵放著木床,在南麵窗戶旁邊有一個很好看的小化妝台,江雨告訴他東牆那扇門打開,裏邊是衛生間,有噴頭衝洗。

不知什麽原因文笑寒臉上有汗了。可能是天熱,也可能是心裏熱,江雨把上扇窗戶用支棍支起,又把白色紗簾拉掩,江雨說,“這不是情報處,你緊張什麽 ? 你的中山服舍不得脫是咋的,瞧你那汗出的。走!”說著拉上他去了衛生間。江雨說,“好好洗洗臉,再把身子用噴頭清洗清洗。”又說,你自個先洗著,“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文笑寒洗完了,也換上了江雨剛給買來的內衣內褲。江雨讓他幫著把連衣裙背上的拉鎖拉開,腰帶一開,連衣裙倏然落到腳上,江雨半裸的身子把文笑寒驚呆了。江雨卻很自然,又向他眨了一眼,這個眨眼讓文笑寒想到在情報處時的江雨,她說,“你好好等我,沒準還得你幫幫忙呢。你不能讓我白等你,你不能不賠償我的思念,我的單相思,我的夢中的苦戀。我不瞞你,我就是讓你好好看看我江雨是不是你的江雨。”

當江雨洗涮完了,喊他過來,進衛生間一看,江雨披著浴巾,讓他抱她回到床上。當文笑寒把她放到床上,她突然扔掉浴巾,讓文笑寒上來。

他說,“你的乳房比那時候更迷人了。”

江雨接著說,“想你想的唄。大概你餓了,你該先吃點什麽,想吃麽 ? ”

文笑寒在她的乳頭上吸吮起來,狼吞虎咽的,有種饑不擇食的強烈衝動,江雨的呼吸急促起來,脫掉他的衣褲,手攥住他那個根,嬌羞地說,“進來吧……”

…她把一條汪著血的白布給他看,問道:“它證明什麽 ? ”

文笑寒一邊流淚一邊抱著她,哽咽著說“我知道,知道。”

四年前,那時他倆雖然沒吃禁果,但愛得相當顛狂了。江雨剛剛 16 歲,卻已情竇初綻,明知它日再相見十分渺茫,也毫不猶疑就是要得到文笑寒的愛,哪怕隻有一個吻、一次擁抱和一次撫摸。她哥哥江村問她:“為什麽會這樣?她回答哥哥說,不知道,我剛一見他,就當即發誓,我必須把一切給他,之後即便死,我也沒白生為女兒身。我可能得了愛的癲狂症”。

她哥哥又問:“你在燕大,有多少才華橫溢的小夥子追求你,你咋沒有愛的癲狂症?”

現在她向文笑寒回答:“從我 16 歲起,永遠永遠為第一次吻我、撫摸我的人癲狂。真的,”江雨對他說,“我的初吻是你,我被緊緊抱得喘氣緊迫的是你,從那以後直到再見到你之前,沒有一個小夥子敢碰我一下,就是在燕大周末舞會上,不管多麽優秀的男同學和我跳舞時,我決不讓觸碰我的胸脯。今天你親眼看到了,我們分離四年多,就是為了我心中的等待保護我的純潔。今天我一見到你,就迫不及待地要你看到這份珍貴的證明。不這樣,你可能根據在錦州時我對你的狂愛,會把我想象出是一個很放蕩的姑娘。”

“今天我們不談你我四年間都有哪些經曆和故事,上帝又讓我找到你,就是讓我倆把禁果吃飽!就是讓我倆 Make love( 做愛 ) ,你是不是覺得我江雨沒羞沒臊 ? ” 江雨歪過身子盯著他。

文笑寒說,“你說哪兒去了,我真是覺得你特別可愛,你幾乎讓我愛瘋了,你實在是太美太迷人,竟讓我時時想得到你!讓我倆的靈與肉永不分離!隻是你都流血了,我怕你疼痛,我心疼呀,再說,有了孩子怎辦 ? ”

“女人每月都流血,所以不怕流血;至於有了孩子,有孩子就生,女人不生孩子誰生孩子!”

