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舒玉亭(我媽媽沒有她父親和三叔的照片)
往事悠悠 - 我母親的童年回憶錄(7)
我和我的三叔
我特喜歡三叔。他懂的事太多了,什麽事都找他問。
媽說我三叔心眼好,人緣好。爸說他有思想有智謀。玉亭哥說他豁達開朗,不計較小事,是他的良師益友。
叔一回家,氣氛就活躍。吃過晚飯先說陣笑話,才去看書改學生作業。這時誰都不能打擾他。我悶得難受就偷偷爬到桌下,撓他腳心,他故意哇哇大叫:“好哇,哪來這麽大的老鼠,看我怎麽收拾你!”
我最怕老鼠,他一叫我趕快爬出來,東躲西藏。
“別怕別怕,老鼠不在這兒,你快看,在那兒躲著呢。兩隻小紅眼兒滴溜溜在轉,一會兒還會過來。”我嚇得一溜煙跑了。
三叔閑下來畫畫,吹簫,還給我講畫書。坐在三叔腿上,他畫小豬,猴子,兔子都活靈活現。有時我纏他不放,他說:“你喜歡戴眼鏡、手表嗎?”
“我喜歡鳳鳴哥那樣的眼鏡。”他在我臉上畫個眼鏡,腕上畫隻表。
“再給我畫個金鎦子(戒指)吧。”
他畫完說:“給你媽看看,我要做事了,別搗亂好嗎?”
三叔一吹簫,媽就放下手上的活靜靜地聽著。那簫聲委婉動聽,像百鳥啼鳴,像淙淙流水,叫人心醉神往。
三叔愛給我買畫書,書上有些畫還曆曆在目。他買的《小熊逃學》,《龜兔賽跑》,《阿黃救主》……許多有趣的畫書。
一天他買來一隻灰老鼠,皮像是用芋頭皮做的,兩隻耳朵,一個細長的尾巴,像真的一樣。鼠身下有個軸線軲轤纏滿線,一拉線它就跑起來。突然一隻老鼠向我竄來,立刻嚇掉了魂,想跑也跑不動,叫不出聲直發抖,渾身發冷。
三叔趕快抱起我:“別害怕,別害怕,那是假的。看!”說著一腳踩扁,軲轤飛跑了。
我不說話,不哭,眼瞪著。
媽說:“嚇得不輕!”
從此誰都不提老鼠。可是三叔把我抱在腿上,講很多老鼠逗趣的事,拿出一本《小貓學本領》,上麵畫著一個胖胖的貓媽媽,係著一個花圍裙,對小貓說:“你多昝學會捉老鼠,才算有了本事。”
“我怕老鼠咬我。”
“別忘了你是貓,貓生來就是吃老鼠的。怎麽怕起老鼠了?真沒出息。”從此小貓天天學捕捉老鼠,一天終於會捕了。
貓媽媽說:“你長大了,今天我做個世界上最美味的包子來祝賀你。”熱騰騰的包子端上來了。小貓一看,每隻包子嘴都露著一個老鼠的頭,紅紅的小眼睛賊眉豎眼地望著他。小貓說:“你們是我手下敗將,我可不怕了。”拿起一個包子,一口咬去了老鼠的頭,搖頭晃腦地說:“真香啊! ”
三叔說:“貓給人除了一害,不然,老鼠會嗑衣服,啃書,還傳播細菌讓人生病。”又說:“你說老鼠可不可恨?貓應不應該吃它?”
“老鼠特別可恨,應該吃它。”
“貓都不怕它,人就更不要怕它了,是不是?”
“我以後不再看見它,就不害怕了。”
他在我鼻子上輕輕按一按說:“嗯,我白說了,看來你還是怕它。”然後感慨地說:“世上可恨、可怕的事很多,就看你怎樣對待了。這些,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三叔回家越來越晚,媽總給他聽著門,飯菜一遍遍熱。
媽說:“三弟三更半夜才回家,也不知他幹什麽?”
爸說:“他做的事危險,可你攔不住他。”
有時回來早也是不睡,在寫什麽,熬的兩眼都是血絲兒。
我和玉亭哥
我玉亭哥愛看小說,愛看電影,愛下棋。媽說他心眼好,爸說他內秀,三叔說他單純樸實。他性格內向,不愛講話,但談論起問題來,愛較真兒,常和三叔爭得臉紅脖子粗。媽說他倆從小要好,三叔處處讓著他,愛護他。其實三叔比玉亭哥隻大兩歲,可比他老成的多。
他兩人愛逗鬧,比如玩象棋,玉亭哥拿著棋子滿屋跑,三叔追著說:“那麽大人,還攪賴! ”
玉亭哥從灶坑裏掏出一個烤地瓜,燙手,兩手來回倒著。三叔走過來一掰,把一段小的給他,他就去搶三叔手上那段大的,三叔左躲右躲。
媽說:“灶坑烤好幾塊,非搶那塊幹什麽?! ”兩人才罷手,然後哈哈大笑。
玉亭哥愛支使人。
“乖,好乖去看嬸把我襪子補好沒有?”
“去看苞米熟了沒有?拿一根來,別燙了手啊。”
“去把床下的鞋盒拿來。”
“你盡支使人,也不給人家講個故事,也不帶人家去看電影。”不滿地說,其實我很愛給他做事。
“好吧,過來。講什麽你說?”
