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靈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寫1957年“反右運動”的長篇小說。“反右運動”已過去半個世紀,但其凶殘、野蠻、瘋狂、毫無人性,一直在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正文

《靈魂的陷落》尾 聲

(2011-03-20 18:59:51) 下一個
《靈魂的陷落》尾 聲2011-03-15 19:44:33

尾 

文笑寒、潘星輝在他們離開勞教所時,有點慶幸,因為他們覺得這是最後一批解除勞教的,這批要走不了,就沒機會了。所以他們走出柳家寨勞動教養所大門,立時看到自己的人生有一絲光亮了。

但他們說這是最後一批,不對了,勞動教養所這是新生事物,正處在茁壯成長的過程,它不會關門的。隻是走的走了,自然,來的又來了,要知道勞教所隻要能放得下,勞動力資源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就柳家寨勞教所來說,不知從哪裏又來了小分隊,加之老資格的最後沒走了的右派,據說總人數不會少於 300 人。可也是,幾百畝稻田和百多畝旱田總要有人種的,更何況那些勞力都是非常廉價的!不過又有消息說,現在在勞教所的右派,可能被當作死不悔改的頑固分子將被送到別處去。將會有什麽結局不得而知,但會更可憐更悲慘!從這點看,文笑寒和潘星輝坐的還不是末班車,這樣比較起來,不管是幾班車,對他們的人生也是極其珍貴的了,什麽事兒也得有個多角度,你覺得在勞教所圈了 5 年怎麽也該放人了,錯了,再圈你五年你有屁尿?別以為解除勞教就什麽都幹淨利索了?

盡管摘帽和解除勞教,並沒有從根本上還給他們應有的權利,但還是覺得身份是不一樣了,買張票看電影,沒人讓你交代什麽,銀幕上的喜怒哀樂也照樣能感染自己。怎麽也該說比勞教所好多了。當然還沒有就業機會,當然社會上有什麽風吹草動,這些在另冊匯總簿裏的“摘帽右派”還常被單獨審問,這也沒什麽不能理解。當一切都被政治所涵蓋,就不要再幻想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屬於自己。正相反,所有大小案情包括殺人放火以及各種破壞和擾亂社會治安的事件,公安方麵首先追查的就是有前科的人,摘帽右派當然隸屬前科之列。這種情況很快得到證實。

其中文笑寒有這樣的經曆。離大堡有 10 公裏 的大山溝裏發現有外文傳單,公安局找到文笑寒,他們曆來是先聲奪人,厲聲問:“最近你有什麽活動?”

“在大河裏篩沙子。沒幹別的?別的沒得幹!”

“聽你口氣,還有不滿情緒。”

“這是首長誤會了,在大河裏篩沙子必須全神貫注才能篩出合格品,如若是有什麽情緒連鐵鍁也拿不動。”

繞了兩分鍾才正式審問:“你學過外語麽?”

“學過一點。”

“學過一點?你糊弄誰呀你!我都看過你翻譯的作品,那叫學過一點麽?”

“我種了 5 年稻子,而且什麽書都不許看,會那麽一點外國字早忘幹淨了。現在隻知道《毛澤東選集》四卷,您問哪卷和哪篇文章,說出來,我試試給您背背看。”

“把這個看看,告訴我,上麵寫的什麽。”

文笑寒看了看,“是英文還是俄文我都分不清了。公安機關有這方麵的人才。我不懂!”

……類似的麻煩幾乎“摘帽右派”大都遭遇過。一位“摘帽右派”當了木匠,當木匠的自然有刨子、斧子、鋸子等等木工用具。可巧大河裏出現了一具無頭屍,公安人員立時想到了當木匠的“摘帽右派”。不僅審問還拿走了幾件工具……

還有,就在這個城市,一個當大夫的姓郭的“摘帽右派”,不知又受到什麽讓他過不去的事,自殺了。(當初自殺多好,不是免得在勞教所勞役五年!)