“可是你上大學呢,帶個孩子…”

“那是技術問題,好解決。我隻想體驗體驗我愛的文笑寒是怎樣的男子漢。”

文笑寒的性能力給江雨極大的快感和幸福感, 20 歲的江雨再也離不開文笑寒了。但是江雨心裏美乎,文笑寒心裏還有個寧蕙呢!他不敢想會有個什麽樣的結果。

江雨卻把屋裏的一切收拾得幹幹淨淨。江雨換上白色連衣裙,又給文笑寒修飾一番,江雨說,“走,趁華燈初上,咱倆先去照相,爾後去喝交杯酒!再以後,回來洞房花燭。”

文笑寒出院回單位已經是 7 月中旬,由於心裏堆著難以梳理的麻煩,他想回到商都去。可是領導沒同意,說已經得到通知,省建製將要撤銷,各單位的去、留或人事變動都挺大。至於省文聯肯定撤銷,誰留誰走,至少文笑寒不知道,很多同誌都為去、留騷擾得不安於現狀。文笑寒心裏的事比“去、留”大的多。他覺得有些情況糾纏得太奇巧了。他心裏說:在商都寫書寫的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就得了神經痛症,竟嚴重到偌大的市醫院治不了,非到北京的協和醫院治,誰能想到在這兒竟遇上四年前在情報處認識的 16 歲的江雨;奇巧的是江雨也得了神經痛症,也來協和醫院腦係科。一見麵,兩人舊情幾乎同時燃燒。江雨一點不問他這四年間為什麽沒去找找她,她好象非常清楚在特殊環境就那麽萍水相逢的一愛,隻會給他一時的衝動,何況給他衝動的姑娘剛剛 16 歲!然後彼此都不知去向。誰都不能責備對方的不忠。

文笑寒確實把當年的江雨隻當作一位非常可愛的癡情少女,沒想到那是一個愛情的真實過程,彼此都沒有要求對方任何承諾。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在某個時候知道文笑寒和寧蕙結婚了,江雨絕對不會有任何責難;相反,如果寧蕙知道他和江雨結婚,寧蕙當然會怒不可遏地痛罵他的背叛!就實際說,如果問他你到底要和誰結婚?他會回答:我和江雨結婚。他自己同時會詰問:你怎麽向寧蕙交代 ? 文笑寒在痛罵自己:我已和江雨有多次性關係,而我們之間畢竟還沒…這當然是很無恥地辯解!但真正認識文笑寒,也可以做出這樣的假定:如果那次在清華園的森林之夜,寧蕙答應他的性要求,那就很可能他不會和江雨“有事”。當然會有遺憾,但決不會有不可收拾的場麵。

更讓文笑寒十分忐忑不安的是,寧蕙和江雨不僅都是燕京大學的學生,而且是同係、同年級、還是同宿舍。就這一點,文笑寒有預感:暴風雨就要來臨了!

果然,預感之後不久,他同時接到兩封信。寄發地址:北京海澱燕京大學中文係。他幾乎沒有勇氣拆開信封。他躲在自己的小屋裏,偷偷拆開信封,抽出信紙時,掉出 6 寸大的照片!另一封信也一樣,也掉出六寸大的照片,照片上隻剩下文笑寒自己,寧蕙和江雨的,都精心地剪下去了。信紙上沒有幾行字,一封信寫的中心意思是玩弄愛情的騙子;另一封信寫的是:在愛情上不講道德的人,絕對是卑鄙的小人!

這麽說吧,由於自己的過錯,兩個受到傷害的姑娘把文笑寒撕碎了。他立時懵了,不知該怎麽辦,沒法處理也沒法麵對了。

又過些日子,文笑寒接到中央音樂學院辦公室來函,內容是馬院長同意您來音院工作,請貴單位把你的檔案寄到中央音樂學院人事部(天津大王莊十一經路)。不言而喻,這封公函給文笑寒極大的興奮,甚至讓他看到自己美好的未來。盡管愛情生活的麻煩還在心裏煎熬著他,但能去音院工作總會給他一些安慰。

單位領導對他說,現在人事工作已凍結(因省建製撤銷在即),如果想動,你到省委找部長談;他見到部長,部長卻說:你留下了,市裏需要你;再說,你這麽年輕就飄到上層,對你個人並沒有多大好處。