“講那本書唄!人家都求你好幾遍了。”
“那是大人看的書,小孩不懂。”
“給人家講講聽嗎。”
“我有個條件,就是你先講個故事給我聽,怎樣?”
“行,長玲姐(注:見四鄰)給我講了一個老兔子成精的故事,可好聽了。”
“好,你講吧。”他手又去翻書。
“你要不好好聽,你就講。”
“我聽,我聽。”於是睜著大黑眼睛望著我。那目光有時就跑到老遠的地方去了。我不管他,繼續講我的。大年三十護林老爹正在林子裏轉悠,聽到有哭聲,尋聲走去,見一個白衣女人坐在樹下哭,說她迷路了。好心的老爹把她讓進家。老伴兒正包餃子,於是三人一起包。包著包著那女人就偷口餡吃,被老爹望見,心想都說深山老林裏有妖精,她一定不是好東西。他起身說,“我去升火。”他一遍遍把斧子磨得鋒快。進屋把斧子坐在屁股底下。見她又偷吃一口,上去一斧子,她吱的一聲逃跑了。
“你猜跑哪去了?”
哥故意說:“那還不知道,跑到咱家了唄!”
“盡胡說。”用手拍打他一下。“你還聽不聽了?”
“不是在聽嗎?”
我繼續講:“第二天老爹順著血印子走到一個洞前,一隻雪白的大兔子死了。你猜那兔子有多大?”
“像你那麽大。”
“不對。長玲姐說和你一樣大。”
“哈,哈”哥不住地笑。“她還說什麽了?”
“她還講了一個傻瓜的故事,講完說這個傻瓜不如你玉亭哥傻。你說你玉亭哥有多傻?”他不笑了,那悠悠的眸子凝住了,他在想什麽,我猜不透。
他對我說:“長玲是世界上最香甜的小精瓜,傻瓜不可以和精瓜在一起,否則傻瓜就成了‘大木瓜’了。”長玲姐聽了這話之後哭了。
我常纏哥帶我去看電影。
“哥,你說帶人家去看電影,說話不算!”噘著嘴。
“不行,我得先打油去。”說著,用手撥動我噘著的嘴唇。我笑著打他,知道他要說,正好掛個油瓶子。
“明天帶你去看《火燒紅蓮寺》,有許多壞和尚,你可別害怕。”《火燒紅蓮寺》是無聲電影。我喜歡女俠紅姑。
又一次哥帶我去看馬戲。一路上高高興興話可多了。先看的是馬術,後看的是變戲法(魔術)。一個女人躺在台子上,一個人舉刀哢嚓一下把頭給剁下來了,嚇得我連忙捂住眼睛趴在哥的懷裏。
因為連嚇帶著涼,回到家就發起高燒,說起胡話來。眼一閉就看見一個挽著頭發身穿蘭色白細條水波紋的和服,腳上拖著一雙木屐,從牆上走下來,一點點變大向我撲來。我非常害怕,哭叫著醒來。沒夢見砍頭的女人,總夢見這日本女人向我撲來。
這日本女人是玉亭哥的一本小說裏的插圖。使我深深印在腦中。玉亭哥看這本書看著了迷。有天我悄悄走過去,在他背後“啊”的一聲,嚇他一跳,他說:“好,看我怎麽收拾你。”輪番用兩手嗬著氣做出咯吱我的樣子,我立時感到渾身癢簌簌的,咯兒咯兒地笑著逃走了。
心裏總惦著他著迷的這本書,求他:“哥,你就給人家講講這本書吧,好嗎?”
“你先幹你的事去,等我看完一定給你講。”
這個故事是敘述一個女人不幸的一生。失去了初戀的情人,丈夫去了戰場,收到一個日夜盼望重逢的丈夫的骨灰盒。她瘋了,拿起槍對著向她走來的殺她丈夫的仇人開了槍。這一槍不是打中什麽丈夫的仇人,而是親愛的兒子,她一時的恍惚和錯覺,竟使兒子躺在了血泊中。她真的永遠的瘋了。天天躑躅在那條送走丈夫的路上。書上那個女人的插圖就是我夢中的那日本女人。
大病之後的一天,玉亭哥將兩手背在身後說:“猜我給你買的什麽?”
我急著要看,笑眯眯地說:“人家猜不著。”
見是一個鞋盒急忙打開:“呀,真好看。”一雙淡灰色漆皮鞋鑲著黑紅白三種花紋,鞋幫底部鑲一圈白牙子。又精致又漂亮。把鞋抱在懷裏,搖晃著身子對哥說:“我太喜歡了。”
“那你怎麽謝呢?”
“你支使我幹什麽,我都樂意給你幹。”笑望著他說。
“那就這麽辦。”拍拍我的頭。
這雙鞋一直舍不得穿,直到穿不下去還很新。
冬去春來。鬆花江解了凍,哥要上艦了。就在這時長玲姐(注:見四鄰)在一陣吹打聲中,進入紮著紅綢的小汽車,一溜煙就消失了。聽說嫁的是“德勝發”的小老板。
哥走了,是帶著惆悵和惋惜,還是根本對長玲姐沒一點兒意思,誰都不知道。可我像一下失去了什麽心裏酸溜溜的。
過了兩天媽對哥說:“她滕幹媽的外甥女叫鳳子,長得不錯,又能幹。你想不想見呀?”
“您先看看。以後再說,這次來不及了。”