一個王姓的“摘帽右派”(中學教師),不知說了什麽或是幹了什麽,被搶決了。

還有一個沒送去勞教,留在單位的“摘帽右派”(抗戰末期參加革命的共產黨員)每天就是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再不就是“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那樣子,真讓人心酸,讓人心寒。後來他死了,不知是死於精神分裂症,還是死於癡呆症。據說他的妻子(老共產黨員)在運動初期就自殺了,留下一個將要成年的女兒。

由此可見,“摘帽右派”的恐怖陰影依然籠罩在他們的身前身後……

這讓文笑寒選擇幹什麽活兒,得有兩個要點,一是幹什麽活兒,都要在陽光下,讓人都看得見;二是一般人不想幹的苦活兒、髒活兒、累活兒他來幹!

其實文笑寒也可以幹些別的活兒,但他覺得已經這般情景了,幹什麽也一樣!沒挑頭!

春節是在蘇敬山老人家過的。幾乎都勸文笑寒和江雨把婚事辦了,文笑寒對大夥說,“你們聽聽江雨怎麽說。”

江雨說,“我們的情況比較複雜,文義和小芬乃至寧慎和亭亭,組建家庭沒有任何幹擾。可我們不行!首先單位就得炸了窩,沒人知道我和笑寒的關係,當然他們也不知道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一旦知道我和笑寒結婚,就會以欺騙組織或是早就和右派一塊反黨的借口,開除我公職,而且 100 %是這樣。我隻能跟你們說,出版社是最有是非的地方,領導人大多是來自延安,論資格一個比一個老,而且幾乎都有背景。所謂背景就是你身後是誰,這一點非常重要,還有一個特殊情況,那就是在到延安之前你是在誰的領導之下。具體說你是周揚的心腹還是馮雪峰的朋友,這實在是太重要了。出版社的其他人,也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我是最小的。我多次看到他們的批鬥會,激烈的程度,粗暴的吼叫,乃至撕扯毆打,完全是階級鬥爭中你死我活的搏殺!文人的儒雅風範一點都沒有了。

試想,我倆結婚總得有個住處,笑寒根本進不去北京,我來大堡的話,那派出所不知怎樣折騰我倆!用階級觀點一掃,我倆就可能成為階級鬥爭新動向的嫌疑分子;再讓笑寒隔三岔五地去交代,再派警察到我單位外調,那日子還能過麽?甭說住一塊了,笑寒要留下孩子的照片,我都不敢給他,這還用說嘛,經常搜家抄家這不是司空見慣麽?想想,笑寒是有前科的,隻要社會有點風吹草動,大左派光顧笑寒,搜出照片,那不就是大災大難麽?

我覺得亭亭的做法太棒了,你們不給我丈夫平反,我就不伺候這個社會。北京有請,就去北京,不掙國家錢,吃自己掙的飯錢,你說我犯什麽了?可我比不了亭亭,我學的專業是文學,現在誰都清楚了,在中國搞文學是最危險的職業。我給你們說一個情況:茅盾是文學大師吧,可他得到通知,要他修改《子夜》,特別是對主人公的修改,因為主人公吳蓀甫美化了資產階級,茅公堅決不修改,從那以後一字不寫!還有老舍的《駱駝祥子》,要他修改後半部祥子和虎妞露骨地調情,老舍領命修改,但越改越不是祥子和虎妞了,最後小改,沒動筋傷骨。你們說正直的作家還敢寫書嗎?三十年代著名作家們的作品,除了魯迅,基本上都被批判掃蕩之列,現在在書架上的作品大都是革命作家的作品,隻是題材太窄了,大概主題也沒有幾個。你們沒見呐,把作家鬥的都是反黨,很多老作家給折磨得就是想以死解脫!可是笑寒,他卻情願做人間最低層的苦活兒。你們猜他想幹什麽,就是為將來寫書做準備,他說古有十年磨一劍,他準備二十年寫一書,為我們的婚禮慶賀。我也想過了,二十年後我 51 歲了,我們的兒子女兒都快 30 歲了,那時候大概沒有反右運動了吧。

這當然是後話,但現在決不敢掉以輕心!在萬無一失的情況下,我來大堡(笑寒根本不能去北京),三年五載能見上一麵,行了!也就隻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真沒別的辦法了?”宮小芬急著問。

“都想過了,第一我們不能回老家重慶,更不能回黑龍江,中國地方是大,就是容不得摘帽右派離開原先工作的城市,別說想動動窩了,一旦讓單位知道我們情況,罪名多啦,非法同居了,愛右派就是幻想資本主義複辟,到那時,我也完蛋了,沒準兒把我補成右派的!現在怎麽說,我也有公職,在生活上笑寒總會比勞教所好些。好在我們有兩個孩子,笑寒的劫數總算過了一個大坎,他倒是挺有信心的,他表示大難沒死,小難留點心,能過去!”