文笑寒像做了一個夢,醒來一切空空;同時覺得想當小提琴家更是毫無指望了。

在這麽短的時間,文笑寒遭遇兩大破滅——愛情,事業。還沒等他把一切梳理清楚,八月剛開始,他又接北京來信,一看信皮地址知是江雨寄來的,他幾乎不敢拆口,他在嘀咕:是不是把事情弄大了 ? 最終還是看了信,江雨告訴他,她已懷孕,有事要和他商量,無論如何馬上來家見她……

文笑寒非常了解一個女大學生未婚先孕,一旦校方知道肯定開除,相應的自己也會受到處分。事已至此,就順其自然吧。突然覺得應該給江雨點錢,但自己是供給製幹部,每月三塊零花錢,哪兒有錢呐,想來想去,目光停在琴盒上。對,隻好這樣了,這把小提琴還是他的俄國恩師——著名小提琴家雷可夫斯基送給他的(在俄國十月革命期間雷可夫斯基逃出了莫斯科,來到中國)。對,這把琴若賣給行家,至少能讓她們娘倆過個兩三年,還有,在琴盒小隔斷裏那枚舞女大姐給他的鑽戒,也能賣些錢,就這麽辦!

文笑寒帶著琴走進江雨家,他滿以為她會對他大發雷霆或許惡狠狠地痛罵他一頓,但他真的太感意外了,他被她緊緊抱住,長時間吻他。文笑寒不由得問:你怎麽還這樣呢 ?

“你讓我怎樣 ? 我肚裏的孩子管你叫爸,我能幹別的麽 ? 何況發生這樣的事兒,我要負主要責任,我若像寧蕙那樣拒絕“性”也許會比現在好些。可我不能,所以我不後悔,盡管我倆結婚已經不可能了。”

“為什麽 ? 你和寧蕙究竟談什麽了 ? ”

“事情起因也有幾分乖巧。你走了,我回燕大。也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我和你的女友寧蕙竟是好朋友,兩人的私密都坦誠相告。她問我暑假是回重慶還是去哪兒玩兒。我沒回答卻反問了一句,蕙姐,你有什麽計劃?她說,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應該去。”

“你有男朋友了吧?進展如何?”

“我們是在解放區認識的,那時所謂認識也隻是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在哪個係,男男女女見麵都沒有什麽感覺,更何況根本不允許談戀愛!直到去年比這稍晚的時候,在清華園森林裏的月光下才第一次和他 Kiss , embrace and stroke( 接吻,擁抱和撫摩 ) ,他要求 Sex (性),我拒絕了。蕙姐是端莊淑女,她說那幾個動詞很難為情,故用英語表達。她告訴我,她已答應對方等她 54 年畢業馬上結婚。其它的,她沒再細說。不過她問我,小雨,你這麽漂亮有那多男生追你就一個也沒有中意的 ? 太清高了吧 ? ”

“蕙姐,我上高中時,才 16 歲就有男朋友了,我不怕你笑話,你那些動詞我都使用過了,恐怕還比你多兩個動詞: Stir up and Rub play( 撥弄和揉挲 ) 。”

“真的呀 ? 你不怕被人玩弄啦 ? ”

“不怕!因為隻要你給的是真愛,隻要有點教養的男人就不會欺騙你的真愛。萬一你愛錯了,被玩弄了,咱就當一次阿 Q ,我還玩弄你了呢。我向蕙姐交代,就在我矢誌不渝地等待了四年之後的一天,他出現了,我把他領進了家,我把處女給了他,從那開始,我倆多次 Sexual intercourse( 做愛 ) 。”

“你就那麽相信他 ? 你就那麽大膽幾乎是不計後果 ? ”

“我隻有這樣,才不辜負上帝把他送給我,有他,我知我的存在;沒他,我寧可孤獨,也不會讓第二個男人哪怕是輕輕一碰!”

