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縣,我們唯一的成績是學會了一個“遊擊隊歌”。
每天晚飯後,我們的隊長把我們帶到山坡的窯洞前,高高低低的坐著,由一位同學教大家唱歌:“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在這個距敵人不過百餘裏的山溝裏,又是黃昏時節,唱這個遊擊隊歌,意境非常相合,仿佛我們當真就是遊擊隊的,越唱越帶勁。這是一個新歌,我們在長沙時還沒有。我們在吉縣學會了一個“遊擊隊隊歌”,日本鬼子就不讓我們再學了。它對晉西南發動了一個鉗形攻勢,企圖把閆錫山和他的部隊,或者全部消滅,或者趕過黃河。一路從臨汾西進,一路從大寧南下,兩把鉗子,在吉縣會合。
日本騎兵的機動力是相當大的,百把裏的距離,要不了多少時間。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學生兵,立即從吉縣城撤出。但是到什麽地方去呢?往什麽方向突圍呢?我們誰也不知道,因為我們對敵情和作戰部署毫無所知,隻知道敵人要來了。從哪個方向攻來也不知道。有的人往北走,認為敵人在東;有的人又往東走,認為敵人在北。誰也不想往西走,往西意味著前有黃河,後有追兵。
忽然看到我們長沙同伴塗先求迎麵而來。我們兩人的想法,也正好相反,他在路上撿了一支步槍。他說碰上了敵人,就可以戰鬥。路上的槍支子彈確實不少,一定是有些士兵開小差回家去了。我也挑了一支。我又盲目地走了一天,最後上麵才來了指示,要求一切部隊和人員都向西,到黃河邊上去,等候渡船過河。黃河東岸是高山,現在要蹬山走山路,走小路。
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了。一直下到天黑,雨下得更大,沒有躲雨的地方,隻好淋著走。忽然,發現路旁一個大坑,有人蹲在下麵,頭上披著毯子。我也下去蹲著,把毯子披在頭上,接著又把步槍橫置地下,幹脆坐在槍上,反正槍是撿來的,無所謂。
大雨一會就滲透過棉毯,仍然淋在頭上、身上,而且沉甸甸的,又多了一付盔甲。休息了大約半小時,雨小了一點,我把槍支和盔甲(濕棉毯)全部丟棄在坑裏,實行輕裝,繼續摸黑前進。我知道現在前去是過黃河,而不是戰鬥。
天色漸漸地亮了,雨也漸漸地停了。
啊!終於望見了山下麵的滔滔黃河!它將把我們接過河西去,而將日本鬼子阻攔在河東岸。
從前古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現在我們是見了黃河心才活。山下麵河灘上盡是閆錫山的軍隊,不下幾萬人。我們被命令停止在山頭上,就地休息。
昨天一天一夜沒有吃什麽東西,今天每個班發給半小盆小米,以班為單位做飯。我們到山下取水,回到山頭上,挖一個小坑,撿一些柴草,像中學生過夏令營一樣。到處點火,到處冒煙,到處煮成了夾生飯。夾生飯也吃到肚子裏去了。
我們坐在山頭上觀望渡口的景象,隻有一條木船,渡一次要兩個小時,船到時,不同建製的軍隊互相爭奪搶先。指揮渡船的部隊不斷地鳴槍來維持渡河的秩序。越是秩序亂,船離靠碼頭就越費時間。像這樣渡法哪年哪月才能渡完?不知背後的追兵距離這裏還有多遠?剛剛肚子裝了生小米,現在又心急如麻了。
大家都建議領導,請向上反映,是否可以民大師生先過河?上級決定,民大的教授和女生,先過河,男同學仍然要排在後麵。這個決定當然是開明了,男同學還能再說什麽呢?我們坐在山頭上,麵向黃河,總覺得後麵有鬼,有鬼子,十分不安全,不由得一個個地溜下山去了。一直走到河邊。
渡船那裏,仍在吵吵嚷嚷,大聲罵人。我們遠離他們向上遊走著,可以看到河對岸也有人在沿河邊走路,但他們多麽遊閑而安全嗬,而我們這邊又是多麽緊張而危險嗬!我們從臨汾出來,從吉縣出來,走了這麽多路,吃了這麽多苦(很少吃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逃避危險,逃避當俘虜的命運?能逃避得了嗎?不到黃河心不死,現在到了黃河,恐怕真要死了這條心了。
不,不行!一個武漢來的青年,想出一個辦法來了。河邊有一些綁坨子的麻繩,連結起來,一頭栓在這邊,另一頭栓到河那邊,大家牽著繩子,不就一個個遊過去了嗎?誰把繩子送到河那邊呢?他!他自己!他在武漢曾遊過長江,他是全國第一個遊過長江的人。長江比黃河寬多了,能遊過長江,還能遊不過黃河?黃河的水流是急一些,水溫也是低了一些,為了同學們,顧不得這麽多了。他牽著麻繩的一頭,勇敢地跳下水去了,和浪頭搏擊著,前進了,前進了,一百米,二百米,三百米……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向他衝擊著,一會看不見了,一會又衝了出來。但最後還是看不見了,永遠地看不見了。
大家不由自主地留出了眼淚!這是民大第二個犧牲者。後來,消息傳到他的家鄉武漢,武漢給他開了追悼會。民大的同學則在心裏沉痛地哀悼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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