“就這麽兩地呀?”還是小芬問。

“兩地才有相對的安全,真的,隻能這樣,這很不錯了,我 16 歲愛上他,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見著他呢,過了四年,沒想到又碰上了,我們同居了幾天,他走了,這一走,再見麵就是 10 年後的今天。你們說,是不是命!”

“江雨姐,你們太苦了。”亭亭摟住江雨。

“比較說唄,有兩口子都打成右派了,都發配到荒野絕塞的原始森林,丈夫死了, 14 歲的兒子在學校受欺負,跑到原始森林想來到母親身邊,可是她兒子被狼吃了。魯迅寫的祥林嫂有她慘麽?”江雨又說。

“中國有一百萬右派,一個比一個慘!我還有兩個孩子,我還有一個等待和期盼。震驚整個世界的反右大冤案就這麽堂而皇之寫在中國現代史上?不會吧?我真不相信到我 50 歲時‘反右慘案’還是鐵案 ?! 難道讓人家敗人亡的‘反右運動’誰都忘幹淨了?肯定有偉大的政治家站出來,關注所有的冤假錯案!那時候我和笑寒就要舉行婚禮了。”

宮小芬抱住江雨哭得泣不成聲。

“別為我們難過!要說實情,誰願意兩口子 10 年 20 年地吊著?可是吊著總比整死你好點吧?現實太猙獰了,太恐怖了,我們隻要想想,我們有多少生存權利?還有人要什麽自由和民主嗎?就是你把話說對了,但不對心思,這就是犯罪!一個人說他的一棵白菜 520 斤,明明是天大的謊言,但受到讚賞;如果你說那是欺騙,立馬監獄的一扇大門為你打開了。就因為是這樣的社會環境,笑寒直到現在還沒看到他的親生骨肉!我不敢提,笑寒不敢問,再有個十幾年,兒子娶了,女兒嫁了,還沒見過老爸的麵,你們說這樣的社會還不殘忍嗎?而我們能為夫妻的恩愛做什麽呢?隻能在心裏堅守!”

亭亭父親歎口氣,問笑寒:“你有什麽打算?”

“什麽活兒都想幹幹,可是想來想去,要可能的話,學點手藝是正路,沒有手藝老了怎麽辦?比如木工什麽的,老了就得靠手藝吃飯了。有時候我也異想天開,什麽生活都體驗體驗,萬一咱們國家也時興民主了,不再倡導今天你揭發我,明天我去告密他,如果真的象江雨說的,有大人物出來伸張正義了,我也不是右派了,又讓我當幹部了,那時,我就先寫它一部長篇小說,也讓人們知道,我不僅沒被整死,還積累了各種生活素材,也積累了人生曆程的一些體驗,我想,總得讓江雨有笑的時候。”

“有這個誌向對江雨也是個安慰。越是在不公正的社會,人的誌向就越寶貴,就是怎麽不得誌,也問心無愧,活一回沒白活!好在年輕,一定會有機會看到美好。”

比文笑寒早摘帽的寧慎和馮文義都有了安置。寧慎在機械廠當臨時工,日工資⒈ 52 元。按萬魁元的想法至少得定五級技工(日工資⒉ 54 元),但蘇敬山不同意,理由是避免麻煩,人們不看你夠不夠五級,而認為是憑他老丈人的資格,萬魁元不得不給他定五級。其實臨時工裏也分普工和技工。按技工論,寧慎拿個五級工,沒得說!但人們對級別、對誰掙多少非常敏感,有時還非常氣憤,有時還有無事生非的衝動。沒辦法,這種心態可能是農業文明的後遺症。蘇敬山不想給人無事生非的機會,主張級別小點,錢掙少點。

對此,蘇亭亭堅決主張全家遷回太原。在職工醫院的馮文義和宮小芬也特別同意亭亭的主張。他倆之所以同意,決不是因為級別和待遇(宮小芬有醫師級別證、馮文義按在縣醫院時的待遇),而是覺得大堡這個城市在整體上缺失文明。他們想回山西,但又不好明說,怕傷害了亭亭父親收留他們的一片心意。