“這麽好的小夥子,你能告訴我他是誰麽 ? ”

“我還不能,我建議:你回宿舍拿來你們的合影,我在石塔那兒等你,旁邊又有未名湖,咱們相互欣賞你我的男友,既有浪漫情趣,又能回味彼時的甜蜜。”

江雨說到這兒,停了一下,對文笑寒說,“那時,她拿來相片你會想到會出現什麽樣的情況呢,你會想到的,我不想說了。”

“寧慧能善罷幹休麽 ? ”

“她當然不想善罷幹休,就差要“決鬥 ” 了。盡管我敢作敢為,在當時那樣的環境,我也膽怯了,在那麽幽靜的最高學府,把這個桃色新聞要鬧得滿園風雨,確實會讓自己狼狽不堪;對蕙姐也會有所傷害,想想看,蕙姐的父親是燕大的一位領導,若真都撕破臉了,誰都不好待下去。一個妥協辦法,就是共同表示和你決裂,結果,就是把兩張各自的合影剪成那個樣子寄給你了。當時我們發誓:我們二人誰也不嫁你!我當時知道你和蕙姐有了口頭婚約,盡管非常生氣,可是發那樣的誓心裏也並不情願,但沒辦法,隻有如此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實這也非常好理解,我們得設身處地,比如,最終你和蕙姐結婚了,你說我能活得了嗎 ? 相反的話,蕙姐也得瘋了。不都是你這個冤家造的情孽嗎!不過,我有蒼天給我一個神示:既便你結婚了,遲早也會離婚,因為在你靈魂深處藏著一個我;蕙姐比我大兩歲,她可能畢業就要結婚,但不會和你,因為她說過,不管怎麽說,笑寒是背叛了我,和背叛者結婚,那就等於自己背叛了自己做人的尊嚴。”

“但當她知道我已懷孕的時候,她一下子就蒙了,但很快蕙姐就十分清醒了,挽著我坐在未名湖畔,悄悄問我,你想怎麽處理啊 ? 她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肚子。不等我表態她先說:不管怎樣,你不能打掉孩子!造成這個結果沒必要談論是誰的責任。你要把孩子生下來,你千萬不能打掉孩子,否則,你會後悔一輩子,再說,你也對不起笑寒。然後 ` 我問她,我能在燕大生孩子嗎 ? 當然不能!這事我不能瞞父親了,一旦處理不當,甚至還會影響笑寒。我想讓父親允許你休學一年,或是一年半,有他簽字就沒人追究。你回重慶把孩子生下來再說,我也不想讀中文了,想轉到教育係,(北大和燕大合並,教育係歸北師大)將來當老師,既有意義,也有寄托。我們都是文笑寒的情敵,不必再見麵了……”

“那我們也不見麵了 ? ” 文笑寒接過話頭問。

“會有相當長的時間不能見麵,我是可憐你,你太孤獨了,我將有兒子陪著我,天天能看到兒子的笑臉,我就會天天開心。你呢,回去後有合適的結婚吧,不要怕結婚,能過就過,不能過就離,這也是一種很重要的生活法則。好啦,咱倆先出去吃點混沌,就上一個夾牛肉火燒,挺可口的。很多很多其它事,吃飽了喝足了,回來躺被窩裏再說。”

入夜,他倆把一切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了,江雨把他肩頭都咬破了,血,點點滴滴。

文笑寒的回憶給自己襲來一種特慘重的感覺,還伴隨難以消解的悔恨。一晃兒整整 10 年過去了,在歲月流逝過程,他不想接受“物是人非”這個概念,寧肯相信“物非人是”。他覺得無論是寧蕙還是江雨,她們在他的心中依然會是在一起時的那個樣子,他還相信真正愛過,即使有恨,恨也有愛的品位,甚至和愛一樣悠長。不過他也不能不相信,飛鳥各投林也是合情合理的歸宿。是的,那就對愛過的人給予遙遠的祝福吧,這對自己也是個安慰。

他知道寧蕙的男友和她分手了,不是他們的愛有了毛病,而是男方擔心政治遲早會剿殺他們的婚姻。其實這也不能責怪那位男士的懦弱,中國的政治剿殺實在是防不勝防,中國的政治株連舉世震撼。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堪一擊!似乎誰也沒能力阻止那種殘忍摧殘青春的歲月。其實在勞教所的人,已經沒人想到青春了。

不過文笑寒相信寧蕙會有伴侶,她已經 32 歲了,總該有個家了,世上絕對還有沒被政治嚇掉魂的男子漢。再則,還得看緣分,所以要相信有緣千裏來相逢。

有一次文笑寒對潘星輝說,“潘大哥,我實在太想念江雨了,她今年也 30 歲了,我算了算,我們的孩子該九歲了,她們在哪兒呢 ? ”

潘星輝歎口氣說“哪有不牽掛的? 牽掛深了,挺痛苦的。還是忘卻吧!”

也許是人們得了政治病,總免不了階級鬥爭的話題。也難怪,潘星輝說了,“他老人家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說是口號,聽說已到處張貼,到處宣講了!”

“甭管它!這次階級鬥爭指不定誰是獵物呢!你我都是死老虎,再整咱們沒啥意義,廣大人民群眾也不會理解的,被整的也該換換角色了。從另一角度,我想,他老人家如此摧毀人脈,使國家離真正的社會主義漸行漸遠,乃至國力衰退現象越來越清晰,可能會有可以抗衡的頂級人物給予抵製;經過五年來的改造,我獲得一個靈感告訴我,從老人家圍剿百萬知識分子以發泄對知識的仇恨始,他已下決心拋棄民主,名義上是讓一千多萬真正無產階級掌握政權,而其實質或說其要害,我認為就是為了使國家體製基本實現專製化;與其同步的‘是造神運動’方興未艾。”

文笑寒這番話,居然讓教古典文學的潘星輝有茅塞頓開之感,忽然覺得這個文笑寒對政治並不陌生。“那,我們呢 ? ” 潘星輝的很多思路好象都堵塞了。

“咱們是小人物,能做到聽之任之很不錯了,如果咱們能做到:‘ 天下興亡,與我無責 ’,那說明咱們被改造的有點心得了。”

他們暢談社會人生,讓彼此非常開心,仿佛這個時候才明白一個看起來很淺顯的道理:高高興興地活,一天是 24 小時;愁眉苦臉地活,一天也是 24 小時。他們有所選擇了。

但不管怎麽說就柳家寨勞教所來說, 1962 年比大躍進以來算是好年份了,人們基本上從饑餓的死亡線上掙紮了過來。勞教所的人,基本上沒有太饑餓的感覺了,這當然也有其它因素。因為 6 、 7 月,稻田裏有青蛙,皮一剝吞肚裏就頂餓; 7 、 8 月份稻埂上兩邊的豆子已灌滿了漿,躺在豆葉底下可以往飽吃,誰見誰吃,相互一笑,各吃各的,沒有一個去打小報告的,在這裏,右派的品格有了很大的提升。等到了地麵上有了霜,長出地壟的青蘿卜,腳上有點功夫的,一腳就能把蘿卜踢到懷裏,擦吧擦吧,就能吃到嘴裏,感到脆生清甜。現在人們盼著初冬的到來,好到田埂的地邊去挖田鼠洞,那洞就是潘多拉魔盒,全是糧食,隻要能找到洞,你就找到了生命的希望。人們從自身功利出發改變了一個觀念,田鼠不僅可愛,還富有人道主義,於是田鼠成了右派們的寵物。

1962 年末的雪花飄舞得好像更隨意、更瀟灑、更讓人動情。文笑寒收到寧蕙的信。信寫的很長,表示對他的關心,沒有半句非難。 她寫到:弟弟寧慎不知廢了多大努力,把你在鳴放中的所有言論和你對所有批判你、聲討你的辯駁文章,都寄家來啦。看過後,心裏非常難受。

現在我告訴你個好消息,江雨就在北京。她 1954 年恢複了學業, 1956 年北大畢業,分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擔任初審編輯。 1953 年在重慶生了雙棒——龍鳳胎。兩個孩子全由外婆拉扯,男孩取名江文獻,給女孩取名江文典。孩子九歲了,都是小學三年級學生,我看過孩子的照片,長得很漂亮,佩戴紅領巾,特精神、特可愛,她說,有這兩個孩子,沒愁事了。

我曾問過她,你想笑寒嗎 ? 你知道他現在的情況麽?

當然想!他一定是給打成右派了,若不是笑寒肯定會來找我!