一次趁休大禮拜(隔一個禮拜休一次)時,文笑寒先找到耿介民(潘星輝結婚了,文笑寒不忍打擾他的新婚),然後和馮文義、寧慎在一起聊天。

他們談到一個話題:在勞教所時,就想一件事,就是早點走出勞教所,哪怕討吃要飯也願意;而出來沒幾天腦子想的就多了,甚至對人、對事又有看法了。看起來 4 、 5 年的改造還沒成為殘廢。對人、對事有看法,這說明咱們的大腦還沒受到傷害,腦子就要運動,否則,癡呆症會不期而至。

耿介民給老難友“上課”:在勞教所時,想的自然是什麽時候出去,不可能想未來。這叫存在決定意識,而所有存在都在變化,人的意識自然也隨之變化。但對我們有一個相對長久的不變,就是必須對社會現象麻痹到底,做到不聞不問,有問也是一問三不知;一定要清醒,咱們的右派帽子就在離你我不遠的人們的手上,一定認識到,我們也親自體會了,我們國家的旗號是社會主義,本質上就是專製獨裁。而人民大眾想要點民主和自由,於是就有矛盾,解決矛盾就得搞階級鬥爭;如果階級鬥爭再搞個 20 年,我們有沒有希望都無所謂了,隻是會把所有的好人都變成敵人!到那時,我們的無產者左派們,是否會去解放全世界在水深火熱中的被壓迫民族?馬克思沒有預言過,不過我們偉大領袖對此信心百倍。而對你我,嚴格一點說,咱們的自由,就是拉屎撒尿不用喊報告了。

這是難友們很辛酸的一次聚會,既沒有回憶,也沒有任何向往。隻有苦澀的叮嚀。

蘇敬山對女兒要回老家的主張考慮很長時間。他還真的和市委書記專門談過。他還記得進書記屋時,可巧彭光磊(他現在是市紀委副書記)也在。他們對他都很尊敬,論級別蘇敬山是省部級, 1932 年入黨的在大堡隻他一人,給他配車,他不要,給他配勤務員他也不要。他親自到市委,讓市委書記感到一定有重要的事。蘇敬山不善客套,更不會拐彎抹角,張口說出打算攜全家老小回太原,在山西的老人們都老了,我自己也快 60 了——

“”什麽?您快 60 了,不對吧?您剛 55 歲,您 1908 年出生,對吧。上次去省委開會,書記再三叮囑,讓我們要特別關注您的生活和身體健康。您現在突然要走,而一走就不回來了,您說,我敢說您走就走吧?老領導,您可別難為我,您的調離也好,告老也好,那得省委定呀。從另個角度,您說山西有您合適的位置麽?

“”這就把事兒說兩岔去了。我在大堡不當官,我跑到山西怎麽會當官呢?怪我沒說明白,我往清楚說是亭亭媽要回太原“同濟堂”照顧她的老父親,我能不回去麽?再則,亭亭死活要跟她媽走,接著就是亭亭的愛人和孩子都得走了。我能拉住她們誰?你了解我,我可不是覺得大堡有什麽虧待我,於是想回老家去當官;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比別人早入黨幾年,就該高官厚祿!在延安,我是給人看病;在大堡,我仍然是給人看病,說到底,咱就是個郎中而已。共產黨員的天職不就是為人民服務麽!當然社會上有個說法,你可能也聽到了,說不入黨就當不了官,這話不算瞎話,但這裏有個疑點,入黨是為了當官麽?表麵上可能會有一致的回答,其實在一些人的心裏有不同的回答。

“關於我個人的請求,你說得對,得請示省委,這麽吧,我求你給省委打個報告,這沒問題吧?”蘇敬山總算把心願說明白了。

之後,一直也沒什麽信,加之馮文義兩口子執意要回懷仁,亭亭媽也想順便去拜謝馮德望,便帶上閨女女婿和外孫子一塊去了懷仁。

蘇敬山一人留守職工醫院。至於留守多久,誰也說不準了。

二 O O 八·八·八第二稿

二 O O 九·八·三 第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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