你那麽相信笑寒?

她不假思索地說,我不會看錯他,他不會變心!她說,如果蕙姐給他寫信,代我寫幾句:堅持最後,我和孩子等他!不要胡思亂想,每天都有太陽。

江雨說得很對,你千萬別辜負她,我這封信就是告訴你,江雨非常愛你!這就等於在這個世界你什麽都沒失去!她讓我告訴你,不要給她寫信!……

文笑寒把信看了好幾遍,然後給潘星輝看。

你有了江雨,這是你的福氣。記住,不要給她寫信,她那兒也不是太平世界。

1963 年 1 月 18 日 ,人們集合在大院,孫科長大聲說,我宣布,下列十人摘掉右派帽子同時解除勞動教養,有文笑寒、潘星輝……(他們來時是 1958 年 1 月 31 日 )

在天寒地動中,文笑寒和潘星輝擁抱在一起,還有很多人跑過來和他們握手,祝賀他們,有不少人流著眼淚,既有惜別之情,也有幾分期待——不知何時還能再有此宣布 ?

文笑寒和潘星輝回到通訊組那間屋裏,爐火正旺,誰也沒急著整理衣物和行李。愣愣地凝視著這間屋子,他們忘不了是這間屋子守護了他們五年。

“我這樣想,我還得回大堡。寧慎沒來信,說明他們還在大堡,我先去找他,聽聽他們的意見,他們肯定有辦法讓江雨來大堡,在大堡不管能呆幾天,我和江雨都會很踏實,在北京就不同了,大過年的誰不走動 ? 鄰裏的單位的,碰見誰都是災難。而在寧慎那兒,絕對萬無一失。此外,我還想去找找彭所長,請他找有關派出所得把我的戶口上上。從長遠觀點,我在大堡蒙冤,總得再由大堡給洗冤,這才合乎邏輯。”文笑寒對潘星輝說了自己的計劃。

他們來到所部小院,和孫科長告別,他倆共同的話是,這幾年,多謝了,如見到彭所長,請轉致我們對所長至誠的感謝。也許今後是同誌是朋友,蒼天憐見!但願如願!

孫所長握著他們的手,有點激動說,“千萬警惕,不可粗心大意。有事可去家裏找彭所長,他常提到你們那個班,他不太相信你們永遠就這樣了,隻是希望你們耐心再耐心。”

文笑寒知道潘星輝回大堡有落腳處,自己呢?沒有可進的門口。就去寧慎那吧,打攪就打攪吧,難友總有難友的情義。於是他去了。蘇敬山連忙讓他進裏屋暖和暖和,埋怨他也不先來個信!“方才我給勞教所打電話,說你走了,讓我們都跟著著急。”文笑寒好像什麽都不會說了,就是流眼淚……文笑寒的突然到來,讓老革命蘇敬山一個勁兒拍他的肩膀,並讚賞說,“小夥子,你挺偉大的,五年的牢獄之災不減當年風華,好,好啊!我已讓亭亭給寧蕙發電報,讓她轉告江雨速來大堡,回電告知何時到達。你們一塊接接江雨吧。”

沒想到馮文義、宮小芬兩口子在蘇敬山的職工醫院紮下來了,寧慎在原廠當了臨時工。

還有五天就過大年了。山城又下起雪來。雪下得很瀟灑,很溫柔,幾乎不像塞北的雪。從這個城市送走的右派,大部分又回來了,隻是誰都沒想下一步。能在街上走走,能在雪花慢慢飄落中重新看看這座城市,好像獲得了旅遊的快感。

夜 10 點,文笑寒由寧慎和亭亭陪著,在出站口迎接闊別 10 年的愛人江雨。文笑寒抱住江雨,江雨沒哭反而笑著說,“我有感覺會有這天的。”江雨問笑寒,“陪你來的都是誰呀 ? ”

他是我的難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他是寧蕙的親弟弟寧慎,她是寧慎的愛人亭亭。

“哎呀,你是蕙姐的弟弟,蕙姐還讓我問問你生活的怎麽樣”,又問亭亭,“孩子長高了沒有……真沒想到大家能在這裏團聚!”

“都挺好。希望你們春節愉快,咱們大家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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